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齐挑起那水桶。他的力气也很大,但提着水桶,仍然可以见到手臂在发颤。他神情肃然,眉头紧锁,咬紧牙关,一双眼盯紧那小小的井口。提着水桶移到水井上方,慢慢倾过桶身。一道又黑又浊的水流,宛如一条细细的黑线,从桶沿滑落,一直垂下,正好落入那井口的正中心。黑水无声,悄然流淌,居然一丝也没有飞溅出来。
梁宣瞧的目瞪口呆。
修齐很快收手,水桶里的水一滴也没有溅出。井口的金线纹丝不动。
“好了,现在该你了。”修齐笑道。
梁宣瞧了瞧那小小的井口。提着水桶,犹豫片刻,才敢战战兢兢往那井口中倒水。他第一次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当然是十分紧张。
所以最终的结果,果是一倾过桶身,那水便都瀑布一般流了出来,铃铛纷纷响动,井口果然如修齐所说,“刷”的合上了。终于再没有什么动静。梁宣心想,这下子师父肯定知道了。
这种事情,明显是考验人的眼力和臂力以及耐力的。如此小的井口,一桶水不知何时流干,而且还不许溅出来,简直是难上加难的任务。
梁宣一屁股瘫坐到了地上,脸上写满了失落和打击。
“我还是太笨了,居然连这种任务,第一天就搞砸了。”他这样想道。
见识了这浇水的任务,还有另一项工作等着。那便是到寺外玉泉溪对面山洞里处取泉水。泰山派各门的门主,所喝的茶水全都是用的这里的泉水。而尤其以谢微云和敖天最爱喝茶,尤爱泰山自产的女儿茶。这茶,就在玉泉寺的茶园里。
※※※※※
泉水所在的山洞,离着玉泉溪倒也不远。过了独木桥,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走一段,可以看见山坡之上,有一处人走出来的小径,隐没在荒草丛中。
二人沿着小径而上,渐渐至于两山之间,夹缝中正好有一条细细长长的洞口,可以容纳一个人侧着身子通过。
置身其中,洞是非常之小,只有一线天光从背后的洞口照射进,这山洞往前走没几步就已经到了尽头。几乎是黢黑的山洞里,听得见一声声的水响,清脆空灵,打破了这山洞中孤独的寂静。
梁宣借着微弱的天光,看见洞的深处,一块巨大的岩石突兀而立。头顶阵阵凉风拂过,洞的顶端竟是高不可及,也不知尽头在哪里。那块巨石从高处的黑暗里一直延伸到下面,完全是天然一块。
石身遍布青苔,中央有一处罅隙,似是一个长形的小孔。小孔周围湿滑不已,可以隐约看见一丝水迹从孔中流出。
就在这巨石的末端,一块小小的凸起上,一点点往下渗着泉水。泉水不快不慢,但是节奏始终如一。下方是一处小潭,只有几尺见方。水滴滴下来就落到那小潭里,留下一圈圈的涟漪。
“这就是‘道冲’泉了。也叫‘剑孔’泉。看到上面那个小孔没有?那是一个剑孔,据说是从前住在这玉泉寺的一位世外高人用剑凿出的,泉水就从这孔隙里流出。所以我们也叫它‘剑孔泉’。”修齐的声音在山洞里回响。
“就这么一点?”梁宣惊讶地问。
“就这么一点!可是别小看!数百年来,泰山派无数的人都用这小水滴滴出来的清泉,人换了多少拨,可是这‘道冲’泉却一直不停地出水。你知道它为何叫‘道冲’么?”
梁宣点头道:“那不是《道德经》中的一句:‘道冲,而或用之不盈’么?”
