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命在旦夕,等闲之辈或能苟活,主帅却是一个不留。狂风四起,枯叶盘旋,风景黯淡仅剩黑白,恍惚之间山流水滞。
以十三翼为首的盟军兵将,早知道小王爷适才故意不射林阡先对准他们是为攻心,可叹林阡却还不如冷飘零看得透彻,同样是麾下被绊的情境居然他比她更加受制,委实不该……只是,即使谁都有着为他而血战到底的决心,也因为任何情境都以他马首是瞻而令行禁止,没有劝诫,放弃抵抗,铮铮铁骨,只等随他同生共死。
一切宛如定格,小王爷麾下齐齐围上,万千箭矢,径直冲向那唯一的中心——
说时迟那时快,那万箭齐发方才要靠近林阡一丈以内,却全数如触疾电弹回来、向四面八方胡乱反打,再想往前短兵相接,却如遭绑缚动弹不得。定睛一看,林阡等人身处地带,何时竟好像围了黑压压的一层屏障?那是什么……
身为先锋的几个小王爷麾下,站得最前,冲得最快,此刻全都兵器脱手,面色发黑,瞠目结舌:“那是什么……啊……”倏然屏障分散,密密麻麻全然蛇虫鼠蚁、毒禽异兽,赫然之间充斥了整个视野,他们来不及面容扭曲,都被这密集程度惊得魂不附体。
众将适才一味围攻林阡,都未曾留心一隅的尘沙漫天、毒物遍地,竟把一个致命外敌的到来忽略,而当意识到那是谁驾到之际,都已经制止不了她已到跟前的事实,而她身影一落,空气都能听见碎裂的声音,紧接着那一把最先要刺中林阡的剑,交睫间化作齑粉轰然坍塌。恐怖景象伴随着却是个轻幽的声音:“伤王的,都该死。”语气虽淡,杀意凛冽,教听见的无不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蟾蜍、蜘蛛、壁虎、蜈蚣、蚯蚓、蚰蜒、蜂、蚁……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争先恐后爬上、飞上、粘上皮肤,小王爷麾下这一干悍将,何曾见过这么些奇形怪状的生物?原本都是身强力健的彪形大汉并不可能怕蛇虫鼠蚁,却在视觉震撼的同时猛然感觉剧痛而惨叫退后,其中不少立即就受伤、红肿、昏倒,严重者当场便被毒杀气绝身亡。
那女子一袭白衣缥缈若圣灵,正是五毒教圣女何慧如。她的到场,令吟儿忽然想起林阡昨天傍晚为什么要选在远离据点的僻静山林里等海上升明月,林间不时窜跳过的几只小动物,指不定就是另一个层面的海上升明月吧……
和慧如一同从天而降的还有另一蓝衣女子,发髻高挽,面纱朦胧,衣袂飘然,竟也是仙人之神,那正是惜盐谷之战以后慧如就必须形影不离的保护对象,柏轻舟。
重压之下,胡弄玉原就神志不清,正自猜疑柏轻舟她便到了,本能反应抢到柏轻舟和林阡之间:“不许过来!”饶是轻舟慧如,也意想不到后退两步怔住,慧如原是带着数重毒障接近林阡予以保护的,完全没有想到弄玉想干什么,也是即刻采取防范、毒虫猛兽全听指挥向胡弄玉招呼,然而电光火石间,快得根本没人看见胡弄玉用了什么招式,慧如那不可能莫名其妙失灵的控毒之术,竟不知何故只能操纵当中一半……
“杀了他们!”小王爷麾下不乏智勇双全者,一见战机,即刻重返,几乎将林阡那句“住手”淹没,然而缓得一缓,弄玉终于清醒、分明了敌我,她袖中激射而出那些正要和慧如汇聚在中途的毒障,全然转向朝着真正的敌人们冲灌,小王爷麾下被这罕见杀伤摧枯拉朽,适才的以多欺少骤然逆转——是的,只这瞬间,他们尸体堆叠比盟军还多。
“怎么?”小王爷原已稳操胜券、背道而驰,闻讯赶回,惊诧、惊恐地看见麾下转眼之间的兵败如山。此战对于他来说,太容易,他当然容易,他想到的都是金宋双方互相设计的,他想不到的,金宋也都帮他想完了。
可现在,他入局调控的精兵猛将,竟这般离奇地一眨眼便折损了一大批,对面不过来了区区两个女子,蓝衣端庄,白衣灵透,却是一文一武,能力无穷,她们用行动向他宣告,他和他的人,休想接近林阡毫厘。
当麾下无不因白衣少女处于水深火热,他的目光,一直汇聚在蓝衣女子身上,眼神一边惊异、落寞,一边,竟藏了一丝求之不得的痛楚……
天昏地暗,山崩地裂,雷声轰隆,鬼哭狼嚎,那不是小王爷将要围剿得胜引起的景象,那分明是何慧如和柏轻舟到场而触发!来的,又岂止区区两个女子,随着此间战力的此消彼长,不远处竟还传来金鼓之声,从这一大片山峦由远及近传递,火把燃亮,杀声震天,显然有千军万马正向此地奔袭。
而小王爷,没注意,没注意的原因是注意力都给了林阡,适才的对话,他以为只是让林阡死得明白而已,原来不是,是林阡在迷惑他,甚至弃械投降来施行缓兵之计?!
