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闪了闪,继而笑起来。
一只苍白的手按上韩令秋的肩膀,贺思慕苍白艳丽的面容出现在他身后,她冷然道:“我是不是来得不巧,打扰各位叙旧了?”
她的五指深深地扣进韩令秋的肩膀里,一字一顿道:“松开。”
韩令秋瞠目结舌地看向贺思慕,不由得松开了手,喃喃道:“你是……”
贺思慕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韩令秋晃了晃便晕倒在了地上,然后她施施然转身看着满屋子惊诧的眼睛,指着段胥道:“这个人是我的,我要带走。”
暗处的士兵们发出惶恐的窃窃私语,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路达,他看了一眼贺思慕腰上的鬼王灯,说道:“这盏灯……你难道是……鬼王?”
贺思慕点点头,说道:“眼力不错。”
“我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人。”
“那是一点小游戏。”
路达的目光在段胥和贺思慕身上转了一圈,他说道:“从上次到现在,你们的情形逆转,你由人变鬼,他由鬼成人。你们身上有某种连结。”
他的目光转向段胥,道:“所以这就是段帅此前在云洛战场上大获全胜的原因么?”
段胥不由得嗤笑一声,他将破妄剑合上,淡淡道:“若是这么想能让你好受一些,你就这么想吧。”
贺思慕一挥手,三根奔向段胥的暗刺便悬在空中。她望向十四,苍白的手打了个响指,那三根毒刺便燃烧为灰烬,纷纷落在地上。
毒刺的主人十四面色阴鸷,他对段胥冷冷道:“你终究背叛苍神,投靠了恶神。”顿了顿,他低头转向穆尔图道:”师父,他就是传说中与恶神相通的人,与苍神对立的那个孩子,我们早该杀了他。”
贺思慕对于段胥之外的人身上那些仇仇怨怨向来毫无兴趣,想把段胥径直带走,段胥却握住贺思慕的手,示意她先等等。
他转向轮椅上白发苍苍的穆尔图,其实从走进牢狱到现在,穆尔图并没有说太多话,方才他也没有回应十四,他只是挺直脊背坐在那里,仿佛一坐雕像,一座山。
段胥却觉得,他知道穆尔图想说又无法说出口的是什么。
“师父,这是你九年来第一次离开天知晓山庄罢?”他这么问道。
段胥还记得他走的时候穆尔图满头乌发,如今已经全白,那曾经矫健的步伐如今只能依靠轮椅代步。他还挺直着脊背,维持着自己的威严,不愿意显露出激动或者老态。
可是他真的老了,原来衰老是这么一回事,九年过去,强硬不可一世的天知晓首领也颓败了。
原来梦魇也是会老的。
在他心里涌动的愤怒和惶恐慢慢退潮,他仿佛一只脚从十几年的噩梦中挣扎了出来,终于能够勉强褪去满眼血红,去仔细地看看他的梦魇。
他何尝不是穆尔图的梦魇。
“师父,这世上并非所有事情都能得到答案,您想要的答案我没有,我说了您也不会理解。我可以告诉您的是,您曾经最喜欢的十七,他身上的顺从、依恋、狂热和虔诚都是假的,一直都是假的。我厌恶天知晓的一切,我从来不觉得成为十七是荣光,我也从来没有信奉过苍神。师父,事实上我从未信奉过任何一个神,在所有的泥淖里……”
段胥指向自己,说道:“都是我自己把自己拉出来的,神是因为我信他才有了神通,神的神通,就是我自己的神通。”
穆尔图的手握紧了,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以至于额头上青筋暴起,呼吸起伏剧烈。
顿了顿,段胥说:“我恨过你,师父。”
穆尔图曾跟他说过,没有用的人不配活在这世上,所以他刺瞎了穆尔图的眼睛,恶毒地想看看没有用处的穆尔图该如何过活。仿佛折磨了穆尔图,他就可以在回忆起那段过往时喘一口气。
但是仇恨没有终结,过去没有消失,真正让他释怀的是时间,还有贺思慕。
“但是我现在不恨您了,师父。但是您应该仍然恨我,大概一直到您死或者我死的时候,这仇恨才会有一个了结。或许到了下辈子我们也不会互相理解,其实……这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段胥后退一步,然后跪在了铺满枯草的地面上,他慢慢地伏下身去,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仿佛意识到段胥在做什么,穆尔图的神情出现了片刻怔愣。
“谢谢您教我武艺,传我兵法,我的一身本事皆因您青眼相加,毫无保留。”
“谢谢您曾经真心待我,视我如亲子,处处维护。”
段胥拜了两次,然后直起身来,望着穆尔图。对面之人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仿佛有什么不可抑制的情绪在体内横冲直撞,双目处暗红的伤疤在月光之下,昭彰着一些沉痛的往事。
“多谢您千里迢迢地赶来景州,为了见我一次,与我做一个了结。师父,您仍然是我曾见过的这世上最优秀的人之一。不过我宁走人间独木桥,不往冥府黄金路。”
在苍言经中,苍神最忠实的信徒在死后会踏上一条黄金铺就的路,直达一个没有痛苦唯有极乐的世界。那时他就想,人们喜欢黄金是因为黄金可以换来美食绫罗和广厦,既然那是一个没有饥饿、寒冷和风雨的世界,那要黄金何用?人若为鼠,那黄金路是不是就会变成一条大米铺就的路?