“不错。‘道冲’者,用之而不盈也,取之而不竭也。不管多少年,不管怎么用,道冲泉总是有水的,这就是它的神奇之处。”修齐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说。
梁宣蹲下身来,凑近泉水,用手指接了一滴。但觉触手冰凉,尝起来有些甜津津的,仅仅一滴却是清新不已,确是煮茶的良配。
他又往那小潭中探了探,惊讶地发现这小潭其实只有一指深,不过却终年不溢,想是下面有通路。可是这泉水终年滴落,得到的却只有这一潭一指深的水,也真是可怜。
“大师兄,我们每天来这里接多少泉水?”梁宣转头问道。
“大概一桶左右就够了。”
一桶水!这道冲泉仅仅是水滴而成的,水量这么可怜,可是每天却要就着这可怜的水滴接一桶水!这……这得接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大师兄,你做这活多少年了?”出洞的时候,梁宣忍不住问道。他方才用水桶做了个试验,半桶水不到的量,用了几乎一个时辰。那一桶水就需要两个时辰。
“刚进门的时候,新弟子都要做这个。玉泉寺人少,和尚那边是肯定不能麻烦人家的,所以我们现在也还在做,只不过是轮流。可是如今有了你,总算可以分担一下啦!师弟啊,你放心,其实很简单的,你长得这么高大,我看练一练力气会有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梁宣配合性的笑了笑,虽然很勉强。这两项任务,听起来简单,可是真正见识到了,才觉得根本其实一点都不简单。恰恰相反,是非常艰难。
※※※※※
从那天开始,泰山派玉泉寺的弟子从三个增加到四个,修齐、小玉和治平有了一个小师弟。这个小师弟就是梁宣。但是做师父的荒剑离继续生着闷气,拒不接见梁宣。反而是修齐三个师兄师姐的,开始当起小老师来。见师父不理会这个小师弟,便琢磨着传授给他一些基本的入门功夫。
惊喜的是,梁宣学得还不算慢。可是他总不肯多学。他们三个练功的时候,梁宣从来不在旁边偷看。
荒剑离至今还没有正式接纳梁宣为弟子,虽然梁宣已经从名义上被掌门人收为泰山派弟子,可这里是玉泉寺。荒字门的门主不正式接纳,那也不能学武。
荒剑离后来有几次偶然碰到梁宣,都对他冷然相对,梁宣心中捉摸不透,师父为什么对他如此痛恨。但他只能将这些疑惑埋在心里,因为他知道,有许多事情,是需要忍耐的。
现在正是需要忍耐的时刻。
这些日子以来,梁宣越来越会隐藏自己的感情。他的个性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培养他这种沉默个性和罕见耐心的,除了当前的形势,还有那令人为难的任务——挑水。
自从修齐第一次向梁宣展示了这任务的简单又艰巨之后,梁宣每天都主动承担。他想,如今他是小师弟,又是新入门的,自然应当承担更多的任务。而且师父至今都没有承认他,他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这恰恰可以消磨时光。同时也可以让他暂时忘记,自己一进师门就被人遗忘的痛苦。
挑水的任务是很艰苦的。第一次,梁宣就触碰了铃铛。他守在那里,足足等了三个时辰。那天他盘算好,自己肯定会将水洒出来,于是早早就出来,等到那机括打开,露出井口的时候,时间还是在中午。
小玉找到梁宣时,他还坐在井边,等着井口再度出现——刚才第二次尝试,他又失败了。
“阿宣,你怎么在这儿傻坐着呢?还不快回去吃饭,都要凉了。”
梁宣朝师姐笑了笑,有些羞赧地指了指那井口。
“呀,这个叫你来弄怎么成呢?我也是最烦这个的,我去叫大师兄来。身为首座弟子怎么能为难小师弟呢?真是!……”小玉说着,便要拉梁宣起来。
梁宣却按住她的手,摇头道:“师姐,你不要去叫大师兄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来做。什么都要别人帮我做,那我永远也学不会。我一定要自己把这桶水倒进去。”他年纪比小玉还要大两三岁,但是那一声“师姐”却叫得顺口,丝毫不觉得难为情。
小玉呆呆看着这个小师弟俊脸上的倔强表情,只能感叹他太固执。
这样过了几天,梁宣一开始要等九个时辰,几乎相当于一天所能利用的所有时间。这种时候,他通常就提了水桶到寺外,过玉泉溪,趁间隙去道冲泉接泉水。
双眼盯着那水滴滴落,便是时光也走得慢了。等一桶水差不多接满了,返回寺里,那井口果然已打开,而小玉师姐准备好了饭,放在那里等着他回去吃。
后来,时间从九个时辰缩短到六个时辰,进而三个,慢慢地竟一次就成功了。虽然这种时候很少,但梁宣每次成功或者失败都会自己总结:到底哪里做得对,或者哪里做得不对;什么角度最好,什么力度把握最安全。竟然也叫他这样摸出了规律。
※※※※※
在等待与等待的漫长时间里,梁宣常常胡思乱想。
他想到过去的岁月,想到渔仙镇,鹞子崖,想到自己的父母如何抚养自己成长;想到自己还是小孩子时候闯的祸,淘气时做的恶作剧;想到他第一次看见母牛生小牛时的惊呆表情;想到闻琴的脸,想到惑心娘子的笑,想到谢微云的谆谆嘱托。
他这些回忆,全都是美好的。梁宣自觉将那些惨痛的记忆藏在心底,很少去翻阅它。虽然午夜梦回,他常常被那场大火惊醒,然后浑身抽搐,不得不运起“踏月辞云步”的心法来镇压。
这些时候,他经常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便忍不住出了门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时而跳几下舒活筋骨,才觉得舒坦。
他想的最多的还是闻琴。
闻琴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都留在他心里。他想着想着,就不自觉地笑起来。在心里,他时刻惦记着这个如亲妹妹一般的亲人。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黄英师叔应该早就教给她武功了吧?