“果然,柏轻舟,料事如神啊……”他洞悉地笑起来,却是实实在在的苦笑。当看见紧随着何慧如、柏轻舟赶到的第一拨盟军兵马,他知道那只是第一拨还有第二第三拨,那不可能是虚张声势的假象,因为他久经沙场经验太丰富,如果没有无数兵马,不可能有那般清晰、真切的杀声。无疑,柏轻舟有可能是算到了林阡有难,从而作为外援赶到了此地,也因为她看出金兵在邻近州县虚空,故而调动了盟军在铁堂峡周边的兵力。
他原本以为,这个连他实力都看不懂的所谓王佐之才,只不过浪得虚名之辈,然而惜盐谷之战,到底是他将柏轻舟错看——
这世上,除了柏轻舟之外无人将他看轻,那是因为只有柏轻舟能够打败得了他!
已经来不及再考虑,最近的一箭已然射中他副将肩头,当即血流如注,接踵而至箭如雨下源源不断,盟军后援无疑兵精粮足,实力难以预测。
“通知夫人,撤。”一刹,他的脸色狠戾得可怕。
吟儿一颤,夫人。一则,思雪果然还在这里,思雪知道整个策谋,二则,他与思雪已经是夫妻之名,为何不行夫妻之实。
“想跑,没那么容易!”祝孟尝看到这世间所有的绝品美人个个都在此处,突然之间可来了劲,提起大刀就往小王爷的残兵败将追着砍,小王爷向来整肃的兵马,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般撤退得狼狈不堪。
即便如此,负隅顽抗的整个过程里,还是能有殿后军兵,对乘势追击的盟军回马一枪,谁说胜者不用付出代价。
当所有人的鲜血,都渗透进雪后的污泥,不知他们的魂魄,该由什么来吸尽。
这世道的人命,比一根箭更低贱,在风沙里,马蹄下,乱坟间,轮回……
冷风呼啸,一丝丝、一缕缕将黑暗吹走,不经意间,天竟悄悄地亮了起来。
这一次,照进现实的总算是清晨的阳光,纵目远眺,天空中低压的浓云,争如火山喷发后凝结的烟。
“柏军师据说刚从凤翔回来,便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实在辛苦,也实在是神机妙算。”收拾残局,金陵忽发叹息。
“军师,您是夜观天象,看见了主公危难?”祝孟尝清点战利,目光灼灼。
“这稻香村变数无穷,我若真靠夜观天象,就晚了。”柏轻舟摇头,浅笑,“实则主公离开盟军多日,我见金军和小王爷两方皆静得怪异,与我们、与彼此都无摩擦,实在可疑,便心系主公安危,故而到此来寻。”
“我昨晚便知道军师会来,却是不知道要哪天才到。”林阡对吟儿解释,刚才他确实没把握出后招,因为他和慧如的交流毕竟有限,只知有这路援军却没有时间信息。昨晚就在海上升明月提醒他魏南窗存在的关头,柏轻舟的行踪几乎同时送到,她的即将入局,也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他对南北前十的戒备。值得一提的是,南北前十今次无法干扰他和慧如交流,是因为他们自己还需在暗处遮遮掩掩。
“你和军师交流有限,那她是怎么找到了这里?这般及时、准确?”吟儿奇问。
“是这缕青烟,最新,最细,最可能是你们所放,所以我推测阵地前沿可能在这里。”柏轻舟指向半空,众人目光随之汇聚,想不到真龙胆这祸害竟能有指引作用。
“主公。”十三翼的一名小将,原是杨致诚推荐来护卫林阡的,和他少主一样容易动情,千辛万苦帮林阡取回饮恨刀时,单膝跪地,虎目噙泪,“万一,万一再有下次,只愿与您痛快战死,不想您为我们放下武器!”
