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风凉,吹得酒后的人醉得一塌糊涂。
也吹得清醒的人愈发清醒。
周延礼是清醒的那一个,他俯身低首。
陈佳肴仰头。
他们双方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彼此的身影。
周延礼看得更清楚。
毕竟陈佳肴鲜少敢这样与他对视。
周延礼没觉得被冒犯,反而在心底生出几分微妙的爽感。
他盯着陈佳肴,低声问:“那你想说什么。”
她问我说了你就会做吗?
他问那你想说什么。
言外之意是,你想让我做什么。
陈佳肴恍惚了一瞬,她张了张嘴,隐约说了两个字。
周延礼盯着她的唇,眼睛眯起,“什么?”
路边陡然响起一阵鸣笛,陈佳肴似是猛地回神。
清醒了一大半。
周延礼看她眼睛瞪得像小鹿,口吻里多了几分玩味。
“清醒了?”
陈佳肴嘴巴翕张,没说出个所以然。
她想下意识道歉,可又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于是只能努力把眼睛睁出几分无辜来。
只是比起周延礼,她这装傻充愣的段位才哪到哪?
不过周延礼这会儿也没跟她计较。
一只小醉猫而已。
“自己站起来?”周延礼又出声。
陈佳肴当然要自己站起来,只是到底喝了酒,又蹲了那么久,着急忙慌站起来,眼前猝不及防黑了一瞬。
她两手在半空中抓了两下,抓住了周延礼的手。
——准确地说,是周延礼主动递过来的。
周延礼穿得少,手有些凉,像山里的秋风。
陈佳肴穿得不少,又喝了酒,手上温度很高。
两手相握,温差像一记重拳,锤在了陈佳肴心上。
仅一秒,陈佳肴逃避一般松开。
周延礼视线扫过自己被丢弃的手,没生气,反而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而后不动声色收回,淡淡丢下一句:“回家。”
他转身朝路边的车走,陈佳肴小步跟着,在抵达车门旁时,忽然抬起头。
周延礼还没上车,察觉她的动作,也抬起头。
他什么都没问,陈佳肴却知道要回答什么,她说:“我想走一走。”
陈佳肴已经做好了周延礼甩手离开的准备,却不想下一秒就看到周延礼打开车门,从驾驶座拿出了外套,然后关上车门。
转身之际,他动作停下,侧目看向她问:“怎么不走?”
陈佳肴一愣,“你……”
周延礼“嗯”一声,“一起。”
陈佳肴感觉手上温度更烫了。
一路顺着脉搏纹络攀升抵达心窝,把一颗本就醉在酒精里的心烧得更难受。
她原地驻足两秒,而后深深吸了口气,抬脚跟上周延礼。
此时还不到十点,又赶上国庆,路边林立的大厦还闪着五彩的霓虹灯。
夜晚被照得更加明亮,头顶那轮弯月显得不过如此。
他们一路沉默,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口。
遇红灯停,等绿灯亮。
直到抵达一个广场。
这周围有商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月亮颜色更淡。
周延礼忽然停了下来,他抬头看向广场中央的大屏幕,看上去也像在看月亮。
陈佳肴却在看他。
夜色更深,光影斑驳,照得周延礼表情变化更加难以捕捉。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陈佳肴确定自己看到周延礼唇角掀起一抹讥讽。
她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大屏幕。
屏幕里正在播放一段采访,某著名主持人采访一个年轻貌美又很有能力的创业女总裁。
女总裁穿得知性,脸上的笑也温和,她气质很高雅,开口是严谨又专业的术词。
可是这个人跟周延礼有什么关系?
陈佳肴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忽然听到主持人问一句:“冒昧地问个题外话,您目前的感情生活……?”
女总裁露出一个有些羞涩却也坦荡的笑,她抬起右手晃了下,“我已经订婚了。”
不知道为什么,陈佳肴直觉自己不能错过周延礼此时的表情。
她猛地扭头,果不其然看到周延礼眸中闪过一道难以言喻的光。
陈佳肴抿了抿唇,忍不住开口问:“你认识她?”
周延礼把目光从荧幕移到陈佳肴脸上,他默了一瞬,开口说:“还要在转会儿吗?”
