于是方教主就成了香积厨中的一个烧柴和尚。
他自打出家为僧以来,苦力从没少做,抗着粪桶去浇地的事都不知干过多少次,何况在厨下帮工烧柴了。但实话说来,他也确实从未仔细留意过灶坑里的火。眼下因一指禅进境受滞,他左右闲来无事,便死马当活马医,欲从“火”本身下手,看自己能否有所了悟。
不管是在甚么地方,烧火都是个辛苦熬人的活计。香积厨上,除了每日饭点烧菜要明火外,还日夜以文火烧锅煮药汤,用以供应修炼硬功有成的武僧取用,烧火这一担子事可着实负担不轻,便是少林寺的武僧也颇以为苦。
故而方天至来了厨房,大包大揽下一应烧火活计,简直令火工僧人喜笑颜开,一时间大家伙和乐融融,各得其所——他每日蹲在灶坑边上观察火舌腾转摇曳、渐强渐弱之势,旁个便三五成群的摇着蒲扇、灌着井水,瞅着他这景儿来纳凉。
方天至给人当稀奇景也看惯了,并不以为意,有时看火不忙,还顺便提起斧头劈劈柴。这般每日看火、劈柴、看火、劈柴,及至冬雪覆山之时,他反倒不知不觉间练会了一门少林绝技,名叫燃木刀法。
这门刀法得名燃木,是为一刀劈在柴草之上,即可使之燃烧焦炙之故。而若劈在人身上,伤口便犹如火烧般焦黑枯死,故而出了名的炽烈霸道,在少林绝技中,几可与无相劫指相提并论。
方天至稀里糊涂练会了这门刀法之后,自觉或许当有进益了,便独个去后山树林中修炼火空指力。孰料劲贯十指,气力激发之际,仍觉十分滞塞,及至手太阳经气剑发出,他忽觉心火浮躁,丹田气炽,似受火焰烧身一般,便先运转菩提心经心法,待气息宁静了,这才去瞧周遭树身上的指痕。这一瞧之下,果见指力参差不一,或只在树皮上留下浅浅一道,或洞穿树干,深逾寸许,如火钎透烧一般。
既然没能练成,他只好继续烧火。
这火烧到转年春来,少室山上冰雪消融,枯草遍野,正到了该烧荒肥地之时。
方天至早半个月便在等着这件农事,却不料一日夜间电闪雷鸣,他在禅室中睁目一瞥,忽见窗纸外隐隐泛出了火光,一惊之下奔出门去,却见后山忽起大火,夜风一吹,树草焚烧连片,浓烟倏地冲天翻腾,便成遮星蔽月之势。
方天至望着漫天火光,心知这风不朝寺里吹,不致生出灾患,便不愿错过这天赐良机,纵身向后山疾奔而去。待奔到一座石崖上,他猛地止步而立,却见那山火忽在十数丈外,眨眼便滚滚烧到眼前,烈火焦烟合围而来,方天至心神受摄之际,崖头垂蔓蜿蜒起火,数十道焰蛇忽而扑面窜来,他撩起僧袍向后掠退几步,那火焰烧到藤蔓根系处,因受沙石阻隔,再不能寸尽,便与他熊熊对峙。
方天至置身石崖之上,若非已是水火不侵之躯,恐怕未被火烧着也活不了几时,只觉无间地狱也不过这般,当年地府中受刑刀山火海的旧事骤然浮现脑海,他微微一怔,双目照见烈火之际,心念忽生道:“火空火空,外相是火,自性是空。我修炼火空指力,虽要借得火势,却不是为了引火烧身。世间最恐怖莫过于业火,所谓一念即起,业火炽热,若我所思所想皆是当年恶行,岂不正如纵火**一般,又怎么可能练得成?”m.χIùmЬ.CǒM
他四顾一望,只见石崖之上别无寸草,三面烈火纵然焚烧不尽,却总也不能将它吞噬,刹那间忽觉洞彻无碍,不由心道:“今日之我,已与往日之我不同,我修炼一指禅非为害人,而是为了救人助人。这指虽是毁灭指,我心却不再是毁灭心。……我心若得清净,便正如这石崖一般,纵有业火焚烧,也绝烧不毁我!”
思及于此,方天至在大火中忽感既喜且悲,却又不喜不悲,终于两袖一展,庄严合十道:“阿弥陀佛!”念罢,他低头一望,只见衣衫干热已极,竟隐隐冒出零星的火点来,手在脸上一摸,竟然眉毛都有些干枯卷曲了,忙拍灭火星,运起轻功向寺中奔去。
山火忽起,自然惊动了寺中长老。
方天至远远赶到寺前时,正见群僧聚在寺门处望火,几位长老众星捧月立在中央,正嘱咐寺中僧人趁夜挖沟、蓄水,以免风向忽变,酿成祸事。
他对少林寺感情既深,眼下纵然是客,但见四下工事紧张,也决不能坐视不理,便掖了袍摆,几步追到一个深沟前,左右两肩各担起两筐土石,又问明往何处取水,与众武僧一同干起活来。
如此一夜未睡,第二日清晨,方天至又找到了天湖。
藏经阁的秘籍他已遍览无遗,如今火空指也告练成,他也该告辞下山了。说到底,若要观尽天下武功,只一座藏经阁怎生足够?江湖上奇人隐士层出不尽,不走遍大江南北,是绝不会发觉自己见识太少的。
何况三微年迈,师叔六妙又是个呆瓜,他也不放心一走太久,时不时总要回去看看。
天湖届时则又在吃茶。
听了方天至来意,他也只点了点头,淡淡道:“要走就走罢。”
方天至便也只恭恭敬敬地合十一礼,退出了禅房。
再转到香积厨,僧头得知他不干了,不免十分惋惜,听他说明日便要下山离去,特地大手一挥,拨了二十斤白面大饼、一坛酱菜与他,以备路上嚼用。
方天至与厨下的火工僧人好一番热情挥别,这才背着大饼和酱菜坛子回到禅房中,将包袱收拾妥当,身无缚碍的往藏经阁去。
无花本正在抄经,听到脚步循声一望,见来人是方天至,不免微微一怔,打量道:“你武功练成了?”