“笨小子,柏军师都到了你还没看明白,他只是用弃械投降来权宜而已,心里明明是在赌她们到。”金陵笑着要将那小将扶起,告诉那群绝境里跟随他的人,他当时放弃饮恨刀暂缓权宜,其实还是为争取一线生机反败为胜,只有那样才能把伤亡降到最低。
那小将却迟迟不起,执拗着动也不动:“连权宜都不行!”
林阡怔了一怔,笑着接过饮恨刀,说一不二,豪气干云:“好!”是的,这次只是他赌赢了,万一输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怎能和他的武器分离。
“柏军师……”胡弄玉面带尴尬地上前,何慧如向来没悲喜的脸上,瞬间全是警觉和紧张:“王,她是?”
“刚刚,我错了,竟一时糊涂,和自家人打了起来。”胡弄玉一直愧色,吟儿打量着打量着觉得还有一丝可爱,笑着打趣:“胡丞相和自家人打得还少吗。”“你……”胡弄玉气性与她相似,竟当时就要生气,可一转头也便忘怀了。“当真没有对我下咒……?”慧如疑惑,自言自语。
“争执总会结束,只有真挚会留下。”柏轻舟笑而摇头,虽然隔着面纱,却是美目盼兮。
“胜南。”文暄和风行左右扶住差点倒下的林阡,这里他受伤最重。
“樊大夫呢!赶紧把他架过来呀!”吟儿望着远山络绎不绝的兵马,总觉得他们比寻常要慢许多。
“我去找他。”独孤当即要带弄玉走。
“樊大夫……可能要午后才能到。”柏轻舟忽然制止独孤,如是说。众人全是一愣。
“我虽推算出不测也作出了对策,但是不知南北前十倾巢而出;况且即使金军主帅不在、大军却都虎视眈眈,我军陇陕主力不可随便变动,因此调动兵力时我也是大费周章。”柏轻舟对他们道出实情,“只有妙真姑娘一路,而且隐秘起见、路径迂回、没这么快到。”
“那,那些火把?那些战鼓之声?还有那些箭矢……”吟儿脸上写满了惊疑,金陵、弄玉、文暄、林阡又怎不是?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轻舟眼含笑意,面纱后的容颜惹人遐思。
“箭矢是?”吟儿差点惊得咬到自己舌头。
“这稻香村里,最不缺的就是弓箭。”轻舟叙说着,他们忆起他们进稻香村后遇见村民,就胡诌说他们是来砍竹子制弓箭的。
“这么短时间点这么多火把,不可能就几个人……”金陵问。
“稻香村里的村民,虽不是武林高手,却也能人多势众。”轻舟眼神清亮。
“……是哥哥?”童非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听到斜路里人声大作,惊喜地冲上前去相迎。
来人当先翻下马来,不像童非常提刀携枪,却背了战鼓和弓箭:“盟王,盟主,又见面了。”
“实在找不到人,我也难为无米之炊,所幸盟军命不该绝,被我发现他又折返取物。”柏轻舟说。
“可你们……明明应该躲在后面。”吟儿忽然觉得对不起他们,本来是想保护他们,竟要他们反过来救。
“我们可以躲在后面,但躲在后面并不意味着要埋起头,如果明明能救却见死不救,那就失去了被保护的意义——何况,救人即是自救。”童非凡低沉的嗓音里充满了深情。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大抵如此吧。
这一战,盟军是因为他们曾被掣肘,却也因为他们而完成了发挥。
共襄盛举,畅快淋漓。
“那,战鼓之声?”连林阡都糊涂了,最后击溃完颜君隐心理防线的、让他排除虚张声势可能的惊雷战鼓,怎是假的。连林阡都判断,那是真的……
“主公,随我来。”轻舟睿智一笑,众人情不自禁跟上,林阡一移步便摇摇欲倒,祝孟尝一把将他扛在背上。