陈佳肴眼里的光暗去,她忍了一晚上的情绪终于如海水倒灌一般涌上心头。
鼻尖酸楚,她声音哽咽地问:“为什么不能正面回答我?”
“这是个很难的问题吗?”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长大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
我其实已经长大了。
可是她真的长大了吗?
陈佳肴没有底气说出这句话。
她噤声,咽回了后半段。
抬起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勾挂到耳朵上,她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她说出今晚第一个道歉。
“对不起,我可能真的喝多了。”
“我们回去吧。”
话落,她转身要走。
周延礼出声:“一个旧人。”
在传统意义的长大成人之前,陈佳肴没怎么有过情绪崩裂的时候,仅有两次,也没换来周延礼什么如大人一般的交流。
他一直拿的都是严肃长辈的牌。
陈佳肴虽然心里埋怨,但也已经不可阻挡地习惯了。
以至于周延礼忽然跟她平级交流,她反而不太习惯。
她愣了一下,“什么?”
周延礼扭头与她对视。
周延礼的“主动”给陈佳肴灌输了一股胆量,她追问:“谁?”
周延礼还是看着陈佳肴,数秒过后,他忽然唤一声:“陈佳肴。”
陈佳肴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她看到周延礼再次扭回头看向大屏幕。
屏幕的光冷白,照在男人脸上放大了他眼中的冷漠。
她听到周延礼说:“这是你爷爷曾经的一个学生。”
陈佳肴闻声不可置信瞠目。
周延礼似有察觉,扭头,默了两秒,“你知道?”
陈佳肴张了张唇,最后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话说到这里,好像突然就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周延礼一向话少,更何况这是别人的事情,他更不会发表更多的言论。
只是陈佳肴有想问的问题,她看着屏幕里光鲜亮丽的女人,轻轻问了一句:“你难过吗?”
周延礼没回答她。
可是陈佳肴却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她在语文课上学过很多有关“讽刺”的情节和片段,每一次她都是浅浅读懂一层。
这一刻,陈佳肴忽然懂了什么叫讽刺。
四年过去,这个女人依然很年轻。
她学历好,能力强,未经舆论,冲动的劲头过去,等待她的更为广阔明亮的未来。
可是陈爷爷呢?
没有陈爷爷了。
陈佳肴呼吸一滞,突然弯下了腰。
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她快要不能呼吸。
耳边周延礼问她:“为什么哭。”
陈佳肴没回答,只是更加无声且汹涌地落泪。
“陈佳肴。”周延礼又唤了一声。
陈佳肴忽然抬起头,她眼里脸上全是泪,双手死死抓住周延礼的手臂。
她声音沙哑地问:“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相信她?”
周延礼没说话,只是抬起一只手轻轻擦去陈佳肴眼角的泪。
陈佳肴追问:“你是不是一直都没相信过她?”
她情绪像突然崩溃了一样,她不停地问很多问题。
“你是不是觉得她很年轻,她不够成熟,她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欢?是不是觉得她根本没有分清楚她对爷爷什么感情?”
“周延礼,你说话啊。”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好不好……”
可周延礼依旧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轻轻抬手盖在了她眼睛上。
声音低下来,带着安抚不懂事小朋友一样的口吻说:“好了,都过去了。”
过去?
怎么过去?
陈佳肴感觉自己再这样下去就要疯了。
情绪分崩离析就在一瞬间,她听不得周延礼这样敷衍的语气,她一把拿下周延礼的手,眼睛直直盯着周延礼。
她脱口一句:“那你相信——!”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求知欲与声音一同戛然而止。
陈佳肴收了声,看着周延礼平稳如常的表情,目光一寸一寸下移,落在她握着周延礼手的手。
她几近疯掉,他却依然满目云淡风轻。
她还要问什么?
她还能问什么?
