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倒成了玉城自己同手同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飞镜的手被捏的生痛,方才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随之一扫而空,眼瞧着玉城低着头红着脸掐着她要走的慌乱模样便觉得好笑,只装做看不懂她的意思。
玉城急得又掐她,“脚下生根了?你再不走,我就要走了。”
飞镜笑,“我们早先就在这儿赏花,姐姐缘何忽然要走?”
玉城气得暗地里又抓又挠,偏偏不敢表现出来,凑在她耳边道,“田飞镜!你到底站哪边啊?!”
飞镜笑,“我这不就在帮你呢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玉城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那三皇子赵霁已经行至二人附近,而他身边方才围绕的若干人等极有眼力,早早儿地没了踪影。飞镜以扇掩面,轻罗扇后面的嘴角早已坏心眼地咧至嘴角,“我得走了。”
玉城早慌了神,手上也软绵绵地没了力气,虚挂在飞镜的手上,六神无主道,“我同你一道。”
飞镜却是推开她的手,从枝头摘下一朵殷红的秋海棠来别在她的鬓角,笑,“秋日赏景,三皇子这般天之骄子,要赏也当赏这长安城内最明艳的一朵,姐姐若是走了,三皇子怕是要失望了。”
这一通话飞镜说得是心服口服,话毕,复又拍了拍她的手,回以温暖坚定一笑。随即翩然离去,只留下这满园开得盛大的海棠花海给他们这一对璧人。
一直从海棠苑出来,飞镜的脸上都挂着笑。今日跟着一同赴宴的只有少辛,见飞镜心情不错,笑道,“周小姐真是好福气,您没看到三皇子望向周小姐的眼神!都说三皇子在漠北那是出了命的活阎王,漠北人家管小孩都靠三皇子的歌谣来吓唬呢。结果,啧啧,奴婢瞧着都觉得腻得慌。”
飞镜大笑,“不知羞的丫头,看那么多眼,丢你小姐的脸。”
少辛连忙道,“小姐,奴婢聪明着呢,能叫别人瞧着吗?再说了,三皇子忙着看自己的皇妃呢,管不到旁人的。”
飞镜却是拉了拉她的手,“胡说什么,有些事就算已是板上钉钉了,但还未明说之前,也不可以说!”
一是为了玉城。
二也是为了她自己。祸从口出,若是到了有心之人的耳朵里,不知又要给自己埋下什么祸事来。
少辛连忙点头,只说自己再也不敢了。
二人慢悠悠地晃到园子里的湖桥旁,只见一群娇艳欲滴的女儿家们围在湖心亭里丢鱼食,湖里的锦鲤们傻得厉害,被喂养地又壮又憨,见到三分吃食便奋力强成一团,激起层层涟漪来,更是激起亭中女儿们一阵阵的惊呼娇笑。
只见程晴颜也身在其中,看样子她也是十分擅长交往之道,入京不过几日,交往的朋友们已是比飞镜多得多得多了。
少辛顺着目光看去,有些不乐意,“太太实在是太赶尽杀绝了些,之前不让您来的事就不说了。今日宴席,周夫人明明只是宴请长安城的女儿家们,关她们亭泉什么事?难道就因为六少爷也来了,就合该她这个不知道表了几表的表小姐处处跟着不放吗?”
飞镜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这有什么,照你这么说,我也不是长安城内的人,我也不该来的。”
少辛道,“什么啊,小姐您能跟她一样吗?她不过是仗着太太是她的亲姨母才能入周家做客罢了,可小姐您可是人家周小姐指名道姓要请您的。这长安城谁不知道您同周小姐不一般?”
飞镜无奈一笑,真是什么话都叫少辛说了。
但能有一个人这般毫无原则地站在身旁,无论如何飞镜都是感动的。虽不至于赞同她的话,但也是不不露声色地扯开话题,随便问了句,“孙曦也来了?”
少辛惊讶,“小姐您没见着吗?方才六少爷就在三皇子旁边呢,他瞧见您了,还瞪您来着......”