随着天色完全恢复正常,火把都已被童非凡下令掐灭,村民们原都已经偃旗息鼓,耳边鼓声雷声却还在响,只是渐次减弱了下去。然而转了个弯,又有回响,再绕一圈,再变隐约……
百折千回,那震天动地的战斗之声终于不再变化、愈演愈烈,一干人等跟着柏轻舟,循声走进那交响中的天然石群。
文暄忽然悟出了什么,紫电清霜挥出,击在妻子剑上,便听“铛”一声过电一般从所有石穴流传开去,瞬间加强,回音不断。
“这是个荒废的古阵法,楚风流和小王爷都知道,却不屑用,本来它也没什么用场。”柏轻舟解释道,“不作阵法,却有其余用处。只要有足够的声音触发,其中便会有回声不绝,其后还会莫名地多出些其它的声音来。”
“其它的……声音。”林阡耳听八方,敲钟击鼓,洪亮非常,明显记录了一朝又一朝杀伐之音,一遇契机便能释放。此古战场也,身临其中能见雄关漫道、能听金戈铁马。
“柏军师,来到稻香村,可有半个时辰?竟了如指掌。”金陵叹了口气。
“只是急中生智罢了。记得年少看过本奇书,记载铁堂峡有类似石钟山之地。”轻舟说,“我便让村长派了一路人马,先到这里造势。”
“那本书……”林阡求知若渴。
“被我烧了……”轻舟见林阡失落,指着自己的头脑,“不过,都记在了这里。”
“主公无需看,正是主公的。”厉风行笑。
“哈哈。”吟儿也轻松地笑起来,“楚风流只怕想不到,这稻香村还有着这么一处,有一群见证从汉到唐汉人胜利的石,它们注定又一次见证了我们林匪,如何在这里反败为胜、势如破竹!哼!”
众人原还扬眉吐气,听着听着,怎么琢磨着有点不对劲起来,胡弄玉冷飘零当时脸就黑了,林匪,林匪,凤箫吟你得意忘形,说漏嘴了林匪!
“林……”吟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知道怎么圆谎,却看一阵尴尬之后,并没有引起此地恐慌,大家都很安静,奇怪。
“童非常,我……”吟儿看童非常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一块刻字石碑旁,还以为他是逃避她,赶紧上前要跟他解释,然而才刚触到他肩膀,就感觉他……肩膀在抖,竟似抽泣。
“怎……怎么了!”吟儿大惊失色,察觉出他并非恐慌后,慌忙看那石碑上刻什么字。
“哥哥,这就是小时候,我们迷路差点走不出,你背我到这里、给我读的诗。”童非常原来不是因为怕她啊,而是触景生情想起了小时候兄弟俩没分家的日子?吟儿放松了心情,拍他背:“别哭,别哭,不是和好了么。”
“现下,现下真的懂了!”童非常虎躯一震,吟儿忽然一愣,看石碑上面刻得模糊的诗……其实那诗,他们都很熟。
正是林阡与她说起过的,杜甫的《铁堂峡》:
山风吹游子,缥缈乘险绝。峡形藏堂隍,壁色立积铁。径摩穹苍蟠,石与厚地裂。修纤无垠竹,嵌空太始雪。
威迟哀壑底,徒旅惨不悦。水寒长冰横,我马骨正折。生涯抵弧矢,盗贼殊未灭。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
“原来如此……”叶文暄立即懂了。当初,文暄让叶品去拉拢童非常,背了几首诗童非常居然哭了,凤箫吟很蹊跷个中缘由,厉风行说:“因为他输了……得答应帮外人的忙啊。笨!”笨的是厉风行啊,童非常哭,是因为品儿背的那几首诗词,作者分别是陆游、辛弃疾、张孝祥、张元干……文暄叹:“所以……我早该想到的,稻香村是亲宋的,不,他们本就是南宋遗民。”
童非常嚎啕大哭,因为他是个弟弟,任性的、随心所欲、逆着大势也在所不惜的弟弟;而童非凡,那是哥哥,是村长,当然要沉默寡言,当然要顺势而行,否则谁保全整个村子的人,胡弄玉一威胁,他立刻率众投降,原本以为他是胆小怕事,其实只是忍辱负重!
