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位官人,但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
蓑衣下穿了一身短打,裤脚卷到了膝盖上,又换了草鞋,更没穿袜子,脚上沾满了泥浆。
常年风吹日晒,一身细皮嫩肉都换做了沧桑的黝黑,脸上有风刀霜剑刻出的纹路,眉头又总是紧紧皱着,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长上十岁。
他走在泥泞地里,就让人感觉自然得很,天然就是一幅该在泥地中行走的农民模样。就是后面稍远一点,跟着几名伴当,也没人会把他跟那几个伴当联系起来。
但这边的地还是太烂,仿佛都成了放了水后的稻田,好些低洼处都汇聚了泥浆水,都看不出深浅。再走惯了泥地的农民,也免不了要失足。
李诫走着,一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小坑,泥浆淹到了小腿肚子,要不是旁边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把他给搀扶好,李诫整个人都要摔进泥地里,后面的伴当就只能干瞪眼,赶都赶不过来。
脚陷在泥地里,仿佛下面有一张嘴咬着不放,李诫自己用力,旁边的人也拉着,后面的伴当又上来帮忙,七手八脚颇费了一番功夫才从泥浆中拔出脚来。
李诫斥退伴当,自己在地上用力跺脚,想把脚上厚重的烂泥跺掉。
旁边的人扶着他,抬头看天,“这见鬼的天,什么时候才放晴?”
与李诫同行的男子,只看外表,要比李诫小上不少,身上的衣袍是武臣的制式。但说话间,却有着普通武人与文官说话时,所没有的亲近和随意。
“天知道。”李诫将脚跺了几下,泥也掉了大半,也就停了,“去年江南的梅雨下了一个半月,也是这样,不大,水也不涨,就是不见停。”
清明还没到,东京就连着下了七八天的雨。
雨水一直不大,小一点的沾衣不湿,轻飘飘的犹如牛毛,最大的时候,也不过让城中水位涨了两尺,离堤坝的顶端还远得很。
这样的雨水,对农民来说,是个好兆头,几天的雨下下来,田地是彻底浇透了。
可城外的铁路工地上,运送材料的道路都泡得跟酥了。m.χIùmЬ.CǒM
把几根羊大骨和羊腿肉丢进高压锅里,用小火熬了半日出来的浓汤,连骨头都熬得酥了,骨髓中的油厚厚的一层漂浮在汤水上,热腾腾的,撒上一撮胡椒粉,几茎胡荽,再把烤得又干又硬的热烙饼掰碎了丢进汤里,一边喝汤吃肉,一边就吃着吸饱了水分,又软又烂的烙饼。
羊肉泡饼固然好吃,可路面跟泡在羊肉汤里的烙饼一样,行动可就难了,人不好走,车更过不来。
“这还算是好了。”李诫看得很开,再跺了两下,便继续往前,“前两年在河北,都没下雨,就是春天化冻,地上也是一踩一个坑,车走过就是两条水沟,别说一支脚,就是马车都能陷下去。”
年轻武官忙跟上,不过两个眼睛在说话和走路时,更加注意脚下:“昨天不是说哪边陷了个人进去?”
李诫依然沉稳,“是往白马县去的那条官道,在小杨村那一段出的事。连着三里地,路基都给泡松了,人陷进去都没了顶,救出来都没气了。”
“这运气也真是背透了。”年轻武官啧啧叹着,“走大路都能丢了命。”
“京保铁路修好后,往白马去的官道走人就少了,开封府这边也连着两年减了修路的钱,没钱修,路能好?”
年轻武官点着头,“关西有好些官道都给车马碾得陷下去了,朝廷也没钱修,下了雨就成河。”
李诫听了,却疑惑起来,“当初不是跟西夏人打吗?怎么官道都不修,不怕粮草补不上。”
“关西雨水少,雨停了路就能用了,除了几条大道,其他官道修不修还不是那回事?”年轻武官说着,忽然耳朵一动,头也抬了起来,望着右边的方向,“终于开机了。”
在他看去的方向,正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那不是雷声,而是机器在轰鸣。
李诫望着远方:“为了等这机子修好,咸和堡停工有两天了吧?”
