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是以往那样的飞扬跋扈目空一切,不同在这次不再是对友对敌,风浪间他手随意舞脚胡乱蹈,任凭那些拍打削割而毫无收敛,只一味对天怒骂不停挑衅,终激得河水倒冲电闪雷鸣。光线明灭视觉断裂,击响威胁络绎不绝,那场面看似险象环生,却无一真能对他造成伤害,雷电过境之后,万物竟又归于死寂。
风暴中他挥钩乱劈狂砍,终落得满身狼藉不堪,见河水退潮天地变静,还不依不挠杀气凛冽:“怎么,不敢吗,不敢吗!不过如此了!”眼神一软,忽然变得冷静,冷静却认真,“你不敢结束它,那我来结束好了!”
这不是入魔,然而这也不算正常状态,这算什么?发疯一般。也许他还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虽然不知道在做什么却是出于自愿要这么做,他本心就是,不想再活,宁可以死谢罪!习惯了自残的瀚抒,这一回更加是毫不犹豫,火从疾刺,直取脖颈——
青明,紫月,我这一生的罪不计其数,不如让我,有多惨死多惨,那样才对得起你们!所以钩到身前,忽然不想让自己很轻易地死,要折磨到非人才好,要先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最后再四分五裂不完整地死无葬身之地——
洪瀚抒你不是很喜欢杀人吗,不是很满足那快感吗,不是很嗜好血腥吗!那你自己怎不去死!
“结束结束!结束个屁!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了?发生过的事就可以抹去吗!”吟儿在他跳崖追赶竺青明时便已醒转,后来则被他随意掉在了身后岸上,可谓目睹了洪瀚抒这疯傻癫狂的整个经过,这场面太熟悉了令她想起了黔西营帐里她对林阡苦劝“幽冥狱,彼岸花”的时刻,他和阡一样走火入魔时不随本心大肆杀戮,清醒后不堪重负自暴自弃,不一样在于阡在这个时候多半是躲着大家一个人静静消沉,而他现在却在继续杀戮以宣泄这一身的狂躁压抑,继续杀戮的是他自己——
这样烈的性子她根本拦不住,劝诫是对林阡的可对他有用吗!纵然如此,哪能不拦,她不想洪瀚抒带着这一身的罪孽以这样的状态去死!这么颓废、伤感、悲愤、残酷、痛苦地死!
她一把拉住这个一心求死正在凌迟他自己的洪瀚抒,不得不提高了嗓音厉声喝:“死要死得有价值,否则兄弟们死不瞑目!竺青明,他用他的命救你,不是要你去陪葬!”
“不错他用他的命救我,却有可能留了这条命,继续杀更多人,杀了蓝扬,杀了金鹏!”他的言行举止,让她清楚意识到他确实已经从魔化状态走出来了,可这依然太不平静了,这是一个对他自己相当不利的非正常状态。
很容易想到的,竺青明的拼死相救,是为了洪瀚抒能更好地活下去,但凡一个正常人如吟儿都能理解。
可他是洪瀚抒啊,他是一根筋,他心里有了决定立刻就会履行,哪管得了那许多方方面面——但他却会想到一些、正常人想不到的……
他说,“我,洪瀚抒,只要活着还有口气在,就会造成更多的危害,所有人,不管是敌人还是亲人,全都会被我所杀!”他说的,有什么不可能?他这种人祸害世界,死了才是对世界最大的价值!
眼前这说话的人全身是伤惨不忍睹,早已与传说中的九分天下钩深致远相去甚远。那伤口处不停流出来的炙热鲜血,吟儿能感受得到疼楚而他却没好像没有一点感觉。对她的劝说他当然左耳进右耳出,他仍在反复地刺他自己,直到一些伤口已经溃烂。
“那只是你的设想,你的害怕不是吗!不面对蓝扬不面对孙寄啸,你怎知道他们还会被你所杀!?未尝不会中止,竺青明也在盼着你中止!”吟儿底气不足,因她自己也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还敢去面对吗,你要不要去试试。”那时他凄厉看着她,无能为力地笑着,教她发现天不怕地不怕的洪山主原来也会有这样懦弱的时候。
“也许对孙寄啸和蓝扬他们来讲……宁愿死在你的钩下,也不想成天活在对你的猜测里。”吟儿口舌向来对他不灵,只能在狡辩的同时上前强抢,“洪瀚抒,自尽了固然好,事情确实不会更严重,私底下是不会更严重可是大局呢,你倒是解脱了,现下的烂摊子谁帮你收拾!以后祁连山的路,你也不管了吗,哪有这样不负责任的主公!林阡他……”
她一心去夺火从钩万万不该提起林阡,只是这两字甫一出口,他蛮劲上来猛地将她一力推开,怒火中烧,战意澎湃,整个人顿然也清醒了很多:“林阡他会怎样?林阡他可有杀过兄弟?!你教他来尝尝这种苦?!天对他从来都有转圜,即使走火入魔,也未铸成大错,为何我却没有!说发生就发生不给任何余地?!为什么!”
