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他把帛书分成十二叠时,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有说,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极为专注的状态,好像是陷进去了一样。
而他这时候开口说话,又像是迅速抽离出来了,正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打量着整个过程。
他说:“现在我要做的,是把每幅绢帛揭开成为帛片,并且把它们拼凑在一起。这个过程比较有难度,接下来可能没办法讲解了,请大家见谅。”
说完,他好像有点抱歉地点了点头,重新垂下头去。
下方一片安静,只能听见旁边五位长老专心工作的声音。
苏进把其中一个竹启子换成了竹镊,用指腹轻轻抹过,好像在感受着它的手感。
与此同时,他始终注视着帛书,目光仿佛凝成实质,与帛书联为了一体。
慕影在远处屏息凝神地看着,突然喃喃自语道:“我好想知道,现在他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从一山没有说话,他握紧了拳,表现得更加紧张。
相比慕影这种只长于理论的主持,从一山是收藏家,是接触过不少去除裱底,只剩画心的绢画的。他很清楚它有多么轻薄柔软,更可以想象被侵蚀了两千年之后,它会有多么脆弱。
那是真正的触之即化,碰之即腐!
这么厚厚八叠帛书,苏进要把它全部揭开?还要把它们全部拼凑回原形?
越是有经验的修复师,越能感受到其中的难度!
在无数道这样的目光中,苏进终于开始动作了。
他先把其中十一叠帛书移开,重新浸泡到之前那种透明的溶液中。然后他把其中一叠放到了铺着塑料网的垫板中央。
他右手执镊,左手执启,开始揭片。
下方屏息以待。
这时候,就连苏进,也把全部心神沉浸在了手上的工作里,再也无暇分心去做别的什么。
战五禽的确大大强化了他的体质,练习得越久,感受就越是清晰。
譬如,他现在的视力比以前更强,他能够清晰地看见帛书上每一根纤维。
汉朝制帛技术还很低下,用来书写的绢帛要求又不算太高,所以这些帛书的底面全部都是最简单的双股丝。
它们经纬交错,时而连接在一起,时而断裂,更多的还是似连非连,处于一种极为微妙的状态。
正是这种状态,让揭片的难度变得更大。
力道轻了,帛片相互粘连揭不开;力道重了,帛丝瞬间断裂,帛片马上就会碎裂,发生连带反应,让整张帛片或者整个书叠彻底被毁掉。
他左手的竹启,右手的竹镊,全部都是他亲手打磨而成。它们选了竹干中最完整最坚韧的一段,打得极薄,对着阳光看的话几乎可以看见对面的光线。
他反复用极细的砂纸进行摩擦,表面没有一点突起,没有一根毛刺,绝对不会对帛书造成任何一点破坏。
现在,他的呼吸变得缓慢而绵长,让身体也处于一种几近睡眠,只有微微起伏的状态。
他的五感因此达到了极度的敏锐状态,手部的触感格外清晰。
然后,他开始动了。
这一动起来,他却不像先前准备时那么缓慢,而是快若闪电!
竹镊插进书叠表面,拈起薄薄一片,向上轻轻一揭。竹启随之跟进,托住书页,轻轻一抬。
纤薄的帛片随之而起,蝉翼一般在空气中飞舞,落到了旁边的平底托盘中。
然后,一片接一片,淡黄色的丝绢不断飞起,转眼间,平底托盘中铺满了一层!
正式揭片之前,苏进手持工具,仿佛正在出神的时候,徐英等几个天工社团的助手就已经如临大敌一般做好了准备。
然后,苏进开始动的时候,他们也动了!