年轻武官道:“下面是不停工了,可也快不起来。那个什么破碎机得再多两台,否则石子还是不够。”
“这棱堡是越来越难修了。”
“还不是相公说的,每修一次都要改。进一次,现在是有点好东西都往上堆。俺那安熹堡还是一道夯筑的四丈外墙,到了平字三堡,就改成内外高低两重墙,现在的和字五堡,都把几座炮台的地基用水泥料来造了,反倒是外墙没那么高了。”
李诫点了点头,这事他是知道的。
开封过去有皇城、内城、外城三重,其中以皇城、外城城防最为完备,而所谓的外廓城,连个像样的城门都没有,只有一圈围墙。其防御力,完全是由计划中分据开封城外各个战略要地和通道的十五座棱堡来维持。
时至今日,这些棱堡也没有全部建成。有第一阶段的四座棱堡完全修成,附堡、仓库、军营、校场等设施皆备,皆以安为首字,其中就有安熹堡;
第二阶段以平为首字的三座,则只完成了主体建筑,进驻了守军以及火炮,剩下的附属建筑,包括几座附堡,都还没有动工;
第三阶段以和为首字的五座棱堡,正在给堡中的几座重炮炮垒修地基;第四阶段的三座甚至则连地基都没有,才完成了征地、整地的工作。
按照规划,如今正在修的这和字五堡内的主体道路和炮垒的地基,都是用水泥拌合了黄沙石子浇筑而成。光是为了将运来的大小石块给敲碎成石子,朝廷就特意划拨了一台蒸汽机,用来驱动新造的破碎机。
这破碎机是拿着又厚又重的鉄斗来盛原石,然后用重锤来捶打,最后把原石都破碎成合用的小块。当破碎机开动的时候,离着一里地都能听见轰轰作响的声音。
昨天李诫听人说,有个小工不小心掉进了机器里,等停下机器,只在里面找到了一团沾了血的肉酱。死了倒罢了,还让破碎机不得不停工两天来大修,还请了几个道士做道场——和尚犯韩冈忌讳,出场费也贵了点,故而没去请。
“听说以后铁路上也要用破碎机了?”走了几步,年轻武官问道。
李诫道:“铺路的卵石没多少了,就是有也离得远。要是破碎机能更上一层,肯定是要用上了。”
铺设的铁路一条接着一条,原本作为路基的鹅卵石已不敷使用。为了得到更多的路基材料,就要把开山取出的大块山岩进行破碎,所以需要制造更大的破碎机,或是发明更有效的破碎方法。
他又笑笑说道,“幸好是在东京,有什么新东西,立刻就能用上。”
李诫的工作最近就是在东京展开,所谓的提举开封环城铁路营造公事,名称足够长的,也意味着李诫能够亲自主导一项能够让东京军民亲眼看得见的大工程。
年轻武官道:“在东京做事,到处都是眼睛盯着,比不得外面舒心。”
“万事有相公担待着,我就只要把这件事做好就行了,石堡主你说是不是?”
年轻武官闻言便断然道,“自然,相公说什么,俺石中信就做什么!”
李诫也点头:“我等皆是蒙相公青眼方得入朝为官,此恩岂可不报?”