他终究是一个怀疑一切的,叛逆的人。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脚下这条独木桥。
段胥再次叩首,然后从地上站起身来。穆尔图在这一刻终于开口,他说道:“段胥,这是你现在的名字。”
“是的。”
“我以苍□□义起誓,你必失去一切,死不瞑目。”
段胥微微一笑,他道:“好,我等着。师父,再见了。”
贺思慕拉住段胥的手,段胥便顺便提起了晕倒在一边的韩令秋,月光清幽之下一阵青烟飘过,三人不见了踪影。
未免引起骚动,贺思慕把段胥和韩令秋放在了离云州归鹤军营有些距离的偏僻郊野上。双脚踏上云州的土地时,段胥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梦境,如今四下安静,万籁俱寂,好像从梦境里醒过来似的。
他转向贺思慕,说道:“你来的时机真是刚刚好。”
“遇到麻烦怎么不喊我?”
“也不是不能解决的事情。”段胥往远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军营走去。
贺思慕抱着胳膊走在他身边,道:“你很怕那个人么,你的师父?”
“能看出来?”
“我刚刚到的时候,你整个人在发抖。”她一个旋身站在他面前,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笑道:“但是我来了之后你就不怕了,怎么着,小将军你也会狐假虎威了?”
段胥的步子停住,他低头看向贺思慕,然后像伸出手去抱住贺思慕,将她冰冷的身体紧紧扣在怀里,卖首于她颈间,闻着她发间与他完全相同的香气。
贺思慕于是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我曾经为了讨他的欢心而活着,我以为我没有办法面对他。在你来之前,我觉得我好像又回到了噩梦里。但是你来了,梦就醒了。”他低低地笑起来,他说:“虽然天知晓的事情我都好像很轻松地跟你提起过,但是我知道我没有能放下。”
他身上偶尔浮现出的疯狂和嗜血还在提示着他,他并不是个普通人,或许他是披着人皮的兵器和野兽。
“刚刚我却觉得我好像可以放下了,或许经年伪装之后,我都没有发现,我已经是个人了。”
这些年他褪去了几分锐利,虽然好像也是在走独木桥,但是好像步履平稳了一些。或许是拥有了自己的东西,头一次觉得活得很安心。
也有人会这样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云淡风轻又认真地抚平他的痛苦。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她笑着把段胥的头抬起来,抚摸着他的脸说道:“段狐狸,你真勇敢。”
“是么?”
“嗯,这世上很多人都不能像你这样,坦然地面对往事,好好地做个了结。”她偏过头,道:“或许我也不能。”
“是你的功劳。”
“不,你本身就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勇气是非常珍贵的品质,在我遇见过所有的世人之中,你是最勇敢的人。”
段胥笑起来,他放开贺思慕,拉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朝军营走去。待到离近军营时,他把一直被贺思慕施法拖着的韩令秋架起来,抬在肩膀上。
仿佛值守的卫兵远远认出了段胥,军营处传来一阵喧哗声,然后营门打开,沉英带人骑马赶来接段胥。他到了离段胥不远的地方便翻身下马,跑过去帮段胥扶起他身上的韩令秋,急切地说道:“我从踏白回来才知道你居然又孤身一人潜入敌营了,三哥你怎么能又这样呢?你的身体早……”wWW.ΧìǔΜЬ.CǒΜ
话说到这里他才看清段胥身边的贺思慕,赶紧把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对上段胥警告的目光他便立刻说道:“早就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大梁的了,你要多爱惜啊!”
贺思慕没有在意沉英的磕巴,原本就只有段胥和沉英能看见她,她摆摆手示意去营内等他们,便消失在青烟中。
沉英观察了一阵,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一边帮段胥把韩令秋放在马背上,一边说:“三哥,你以后可不能再胡闹了。”
“知道了知道了,看把你吓的。”段胥居然还笑了起来。
沉英控诉道:“三哥你还笑!”
段胥仍然笑眯眯地摸了摸沉英的后脑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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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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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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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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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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