飞镜有些尴尬——
真不是故意赌气避嫌或是如何,田飞镜她,还真是一点都没注意到孙曦来着。
只好咳嗽两声,便不再接话了。
因着程晴颜就在前面,飞镜也并不愿往湖心亭凑。两个人只是站在湖边赏着满池荷叶,说是荷叶,其实因着节气早已没了夏日里那副生机勃勃的样子,不要说荷花了便是荷叶也是边缘微微泛黄。但幸好还有莲蓬,还是玉城叫下人不要打掉,只留着它们在池内垂头丧气着。
又留了一艘小船在湖边,任由客人们自己坐着小舟采撷。
飞镜本想自己同少辛在一旁自娱自乐,并不想惹事生非,然而事是躲不掉的,飞镜还没如何,便看到程晴颜在湖心亭里冲她挥手,“田姐姐,一个人站那么远做什么?咱们姐妹一同乐一乐呀。”
......
飞镜汗颜,要知道在孙府内,她可是从未有一刻能得程晴颜这般笑颜相待的。
程晴颜入府这些时日,飞镜倒也是同她打过几次照面。然而哪次不是一头撞上她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来。一开始飞镜还会先同她打招呼,然而都被程晴颜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两次之后便也淡了,日后见到也只装作不见。
她是来孙府做客的,不是来附小做低的。
然而今次众目睽睽之下,程晴颜又是如此热情亲切,只要田飞镜不是个聋子瞎子,必定是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了。
只好慢吞吞地上了船。
上了船之后,才发觉有些不妙——那船夫似乎十分慌张,时不时得抬起头来偷偷看她。飞镜被看得心里发毛,那船夫更是好像根本不会划桨一般,木浆在他手里挥来挥去,溅起来的水让飞镜几乎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正在风暴中心,而船却在只是在荷叶中间转圈并不前行。
少辛连骂那船夫蠢材,自己挡在飞镜身上帮她挡水。
然而那船夫显然心理素质极差,愈发手脚紧张起来,少辛不过骂了他两句,他竟手忙脚乱地几欲翻船。前方湖心亭内传来少女们的娇笑声,这声音很好听像是娇艳欲滴的玫瑰,然而那玫瑰的芬芳是给岸上的少年英才们的,而那叶片下隐晦的难以见光的难堪的尖刺却全数刺向飞镜,伤得她体无完肤,却无力回天。
飞镜倒是会一点划船的皮毛,从前在家时,浮玉山下有条小溪,农人们会划着一种非船的简易竹排顺流而动,飞镜看得多了,也多少会些。然而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亭间岸上早已挤满了俊男美女们。
哪有什么正经小姐当众撸起袖子划起船来?
那不是比猴戏还要好看的事吗?
飞镜如今骑虎难下,耳边嘲讽声不觉入耳,那船夫吓得抖如筛糠。而飞镜并不比他体面多少,虽姿态仍旧端庄,哪怕有少辛在一旁奋不顾身地护着,可她通身差不多全湿透了。
程晴颜......
杀人诛心啊。
真是别的不学,她姨母那些小家子做派被她学了个十成十。
飞镜自然是愤怒的,然而却苦于不可表达。飞镜怎么会不明白,岸上的人们多巴不得看到愤怒跳脚,着急上火,又是如何急不可耐地想看她落下泪来。
只能忍着。
这些人全是蠢材,都不知道这才是她一向擅长之道。
少辛气得面色通红,清亮的泪珠在她大大的眼眶里转来转去,忽然手上一凉,低下头来看到飞镜抓住了她的手。
“哭什么?”
“为了让他们如意吗?”