她被摔在水里身上隐隐作疼,也暗自后悔她怎又把林阡提了出来,她确实难以想象林阡杀了杨宋贤杀了海逐浪,若是那样林阡会从天之咒里走出来吗?不可能。所以她怎么还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想到这里,不禁为瀚抒伤魂,浑忘了阴阳锁发作时的苦,是怎样不公的命运,令无情的魔到处杀人随心所欲,却偏把罪孽给一个至情的人承受……
他见她神态有异,才察觉出她又被他所伤,这下不用再去面对蓝扬孙寄啸了,他连她都是可以伤的——那他还活着干什么!?“什么保护你,那也不过是借口……”洪瀚抒冷笑一声,无限悲凉,“我说过的,伤你的人,都得死,我也不例外。”
伤你的人,都得死。从前,他之所以会害怕伤害兄弟,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怕他们伤她。“伤害兄弟”原本是未必发生的,然而在遇到吟儿之后,伤害兄弟就有了条件,所以兄弟杀吟儿的画面是他的心魔,见到了就会立即被触发。确实是执念。
吟儿看出他那一瞬的哀绝,知道也许只有这个保护自己的执念,能高过他以死谢罪的想法。然而听到后面那声冷笑才彻悟,这保护自己的执念,可以是他活着、护送她走出这荒郊野林,却更可以是他死,让她彻底地摆脱了阴阳锁的束缚!
那哀绝一闪而逝,洪瀚抒不再啰嗦、死意已决,火从钩带着锋锐的攻势,不遗余力地刺向他自己的胸膛。
“不要!”吟儿大惊剑未出鞘,虽有力哪停得了,生死攸关,唯能孤注一掷、咬牙挥剑朝他头上猛打,趁他悲恸自尽不曾设防,而猛然间快速地将他打晕了过去……
她没有办法,说不过人劝不了人了,那便只能快刀斩乱麻地无赖一把。
“振作点,瀚抒。”她看他倒在地上眼皮动了几下没再睁开,知道也只能这样暂时拖延他的自戕之举,治标不治本,然而,有些话,就算说的人永远无法设身处地感同身受,也必须说,“活着就好——只要活着,都是转圜。”
她隐隐有信心,瀚抒虽然深感罪孽想以死谢竺青明顾紫月,可他对这个世界还不是没有牵挂。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譬如他的蓝扬,他的金鹏,他从前没有好好珍惜的祁连山,他若是想要他们都好,并不需要死,他只要不去面对他们就足以避免残杀了,他理应留着一条命选择在暗处关注着他们的辉煌。虽然他责任感没林阡那么重,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山主哪能这点意识都没有。前提是他静下心来好好地想。
是以吟儿没有再移动他,陪他在青铜峡待了整整一夜,他其实半夜就醒了,她知道。
后来他不再哀啸和惨笑,他变得出奇的安静,那不是安静,是死沉
就这么一直躺着,躺在肆虐的狂风骤雨里,躺到黑夜生生变成了白天、终于有光线照亮了这张脸
这张脸的下面,扭曲的兽性任意妄为着
反倒是他,被挤压成了寄居的灵魂,控制不住这张脸
可是,他,又是谁?要怎么找回?