在李诫看来,除了韩冈家的子女,怕是没人比他更盼望韩冈能够在这一次的乱局中破局而出——因为韩冈曾亲口许诺只要有了机会,就提名他李诫成为侍从官。
他那一回听韩冈说,廷议的成员不能全部都是由进士组成——尽管进士出身跃居高位已经是世间的共识——必须拥有一定的代表性。几个主要得官途径,都必须有那么几个代表人物,代表同源而出的所有人出现在廷议上。
所以按照韩冈的想法,日后的议政重臣,进士出身的成员,大约占据总人数一半以上的数量。剩下的四成多,分别是荫补、诸科出身,以及举荐得官者,各自占下三分之一。
李诫是韩冈举荐为官,因为修路架桥而不断晋升,甚至到了直秘阁的贴职。
他不会奢望宰执班,也不会幻想能够在两制中占个位子,可晋身议政重臣的行列,拿到一个侍从官的头衔,对李诫来说,这是个有一线希望的未来。也因此,韩冈的承诺就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以朝堂的成例,李诫成为议政重臣的机会微乎其微。可如果韩冈能够继续执掌朝堂,把朝政按照他的意愿去改变,那么李诫成为议政重臣的机会,将是百分之百。
听了李诫的承诺,石中信的表情上又平添了几分亲切,他笑着跟李诫道:“也就是直阁才能让相公放心把这么大的工程交托下来。”
“现在我只盼能够顺顺当当的做好这桩差事,以求能回报相公。”
李诫说着转头望向右方。
就在不远处,就有一条稍高于地面的台地,长长的一条,从北至南,站在平地上,两边都望不到头。
李诫所看见的,就是十五六头牛来拉着五千斤的巨型石碾,来回碾压预定中铁路路基的底部。
整条工地上,有上千头牛拉着类似的石碾,拖着装了几千斤材料的大车,还有数量相当甚至更多的马、骡、驴,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上万口大畜牲,而人则更多。
‘要管理这么大的一个摊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李诫暗叹着。
虽说城轨已经和干线区分开来,又有轻轨和重轨之分——主要是运人,兼及运货,运输量也小于沟通东西南北的干线,故而东京环城铁路的宽窄与一干干线铁路、支线铁路相同,但铺设的标准——主要是路基的高度和宽度,都有所下降。但要将之修好,依然不是件简单的事。
环城铁路基本上按照外廓城的围墙内壁来修建,将分作二十七个站,有六个站,将会是连接另外一条铁路的核心大站。从站中分出的另一条铁路线,将会直通外城的城门。
修筑环城铁路,一方面,可以加快城中的交通,另一方面,在战时,则可以通过铁路来调动兵力。
在几次扩张之后,东京城的外廓城已经大到调动兵马,甚至不能在一个白天的时间里面横贯东西,或是纵行南北。
尽管这个问题只局限于步军,尽管即使在步军中,也只会是下位禁军和厢军才如此行动缓慢。可这已经为朝廷通过修建这一条铁路的动议,提供了又一份不可或缺的证据。
至于多少朝臣在还没有公布修建消息之前,就在预定的铁路沿线收买了大量的土地,那就不是普通百姓能够得知,更不会出现在越来越权威的两大报社的报道中。
石中信全不在乎这些细节,他笑道:“直阁一片拳拳之心,相公知道了,必定会欣慰不已。”
李诫拱了拱手,“多劳石堡主。”
“中信这就回去禀报相公。”
石中信,他虽然还不能算是炙手可热,可在军中也算是大有希望的新星了。
出自于韩冈门下,只是这一点,就给他的脚底下垫了七八块砖。如今领军镇守安熹堡,虽然堡名与安西相近,却是位于开封城的东方。
他底下三个指挥,具体的兵力和火炮数目李诫不知,但一个肯定过千,一个把虎蹲炮算进来后多半过百。
这一条环城铁路,都是在棱堡的内侧,说起来,这条外廓城并不是那么规整,而是为了加强防御力度,而更加贴合地势,利用了一干现成的台地,以及河流。
所以石中信才能过来,跟李诫一番详谈。
石中信与李诫又天南地北的说了一通,然后告辞离开。
匆匆入城,来到韩冈的府邸前报了姓名,就被领进来,来到韩冈的书房外。正准备通名入内禀报,就看见守门的伴当冲着自己摇头,示意里面有人。他在门外站好,就听见里面有两人在说话。
一个自然是韩冈,而另一个就是石中信也打过几次照面的宗泽。
“汝霖,你看我这一本,还有什么要改动的地方?”
“章疏上所建种种,宗泽过去闻所未闻,初闻乍见,哪里还能有什么意见。”
两人的对话落在石中信的耳中,能听得出韩冈的声音微带得意,而宗泽则很是勉强。
“就汝霖来看,若我以此推行,能否推动气学发展。”
“……能否有益于气学,宗泽实不知,下官只知道,相公此议一出,朝堂上必是大乱无疑。”
大乱朝堂,石中信吓了一跳,却又有几分好奇,以如今的时局,还能怎么乱?
正这么想,就听里面韩冈道:“乱?大乱之后方有大治。与其天下乱,还不如朝堂乱。” 蓝星,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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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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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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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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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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