飞镜的声音很低,显然不再对对面那一滩烂泥一样的船夫不抱任何期待。她的语气仍旧平静,那熟悉的语句又出现了——
“不过是一帮生活无趣的娇小姐罢了。”
“这才哪到哪啊。”
“我才不会哭!”少辛吸了吸鼻涕,“小姐,我是眼里被溅进来水了。我才不怕她们。”
被众人嘲笑讽刺、明目张胆地当猴耍的时候,飞镜心里并无波澜,甚至像是激发了体内某种自我保护机制一般甚至变得更加沉静起来,然而此刻少辛一句十分赌气十足的话却让她喉头一紧,眼眶一热。
大概是她太习惯单打独斗了,就连别人只是一句附和,对她内心的冲击都比旁人那些单刀直入的刺伤来得刺痛要大许多。
飞镜抬起头来,本是想看看有没有侍女去叫周玉城来。
只要玉城赶快赶来就好了。
然而一抬头却是看到孙曦若有所思地望着湖面,嘴上挂着一丝笑,极尽嘲讽之能事。
那股似有若无的笑,跟活该天打雷劈的程晴颜一模一样。
飞镜愣住了,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孙曦这般毫无保留的讽刺。
他眼里是什么呢?
鄙夷,冷漠,轻贱,以及冷漠的事不关己。
那是飞镜入京以来,见过最多的最常见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所以,他和岸上的那些人一样,也是如此想她的吗?
飞镜恍然。
大约是今日见到三皇子赵霁与玉城那般,飞镜今日对情感的思考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她喘不过气来。
她一向是知道孙曦对她只怕并无半点柔情。
可是自从入府以来,她从未主动找事,甚至还慷慨解囊,为了他勤勤恳恳地送了大半个月的吃食。她本以为自己还算对孙曦有三分了解的,因为有时她的目光会和孙曦撞个满怀,那时他从未有一刻表现出此刻这般薄凉与鄙夷,好像她同这满池枯萎的荷叶无异。
都是过了季节的、无用的、可以被排在任何一件事物后头的玩意儿。
她原本以为......
罢了。
田飞镜从没有给任何一个人说过——
在没人的时候,在睡意朦胧的时候,在写话本笔涩难落的时候,在檐下落雨的时候......
在田飞镜无数个意识模糊的薄弱时刻,孙曦的脸总会不讲道理地浮现在她眼前。
他趴在榻上,样子是那样狼狈,可眼里闪烁的光却又那样自信赤忱,那样简单地对着同陌生人无异的田飞镜讲出自己抱负与豪情。
他牙尖嘴利,通身是典型文人的尖酸做派。可田飞镜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连尖酸都是十分磊落的模样。从前在田间地头,飞镜见过不少男人,也听过不少男人的玩笑话。男人的笑点和武器一向都是离不开他们空瘪的裤兜子,只要他们一笑,飞镜便觉得一股腻味上头。后来入了长安,又发觉女人的武器不过是面子和贞洁,只要装成聋子瞎子,也是不足为据。
然而她却是第一次见到孙曦这样挤兑别人的人,他挤兑飞镜,永远是就事论事。他挤兑飞镜的漠然虚空,挤兑她的虚情假意,挤兑她的曲意逢迎,挤兑她的矫揉造作。
可他从未用她的身家、名声还有女儿家的贞洁来污蔑诋毁过她。
还有还有......还有那次她偶然在街上遇到他,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惊讶地问她是不是鬼。语气不设防,好像她是他某位十分熟稔的老友,直叫她控制不住地误会。
误会或许他们之间,是有几丝希望的。
都怪他。
明明刚才还教少辛不要哭的,叶从间的飞镜顷刻悄悄红了眼眶,盯着岸上的孙曦。
都怪他的。
都怪他赤诚又坦率,让她总是误会,让她总是生出不必要的希望,让她记吃不记打,让她不断想要得到更多,让她不断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再努力些就可以得到更多。
可田飞镜又没办法责怪他,只有田飞镜自己知道,她其实是个不完美受害者,没办法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心无旁骛地责备他。
她究竟要如何承认呢?
从一开始,她与他的相遇都并不体面对等。
从始至终,他不都是像此刻这般,衣袖干净整洁,身上满是阳光的味道,高高在上地站在岸上,冷眼旁观着她在下风处深陷泥潭狼狈尴尬的吗?
田飞镜究竟要如何承认呢?
要怎么承认孙曦这个人,琇書蛧
浪漫又热血,幼稚却勇敢。
完完全全是那个用尽全力却总是事事落空、机关算尽却始终被人嘲笑的自卑的田飞镜、喜欢的模样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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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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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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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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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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