“何时发现,我们就是林匪的……”吟儿今天感觉自己一直在尴尬……
“几年前就看过,通缉令上的画像,尤其盟主,曾教孩童夜不能寐。”童非凡说,“谁都害怕是通天魔和黑寡妇,谁都不敢声张、也不敢得罪你们,怕被你们灭族。”
“怪不得,女王丞相争权时,你们一致把胜南当判官,我以为他是凭武功征服了你们呢。”吟儿哭笑不得。
“他是凭行动征服了我们。”童非凡说时,吟儿一怔,点了点头,童非凡又道,“看一个人,不是靠眼,而是靠心。”他们不是草木,自然看得出,谁在从始至终保护。他们,可能原先也想不到自己会成林匪,而陇陕战区,有无穷无尽的他们。
“好,好。”吟儿觉得值得了,笑中带泪。
回到主村,林阡副将杨妙真来援,方才令众人真正化险为夷。不刻海上升明月来报,南北前十尚未完全脱困,不少都正处于失踪状态,而小王爷后知后觉,据称当着麾下的面大叹中计失策,其实他若以正常水准,定能识破柏轻舟虚而实之,继而平心静气对付起何慧如一个战力,虽然何慧如出场惊艳,却着实孤掌难鸣,哪怕是声东击西,都完全可以教何慧如投鼠忌器。
冲这一点,柏轻舟的到来也是铤而走险,然而他继低估柏轻舟之后,又将她高估。
“小王爷,算是此战的最大胜者吧,虽然没有令他完全满意。”吟儿说。此刻林阡服了樊井大夫给的药尚在午睡,她独自来到屋子外面,看见金陵正童心未泯地坐在水池边,看叶品和村民的孩子们一起玩游戏。
“厉大侠呢,又去采果子吃啦?”吟儿笑,漫不经心,“孩子们在玩什么呢……啊!”一看她就傻眼了,这帮孩子,居然在玩水蛇吗!
“不玩斗蛐蛐,斗鸡,玩斗蛇做什么!”吟儿脸都花了。
“蛐蛐和鸡又不会弯弯绕绕的。”叶品嘟囔着小嘴,“还是干娘好,想的这个法子好玩。”
“干娘!?”吟儿咬牙切齿,虎着脸。“放心,没有毒。我也帮他们注意安全。”金陵说。“不是毒的问题!不是安全的问题!”吟儿气愤,是干娘的问题!
“怎么玩,怎么玩?”越来越多小孩凑过来。
“这些蛇有大有小,两两之间怎么比?”吟儿饶有兴致,登时忘了刚刚的气愤,“大蛇肯定赢小蛇啊,能比?”