她这么聪明,一定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啊!没准后年就可以在进阶大会上看见她的身影了!
随着年岁的成长,梁宣变得越来越成熟。早先在家乡的时候还没有完全发身,后来一年颠沛流离,如今到了玉泉寺,平静下来之后,他现在发育得很快。个头上已经超过了修齐,成为玉泉寺最高的人,下巴上开始生出又细又软的胡须。
治平跟梁宣是一屋的,见此情状,强行给他修剪了几次,那胡须就变得硬邦邦了。弄得梁宣很郁闷,每次他剃须的时候,都要开口向治平去借。而治平每次都要收什么租借费,真是够了。
“三文钱一次,用一个时辰有三厘的利息。”治平懒洋洋地道。
“平哥,你这……”梁宣哑口无言,看着治平那报复得手之后得意的神色。
治平转过身,对着自己床头上那两个牌位拜了拜,将香炉里的香灰拢了拢。“唉,我的小宝啊,你的在天之灵……”他又开始念念叨叨起来。
小宝就是治平之前养的那只蛐蛐,被梁宣不幸踩死之后,治平居然给他还立了个牌位。而且梁宣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是小宝的爹大宝的,大宝当然也是一只蛐蛐。
自从小宝死后,治平有时晚上睡觉前便要拜一次,让梁宣一阵脸红。
“师兄,我再给你捉一个来,如何……”梁宣讪讪地道。
“别!你以为是那么容易的么?”治平歪过头白了他一眼:“告诉你,千只万只蛐蛐,也唤不回我的小宝!唉!真是人生无常,人生无常啊!”治平说罢,又开始穷酸地念叨起来:“曾经有一只惊世绝艳的蛐蛐摆在我面前,它的名字叫小宝。第一次参加斗蛐蛐大会就拔得头筹,可是我却没有好好珍惜它,眼睁睁看着它被人踩死,等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
“师兄!你又来了,我不是有意的啊……”
“唉!小宝啊小宝,你怎生如此无情?还记得你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
“……”
小玉师姐后来知道了这事情,将治平教训了一顿,把那几个牌位全拉出来踩烂了,又气得掰成两半扔到柴堆里去贡献炭火了;并从山下泰安城里,给梁宣买了把剃须刀。
治平经过分析,一口咬定告密者肯定是大师兄。因为凭借小师弟老好人一般的脾气,连个谎话都不会说的,是不可能做出这等机密事情的。
不过梁宣对那新买的剃须刀研究了几天,自己居然也做出了一个,还把这个悄悄送给了大师兄。
他日复一日地脚踏实地干活,渐渐也开始碰到师父,但荒剑离只是远远瞧他一眼。梁宣挑着水桶的手不禁颤抖,他想放下担子,向师父行礼,但激动的心情已经让水桶里的水洒了出来。
有一次荒剑离对他说了一句话:“挑稳了你的水,莫洒出来。”就这么一句话,却让梁宣足足欣喜了好几天。因为他觉得,师父对他的看法似乎是在慢慢改变了。从前他从来不肯同自己说话的,但现在却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这是不是证明,他快看到希望了?
“师姐,我来吧。”梁宣抢先一步,走上前,从小玉肩上接过那担子。小玉无奈地瞧着自己的这个小师弟。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早已对他的热心习以为常,但让一个师弟给自己干活,这位师姐也颇有些过意不去。
“阿宣,你就不能歇歇?这活不用你来。”小玉说道。
“没事,师姐你就把机会让给我吧。你是女孩子,我怎么能看着你在我面前干重活呢?”梁宣笑道。
正说着,后面一个小和尚便从门口探出头来:“阿宣!有人找你!”
“什么?”梁宣愣住了。有人找他,怎么可能会有人找他呢?这几个月来,除了寺里的这些人,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认识他。m.χIùmЬ.CǒM
“是,还是个姑娘,你快出去看看吧!”小和尚笑了笑,然后光头一闪,消失在门口。
一个姑娘?
梁宣心里一颤,转头看了看小玉师姐。
荒铃玉果然也猜到了:“一准是闻琴姑娘来了,来瞧你了!哎呀,这下好了,可算来了!”她瞧着梁宣怔忡的样子,跺了跺脚,催促道:“你这呆子!还愣在这儿干嘛?赶快去啊!”
梁宣从肩上放下担子,说了声“师姐我走了”,那脚下就飞快地几步倒退着出去,一路狂奔。
他有多长时间没见到闻琴啦?将近半年了!这半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过得如何,在桃花峪怎么样,如今,她终于来了!
夏日的风从门外扑面而来,风中花香醉人。梁宣狂奔到门口,一个大步跳出了门槛,险些歪倒。他扶住门框,远远一看,这才看见那个等在小桥上的身影。
可看到她的时候,梁宣的腿却一下子僵住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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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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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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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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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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