方天至道:“也算,也不算。”说罢,又和声微笑道,“我要走了。来与你说一声。”
无花执笔顿住片刻,道:“几时走?”
方天至道:“明天。”
无花默然点了点头,忽而将狼毫轻轻搁下,道:“我们出去走走罢?”
二人一路走过禅房殿宇、老树新草,不多时周围人迹渐稀,迎面忽而涌来一片杏花林。
无花神色如常,却一言不发,手执佛串徐徐踏入林泥之中。
三月尚浅,杏花初初绽放,观之恰如千树白雪。一阵春风吹来,花香幽涩清淡,拂人衣袍久久不散。行至花林深处,无花忽而站住,微叹微笑道:“花开总有落时,叶荣总有枯时,只是来得总是太快。”
方天至听他话中之意,若说只是惜别,未免稍显遗憾太过,不由微微一怔。正自沉吟,却听无花又道:“我二人相识日久,朝夕共处,却始终没有提到过两件事。”
方天至道:“不知是哪两件事?”
无花转过身来,含笑道:“第一件事,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生有过目不忘之能。”
方天至道:“我的记性确实不错。但这不算甚么了不起的事,不值得与人提起。”
无花叹道:“这已经很了不起了。若非我偶然间发觉,不论甚么佛经秘籍,你一眼看过便记得清楚无二,我也不敢相信天下真有这般天赋。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巧合,只是仔细观察过你许久后,我不信也只得信了。”
方天至闻言淡淡一笑,道:“过目不忘,有时也不算什么好事。”
无花安静半晌,道:“不错。想忘掉的事总也忘不掉,那也是一种痛苦。何况记得太多的人,往往活得更辛苦,毕竟对于有些人来说,一些过去的事,还是被永远遗忘的好。”
话说到此处,二人一齐沉默了下来。
方天至已明白无花必知自己还记得当初太平镇上的那次见面。而眼下他态度如此捉摸不定,又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想了想便道:“那么第二件事呢?”
无花却没应他,而是话锋一转,闲谈道:“若今日你不与我辞别,过几日或许便是我去找你了。”
方天至心觉巧合,便问道:“你要回南少林去了?”
无花淡淡反道:“那你是要回洞心寺去么?”
方天至道:“是。”
无花又问:“之后呢?永远也不下山了么?”
方天至听出他弦外之音,道:“原来你是要去游历江湖?”
无花静静注视着他,半晌笑道:“不错。雪惊,你我他日再见之时,当在江湖之上了。”
方天至瞧他神色,忽也笑道:“你若想再见我,何须等那么久?洞心寺人丁单薄,离不了我,你何时路过天生山,上来见我,我可以请你喝茶。”顿了顿,又道,“寺里穷得很,好茶不多,但幸好我朋友也不多,供你一个人喝还是够了。”
无花拈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笑问:“我们是朋友么?”
方天至和声道:“难道不是么?”
无花望了他许久,才道:“你的茶只能供我一个人喝,难道你竟只有我这一个朋友?”
方天至听了这话,暗暗一想:“奇怪,我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朋友?”再思及两辈子的往事,不由心道,“我怎感觉,不论我做个好人还是坏人,总是很难有朋友?寺里同门是师兄弟,更似手足亲情,似乎不算朋友。寺外的人中,张无忌当算是我的朋友,可除此之外,还有别人么?”仔细掰着手指头一算,他恍然发觉,自己活了两辈子,竟只有张无忌这一个朋友,眼下无花算是第二个。
噫!贫僧混得这么惨么?!
无花见他思量半晌也不言语,忽而哈哈笑了起来,方天至回过神来,苦笑道:“我这辈子的朋友只你一个不假,但你何至于这般幸灾乐祸?”
无花笑了个尽兴,望向方天至的目光忽而透出一丝难言的意味,和声叹道:“你下山游历时就知道了,像你这样的人,总会有数不尽的人愿意和你交朋友的。”他说到此处,仿佛犹有未尽之意,却又倏而止住不提。
方天至道:“好罢。那么你现在想不想说说那第二件事?”
无花却微微笑了笑,道:“这事不急着说。”又复迈开一步,“再往前走走罢。”
方天至便也不去多提,亦若无所觉般笑道:“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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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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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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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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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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