“两条蛇不论个头大小,只要谁的头撞上另一条蛇的身体,就算它输。”金陵笑。
吟儿一愣,僵在原地。
“怎么了?”金陵发现她异色。
“我们都以为叶不寐当时是想形成据点、故而藏身齐寿或竹山,而他其实是因为北伐近在咫尺、胜南必须铲除,故而藏身稻香村。他就像一条游在大蛇旁边极其细小的蛇,无论蛇有多大条,只要留意不到,都可能因为触碰到他而粉身碎骨。”吟儿后怕。
胡弄玉不知何时到她身后的,与她讲述铁堂峡第一战场发生的一切,和她同来的,还有柏轻舟。
“叶不寐,倒也算条汉子。”听罢叶不寐自尽,她因为与他旧识,不免扼腕感伤。
“小王爷放任或推动金军入局,是希望挑起两虎相争,而实际主公从进入稻香村第一刻起,就完全处于被动:弄玉想挑起他和叶少侠内耗,金人想挑起他和弄玉残杀,小王爷想挑起他和金人相争,谁都是黄雀,渔夫,猎人,主公被他们一层层削弱下去,主母可知道,主公为何最终取胜?”轻舟问。
吟儿摇了摇头,心有余悸,脑袋空白。
“因为主公在一次次争斗之余不断扩张,叶少侠,弄玉,村长,举足轻重的,微不足道的,陆续收服,一致对外,如此终能打退一轮又一轮袭击和暗算,使得每个敌人不幸都成了练手。”轻舟说。
“军师一语中的。”金陵一脸敬意,吟儿狐疑,一贯机智狡黠的陵儿,在柏军师面前,气场居然这么……匪夷所思得弱!
午后林阡睡醒之后,虽然火毒并不曾解、人还虚弱苍白,却依然和文暄、金陵、胡弄玉、柏轻舟谈论了很久,不知在作什么部署。
吟儿乐得自在,故而闲躺池边,悠然看天上白云交接,偶尔听得声响,才朝他们那边望望。
文暄、金陵、弄玉接二连三地出来了,柏军师却又花了半个时辰还没完,应该在讲她在凤翔等地的见闻,以及对河东据点的部署吧,这真是以前陈旭、范遇的待遇啊。
“这样也好,治愈了范遇留下的伤……”过了片刻,吟儿站起身来,往林阡休憩的屋子走,十三翼没有拦她,她是唯一一个他说过可以自由出入他营房的人。
营房,鸠占鹊巢了人家童非凡的房子,好在林阡对她说只会留一日。他相信他如果走了,南北前十、小王爷都不会再来叨扰稻香村,何况此地在不远的将来还将由盟军派兵驻守。
“我先睡会儿……你们别管我。”吟儿一到床上便睡着,其实也是心情繁复所致,本来她还很清闲,可是一旦抬头看天、就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忍不住想找林阡讲,只是进屋后又憋回去。
睡了一半,好像听到“齐寿”“竹山”这些地名,柏轻舟依稀是看见了林阡画得乱七八糟的地图,问:“主公,喜欢这几个地方?”林阡叹了口气,说:“谈何容易。”却听柏轻舟说:“不难。”期间妙真和孟尝隐约出现又离去。
吟儿迷迷糊糊,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熟睡一觉醒过来时,才发现外面天都已经黑了。自己原本是在床尾随便缩成一团的,这会儿已经被林阡揽在怀里。林阡身上比以往热得多,是因为火毒,而吟儿自己,也是个火炉,两人睡一起,被都不用盖,热浪滚滚来。
“哈哈。”吟儿笑起来,“前所未有的热林阡。”xǐυmь.℃òm
“要不要尝一尝?”林阡蔫坏地笑。
“……”吟儿睥睨了一眼这个才刚说完就流鼻血的病弱,没好气地给他擦,笑骂道,“自不量力。”
林阡神色一暗:“还好有樊井,可以来吊命,我也才体会到,吟儿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胡弄玉给了真龙胆、师嫂又给了灵仙草,已经成功大半啦。”吟儿宽慰他。
原还笑着,却是不自觉地,又轻轻叹了口气,林阡忽而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又在想思雪?”
她一惊,抬头:“到底是瞒不过你……”黯然,“思雪她,对小王爷的计谋究竟知情多少?她不在场,只是不愿亲眼看见我死?”
“小王爷说,‘我准许思雪来见你’,‘准许’二字,说明思雪以为小王爷不愿意她来见你,也心知自己不适合来见你,故而恳求他,让她能帮你。所以杀你的事情,思雪应该不知情,只是被小王爷利用,以为在帮你,实际帮了他。”林阡不动声色,原来早就想她所想。
“是的,思雪应该没什么花花肠子,和我说的事情也不过是关乎点苍,她无意中告知了我连小王爷都不知的韩丹身世,也算救了你的命。”吟儿说服自己,却捏紧拳,“我早就说,不该把思雪托付给这样一个居心叵测!”
