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清晨的凉风,她真的觉得获得了新生。
今晚还有雨,趁着雨夜到后山把那坛子金银挖出来,再计划一下到县里头上学,谁也阻止不了她。
到了镇子,她居然看到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算命小摊子,这么早就在供销社门口支了起来。
记忆又像开了闸的洪水,喷泻而出。
十多岁的姑娘都有一颗悸动的小心思,总幻想着可以嫁个好男子,不说飞上枝头,但可以吃饱穿暖,要是第一胎就生下儿子,在夫家就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这里的姑娘一直都爱悄悄拿钱找算命的求上一支签,或算个时辰八字,五角钱算一次,虽然很贵,但她们都很甘心。
然而有机会上学的女孩子不屑这个。
常宝嘉因是个女孩,被剥夺了上学的机会,目不识丁。
她更渴望可以嫁个好男人,跟着他认些字,摆脱男女不平等的待遇。
她挑着担子看着那个因挨批斗而瞎了一只眼的师傅,怯怯地拿了五张一角钱塞进他手里,说了自己的时辰八字要算姻缘。
算命先生说自己贵不可言。
她当下笑了,面上没当回事,但到底往心里去了,做着幻想。
前年村里大户托人从香港买了黑白电视机,上面有披着白色婚纱黄发蓝眼的鬼妹,说是举行婚礼呢。
谁知隔天早上,她家门口就来了一辆豪气的黑色轿车。
村里奔走相告,所有人丢下了活计,挤到她家来看这西洋人造出来的先进玩意。
她妈妈将她赶了出去,招呼那两个服饰新颖的贵人坐下。
只好和村里人都挤在门口,亲眼看着那个穿漂亮的套装裙子,锃亮的细跟鞋子,烫了个波浪头的贵人,伸出那只戴着鲜艳欲滴碧玉镯的雪白手臂,将一叠厚厚的百元大钞交到她妈妈手上。
紧接着她妈妈往人群中指了指,那个贵妇人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
他们以下聘的名义,买下了常宝嘉,茶也没喝一口就走了。
她的一生,可以说是被自己作出来的。
如今,她才不去告诉别人时辰八字呢。
常宝嘉从回忆中转身。
走到集市挑了个位置,她利落地将两个水桶放下,“卖鱼了喂,河鱼河鱼,新鲜的河鱼了喂。”
她声音又柔又细,像细细的涓流,才呼出就湮没在吵杂的集市。
但她有法宝,她请了村里的楠子哥用毛笔写了两个大字,绣到马甲上面,这时往身上一套,大家都知道她是卖鱼虾的渔妹。
很快就有人过来问价,挑选。
常宝嘉不厌其烦地介绍,“这是鲫鱼,这是鲚鱼,这是鲶鱼,都一个价呢,三角钱一斤。”
不久,来了个老太太,头发梳得油亮,往另一个捅里捞了捞,“虾呢?个头挺大的,多少一斤?”
常宝嘉认得她,赵姓;但凡她来卖鱼虾,这老太太总来光顾,连忙欢喜地说:“阿婆,这个也是三角钱。”
“昨天还卖四角钱呢,卖便宜了家里骂不骂?”老太太慈眉善目,从篮子里面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了咸水,专门装虾的。
常宝嘉心中一暖,笑容逸出,那声音柔媚得如和风拂面,“今天就是卖三角钱呢,虾比平时多了些,鱼和昨天差不多。”
其实昨天有什么鱼虾,几十年的事,她早忘了。wWW.ΧìǔΜЬ.CǒΜ
“全部要了吧,我大孙女最喜欢吃了。”老太太帮忙把虾子捞到筛上沥水。
大孙女啊?真好,做女儿的被家里人宝贝着。
常宝嘉心里羡慕,脸上笑容不减,杀了两条鱼穿了草绳给客人,收了五角钱后,麻利地给虾称了重,“阿婆,有三斤呢,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一大家子十个人呢。”老太太把虾子装好,给了张一元钱,也不要找,大方得很。
多的一毛钱,够常宝嘉吃早点了。
常宝嘉收好银纸,挺直腰背笑着说:“谢谢阿婆,你慢走啊。”迎着朝阳的少女,洒了满身金光,像朵朝气蓬勃的向日葵。
一个小时后,常家嘉把鱼虾都卖完了,收拾砧板、刀和草绳,还有杀鱼留下的垃圾,再挑了担子往公社走去。
77年就恢复高考了,她想问问,怎么样才能参加考试上高中,凭她的学识,肯定可以通过考试,不用回头读小学和初中浪费时光了。
十六岁,应该是要上高中的呢。
这样一想,她心里对未来又充满了期待,小嘴巴露出甜腻腻的笑容。
忽然有个高大的人影从巷子猛地窜了出来,那迅捷的动作像猎食的狼!他抿着唇喘着气瞪着她,锐利的眼神像钩子似的向她勾来。
常宝嘉只是被这突而其来的一幕吓着了,打了几个寒颤。
当看清是个人后却不怕他,这个年代晚上打开门睡觉也不会失窃,更不会有想占便宜的牛氓。
待看清眼前少年面貌时,常宝嘉登时觉得胸腔里面的氧气全被抽光,双腿一软跌坐地上,扁担木桶跟着摔了下来。
只是那把刀怎么不长眼,往她脚上劈——常宝嘉瞠目瞪着,惊魂未定忘了躲闪。
那把刀却稳稳地被少年捉住,于手上旋了一圈,再一腿踢正了木桶,然后把刀抛进桶内,干净利落,是个厉害的人。
少年眉目张扬,却冲她露出一口白牙,一点儿正经模样都没有,“阿妹,我看你骨骼清奇,年芳十几啊?”
形销骨立却能挑着两个水桶健步如飞,画风确实清奇。
常宝嘉不由心如鹿撞,这文曲星下凡的人物怎么打听她来了?没的道理,她都没去算命了。
她慌忙爬起来收拾好东西挑肩膀上,红着脸道:“我,我才不要跟你讲话的。”
少年一个箭步,像子弹似的挡住她去路,“这可不行,本帅年方二十,今次奉命回乡相亲,我觉得阿妹你好似仙女下凡,心地善良,品行高洁,正好做我老婆。”
“呖”的一声,扁担居然断了,东西乒乒乓乓摔个交响乐,正如常宝嘉的内心,翻涌起滔天巨浪。
常宝嘉脸如红纸,加上她现时不白,看上去就像关公似的,浸过墨水的脑袋也像纸糊了一样,完全懂不反应。
少年双眼闪闪亮,直瞅着她不放。
太矮了,到时让大姑从香港捎奶粉回来养高就好;太瘦了,鱼虾多吃就好;丑小鸭子似的,长大就好。
常宝嘉连退几步,觉得这人疯了,上辈子认识二十九年,从来不和她说话,如今怎么滔滔不绝还要耍牛氓,一点也不讲理?
惊涛骇浪很快散去,她感到十分的害怕,过去的经历像潮水似的席卷她,差点将她淹没。
明明是他奶奶一时兴趣来了去算命,结果听到了她的时辰八字,觉得与他天造地设,才使他父母花大价钱买了她回家做新娘。
如今分明没算命,怎么他会缠上来?
难道过往是做梦?不对不对,那么真实的经历怎会是梦呢。
常宝嘉自己马上否定了。
真是荒唐。
“你小心些,看你这柳枝似的身子,也不多吃些把自己养胖。”少年蹲下来,心疼地看着她膝上磨破的补丁,露出渗着血的白晳膝盖。
他是怎么了,居然关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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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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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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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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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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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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