苏进刚刚揭完一托盘的书页,蒋志新立刻一个箭步上前,平平端起托盘,把它放到一边,盖上盖子。
徐英紧跟而上,他准备了另一个托盘,不偏不倚地放在了跟之前同样的位置,正好接上了刚刚飞下来的又一片淡黄书页。
如此,不断循环往复,没多久,这一叠帛书就被全部揭成了帛片,平铺在四个平底托盘里,浸泡在透明的溶液里,像是在轻轻飘荡着一样。
这一瞬间,圜丘坛下方纷纷传来了舒气声。
修复师们面面相觑,这才发现刚才那一会儿,自己实在太紧张了,竟然连呼吸都忘记了。
然而,这一口气还没有出完,接着又提了起来。
上方,苏进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紧接着端过来了第二个托盘,第二叠书页端放在里面。同时,另一边的平底托盘已经再次被准备好了。
又是一轮揭片。
同样迅如闪电,同样的疾如流水,同样的精准。
转眼间,又四个托盘铺满了帛片。
可以看出,这些帛片破损得的确非常严重,一片完整的也没有。有的破损还只止于边缘,有的已经波及到中央区域,还有的连续几片都只剩下了巴掌大的小块。
但是,镜头始终紧对着苏进的手与他面前的文物,每一个细节都全面而清晰。因此,修复师们都可以看见,这些全部都是帛片本身的问题,由苏进这边出现的错误一点也没有。相反,他已经尽其可能地保留了它的全貌。
包括九段在内,无数人扪心自问——换了我的话,能不能做到这种程度。然后,他们只能更加专注地看着苏进的举动,欣赏着,也学习着。
这就是每一个修复师梦想中的水平!
第三轮,第四轮。
徐英上前一步,拿着一块毛巾,给苏进擦了擦额头。
镜头略微上移,很多人这时候才发现,苏进的额上已经浸满了晶莹的汗水。显然,这样的操作对他来说也不是简单的事情,需要太多的精力与体力了。
然而,修复师们同样也会注意到,尽管如此,苏进的眼神仍然极为专注。他全神投入于手中的帛书上,已经浑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镜头重新回到他的手上以及他手中的帛书上,他的动作一点变形的迹象也没有,仍然一如即往的稳定而精准。
此时,苏进正进入了一种极为奇妙的状态。
绢帛阡陌纵横,其中每一根丝线、每一处断裂仿佛全部都浮现在了他眼前,映入了他的心中。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动作,同时看见每一个动作带来的结果。
使多大的力气,震动多大的幅度,这一根丝线起来时会带动周围的哪些丝线,哪些会断裂,用什么样的方式可以避免……
隐约之间,他都仿佛有了一种预知的感觉。此时,无论是眼力,还是手力,他的控制力仿佛又都上升了一个台阶!
下方的人也全部都看呆了,他们屏息凝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几乎连呼吸都要忘记了。
他们这时候才发现,马王堆帛书的破损比他们想象中还严重。
霉菌由外及里,是不断扩散的。但帛书内部并没有因此比外面好一点。
时间实在太久了,霉菌在此处聚集,内部的损坏有时候比外部还要严重。很多时候,帛书已经无法成为一个整体,只靠那么一点点地方联系着,稍微一用力,那点联系就会断裂,让帛书变成了一个小片。
然而,苏进对力道的控制的确妙到豪巅。
有时候,唯一连接的地方只有一两根头发丝那么纤细,他也能将其整块地揭下来!ωωω.χΙυΜЬ.Cǒm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就连张万生也放下了手里的一切动作,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那边。
而从苏进开始揭帛开始,旁边天工社团的助手们也同时开始了工作。
除了蒋志新和徐英不断在更换托盘以外,另一边,魏庆拿着相机不断拍照,把托盘里的每一个帛片全部都拍了下来。相机后面有一根电线,直接连接到一台电脑上面。贺家和岳明正坐在电脑的后面。
魏庆每拍出一张照片,电子信号就会直接传输至电脑,把图像显示在屏幕上。
然后,岳明会根据苏进的行动确认它原先所在的位置,给它编号,贺家将会进行确认,同时记录图片信息。
台上五个助手各有分工,忙中有序,绝不混乱。
但是,几乎所有的修复师只把注意力投向了苏进那边,没人注意到他们。
第五叠、第六叠。
苏进的额头再次冒出了汗珠,再次被徐英擦去。
此时,又一滴汗珠冒了出来,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下面一个修复师觉得胸口窒闷,他猛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完全被苏进的动作吸引,已经老半天没有呼吸了。
这时,他的目光触及屏幕上的那滴汗珠,突然一愣。
他顺势抬头,看向天空,喃喃道:“天晴了啊……”
是的,惊龙会前两天,天气一直阴阴沉沉,第一天还下了一场小雪,至今还没有全化。
然而现在,天空云层散开,淡金色的阳光从云缝中洒落了下来,只是看着,就仿佛感觉到了融融的暖意!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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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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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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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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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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