“吟儿可曾想过,小王爷大可以始终躲在幕后,为什么要亲自露面?”林阡轻轻打开她的拳,“是因为思雪啊。两次提醒,都是因为思雪不敌、小王爷才被迫现身。第一次还能藏,第二次却躲不了,还差点节外生枝,亏得他硬起心肠半真半假才圆过去。所以,他是真心对思雪,迫不得已全是因为思雪,冒着有后患的危险也甘愿。”
“那……也好吧。”吟儿望了林阡一眼,不想再说“那又如何”来扰他的心,林阡不知道,思雪臂上守宫砂的事。但凡正常的男女,是不可能成了夫妻还守身如玉的。无论如何,完颜君隐都不是个好的归宿。
夜凉如水。
收拾行装,明天便要离开这稻香村了。
纷扰落幕,冷飘零将回东山国继续做她的女王,无影派则随林阡去陇陕战区,大家都算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和归宿。
在这个人群散开后,难免落单、孤寂的晚上,弄玉整理着凤鸣遗物,一时悲恸、沉重、却又掺杂些得偿所愿的欣慰、以及对未来的一线憧憬,百感交集:“姐姐,接下来,我便会带着你的理想一起,回到爷爷、父亲都想回到的地方去。”
然而,就在那时,泪水从眼底深处轻轻流出,握紧秘笈的双手正自颤抖:“可是……该怎样,才能将这些,看懂?姐姐,如果你在该多好。我只会用现成的,却连主公的毒该怎么解,也不知怎么找……”
“我来找。”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俯身来帮她稳住秘笈,眉目朗朗,风姿卓绝,像极了独孤哥哥长大的样子,不,他本就是独孤哥哥,却……再不是玉儿一个人的。
他的手,温暖厚实,正像幼年一样挽住她,而她,陡然清醒,慌忙推开他,他没准备好,素来战力无双,今夜竟没站稳,被她直接推开数步,难掩狼狈:“玉儿……”
“我想,你是误会了。”她恢复冷傲,片刻前的懦弱一扫而光,表现得像另一个人一样。
“……”他无语了片刻,不解,“完颜君隐劝降我时,你明明愿意将手给我握……”
“那是不想你死得凄苦。”她言简意赅,冷冷地。
“然而,你又怎会愿意和不爱的人共赴黄泉?”他知道,那就是希望。
“想得很美,一厢情愿。”她将他连人带书关出门去,“孤男寡女,不宜共处一室。”
他一手挡在两扇门中间,险些被她给夹断:“玉儿,还是不肯原谅我?”
她与他隔门伫立,静静对望,久矣,淡淡开口:“你没做错什么。”
“他们,他们所有人都在一起了,我俩为何还要相离?”独孤口拙,只能指着远近几点星火。
“因为所有人都是一体,而你我注定不是。”弄玉绝情地回应。
夜色深沉。
冷飘零从牺牲将士们的坟冢旁回来时,叶文暄正帮着胡未灭、殷氏兄弟整顿兵马,这些年来,他和她的麾下们早已互融,也帮她与他们绝对互信。
“飘零。”他转过脸来,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却欲言又止。
品儿已经忙不迭地冲上前来:“爹爹有话要对娘亲说!”
“品儿,回去以后,听胡爷爷和两位殷叔叔的话,爹爹和娘亲,都可能要两三年才能回去。”她拍拍女儿的后背,如是说。
“娘亲?”品儿“晴天霹雳”,文暄又何尝不震惊,他原本,还不知如何向飘零述说,要随林阡出征、至少两三年都不能回东山国,怕她不肯。
他准备好了太多说辞,想对她说,大战已在眉睫,谁能独善其身;想对她说,我答应过,此战结束便回他身边;想对她说,我与他们,有着云雾山北伐抗金的约定。
“过去十年,我把你从他身边占去,未来,我陪你一起经历他的战场。”她微笑,理解,“那,才是你想在的地方。”
“飘零,谢谢。”他因感动而噙泪。
“东山国,便暂先交给胡叔叔和殷氏兄弟共同打理了。”冷飘零当即嘱托。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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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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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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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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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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