被光照亮的那一瞬,他明显地感觉到不适应,甚至刺伤
醒来,终于明白,失去的那些永远不会再回来。
“你醒了。”吟儿没敢打扰他,说这话只想给他食物,他只是懒懒地看了她一眼,颓废地没有给任何回应。
于是一直半昏半醒着,浑浑噩噩就被她带离了这片伤心地也是屠杀地,一路全由她照顾。她明显怕他寻死沿途战战兢兢,可他真想告诉她,他现在不想自尽了,因为不配玷污自尽这个举措,他这样的禽兽,根本没脸以自尽去向竺青明顾紫月赎罪,这罪他是谢不了的,死太便宜他了。
后几天她在他耳边唠叨了多少话他也都一概没有听见,不是他闭上心不想听,也不是没心情,是没有心了,他找不到那东西在哪里。
阴阳锁,是这毒药,害惨了他。
当初,在毒性发作的不清醒状态下,他只是觉得暴虐可以令他心情好些,所以越来越倒行逆施,便如在陈铸副将被擒那日的烹尸之举,以及对战俘或叛徒的五马分尸,对他而言都是家常便饭——但,当时的暴虐虽然冷血,还不至于像后来那样,说过的做过的都不记得。
尔后,阴阳锁终于开始恶化,从他一旦发怒吟儿会受害,发展成他无需发怒一动武就能殃及吟儿,黄蜻蜓成菊事件的刺激,令他更是真正到达了善念沦丧的极点,杀人时出现空白,逻辑和条理全丧。从前只是冷血,那时一点血都没有了。从前只是心情好些,那时是觉得杀人太兴奋太享受。
再后来,争勇斗狠的他,即便是这逃离江湖的一长段路上,还是不停不断与跟各种杂碎打斗,越打下去就越走火入魔……以至于现在在回想的时候,竟已分不清那些发生过的是梦是现实。他知道,这意味着阴阳锁还会继续加重。
真讽刺啊,他竟记得这善念沦丧、理智离失、步步恶化的全过程。
可是另一个过程,他却是记不太清了。
这邪肆,是何时开始从无到有的?何时起他从一个正气凛然只是脾气有点大性格比较霸道办事比较冲动的洪山主,变成了人们谈之色变的无理取闹阴晴不定我行我素的暴君,到后来倒行逆施残暴不仁,然后善念沦丧理智离失?
什么回忆最可怜,在很久以后,想很久以前——
闯荡江湖,把握天下,歃血为盟,肝胆相照……
那些云雾山以前他曾憧憬的,类似于夔州之役的一切追逐——他带着祁连九客去参加比武大会,不就是为了开启梦想中的那段荣耀之路?
出西夏时他曾答应他们,我争得盟主,与天骄徐辕平起平坐,我们祁连九客号令南宋武林,领导抗金。后来这些承诺,去了何处。
后来他把争得盟主的目标改成了争盟主,后来他把平起平坐看得比抗金更重,为了胸中那一口气,忽略了属于大家的命途。
林阡实现给抗金联盟的那些,几乎全是他欠给祁连九客的。自找的“众人皆醒吾独醉”,强拉着还怀揣梦想的兄弟们与那个本该属于他们的年华越来越远,在川东大开杀戒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会令这些人也被指指点点说成邪派,到陇陕这片“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战场对林阡胡作非为却忘记去考虑祁连九客到底是为何而战他们会不会违背本心。www.xiumb.com
他本是个无轴而凌乱的人,他把这些追逐他的人带领得同样全都走错了路,有的一事无成,有的更成妖妇,抗金联盟的战史上几乎没有他们任何一笔,不,有的,全部都记在敌人那页,跟着他洪瀚抒一起莫名其妙地捣乱。
有那么一瞬之间,很想回到桂林的漓江上,与兄弟姐妹们泛舟说笑,无限激动、自由、舒畅、狂放,因为即将携着消灭完政变余党的战绩,与这些带出来的他的人展开人生新的篇章。从此后,惊涛骇浪,金戈铁马,喧嚣尘世中并肩潇洒。
某件事你忽然特别想做,可能就是因为、你再也做不了它。
沙漠浪荡的风,黄河苍茫的水,长城荒凉的月,村落笔直的烟。
它们共同的属性是孤寂。
慢慢开始有人家,后来终于变喧哗,人烟,意味着离西夏的都城愈发近了。
不经意间,隔着一个世界好像有人在唤他,洪山主。他毫不设防,被喊回躯壳,亲耳听到一声“洪山主”。
陌生的声音,熟悉的称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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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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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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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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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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