片刻,手机铃声停止。
陈佳肴也轻轻松开了周延礼的手。
她像突然释怀了一样,始终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头骤然落地消失。
此时醉意也几乎全部消散。
隔壁商厦到了下班的时间,一盏盏灯渐灭。
头顶月光好像慢慢亮了起来。
陈佳肴抬起手轻轻抹了把脸,她说:“我也想变得跟她一样优秀。”
“我打算出国了。”
“周叔叔。”
-
梦中一道身影晃过,周延礼睁开眼。
厚重的窗帘缝透着一道明光,周延礼躺了两秒,伸胳膊拿桌子上的手机。
早上八点十分了。
起迟了。
周延礼早上有课,现在肯定来不及了。
他顺手翻到闹钟页面,发现自己昨晚忘记定闹钟了。
无声闭了闭眼睛,跟其他老师换了节课,然后起身洗漱。
出家门前,周延礼收到换课老师发来的微信:周教授,这个月都第几次了啊。
周延礼面无表情把手机放回口袋,“砰”一声关上门,进电梯下楼。
电梯门合上前一秒,周延礼忽然摁了开门键。
电梯打开,他面无表情走出电梯。
回家。
再出来,手里拿着刚刚忘记的文件。
上午十点,一节大课。
周延礼准时抵达教室,他扫了眼台下,基本全员到齐。
目光扫过角落费勉的时候,周延礼停了一瞬,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
如常打开电脑,打开ppt,声音无波无澜讲课。
五分钟过去,台下学生各个满脸迷茫。
周延礼心情不悦,“怎么回事?”
有人小心翼翼举手说了句:“教授,我们班该上下一部分了。”
周延礼一顿,抓着鼠标的手紧了紧,片刻直起身,低声一句:“抱歉。”
晚上八点,周延礼回家。
他没把车子停进地下停车场,而是停在了家单元门口的停车位。
刚下车,灰猫翘着尾巴蹭了过来。
周延礼大步往电梯的方向走,灰猫跟了一半,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停下来。
它蹲在原处,歪着脑袋看周延礼。
周延礼抵达电梯口前一刻,转身折返。
他与灰猫对视,然后转身走向灰猫的窝。
抬手把窝端起来,他看着灰猫说:“我只问一遍,跟我走吗?”
灰猫细细喵了一声。
周延礼沉默两秒,端着猫窝转身走进电梯。
灰猫跟着进了电梯。
秋去冬来。
腊月已至。
周延礼推开办公室的门,一抬头,看到陆寻在自己办公椅上瘫着。
他走过去,随手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口水。
陆寻看了眼桌子一角放着的日历,十二月二十一,进入冬至了。
往年的平城这个时候已经落了好几场大雪,今年却没半点动静。
没雪没雨,天气便更加干燥,催得人心烦意乱。
陆寻慢吞吞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呗,周教授请我吃饭?”
周延礼把餐卡往桌子上一扔,“自己去。”
陆寻“啧”了一声,“就你这一副甩卡渣男相,要是我我也受不了。”
“我连三年都受不了,早走了。”
周延礼闻声骤然掀眸。
开着暖气的办公室忽然冷了几度,陆寻沉默几秒,果断认怂:“对不起,是我嘴欠,与你渣没关系。”
周延礼移开目光。
两个月了。
距离陈佳肴出国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这是唯一一次陆寻提起“离开”这个话题,周延礼没有过分黑脸。
陆寻感觉自己今天也许能问出点什么,他试探地蹭到周延礼旁边,故意叹气说:“唉,这么不愿意,当初为什么还放她走?”www.xiumb.com
“难不成是那句:‘你若爱她,让你的爱像阳光一样包围她,并且给她自由?’”
陆寻本来也没指望周延礼真给他什么回应,结果没想到下一秒他就听到周延礼说了句:“她需要走。”
“什么?”陆寻没听懂。
周延礼也没再说。
他只是站在窗口,看着西边的天。
窗户忽然落了一片米粒大小的东西,渐渐的,雪花满天。
下雪了。
过不了多久,就要元旦了。
新的一年开始了。
他忽然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元旦。
那一天,他下了鱼饵。
她上钩了。
十七岁……
他不是禽/兽。
十八岁,少女初成。
夕阳光下,他察觉大事不妙。
纵使成年,依然白纸一张。
于她而言,情感难辨。
是依赖,还是别的更多。
他需要她弄清楚。
所以她要走,他不拦着。
他给她时间,给她空间。
也给她自由。
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在成年人的规矩里,所有的“给予”背后,都存在“索取”。
而他,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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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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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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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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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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