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个志向远大的士兵,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贺思慕站起身来,身形一闪就出现在了段胥的马前。段胥的枣红马似乎感觉到了阴森死气,突然扬蹄疾止,半个马身跃起。
段胥迅速勒马,稳稳地蹬着马蹬,马蹄在贺思慕面前轰然落下,溅起尘土飞扬。
贺思慕背着手,抬头看着马上的段胥。段胥一贯爱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很轻的疑惑,他微微皱眉,看着马前一派正常的空气。
“段胥。”贺思慕这样说道,声音也不大,不过再大他也听不见。
他们对峙的这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漆黑的天色亮起来,于无名处突然飞来无数鲜红的鸟,翅膀描绘着栩栩如生的火焰纹,如同天降一场大火铺天盖地而来。
正在酣战的丹支军队大为惊悚,纷纷丢了兵器向后溃逃,一时间胶着的战场呈摧枯拉朽的倾倒之势。大梁军队军鼓震天,士兵举着兵器大肆砍杀,如同风暴席卷而去。
那些溃逃的胡契人一边逃一边看着天上的红鸟,唯恐红鸟落在身上,口中纷纷大喊着胡契语。
晨光中,满身血污的段胥轻轻地笑起来,他的脸上还有血痕,但眼睛微弯,露出洁白的牙齿。
天真而轻松的一个笑容,完美得像是假的。
在遮天蔽日的红色中,他微微张口,吐出几个简单的音节。然后拍马而去,从贺思慕的身边经过,披风飞舞像是一阵迅疾的风。
贺思慕回头看向他冲进敌军的身影。她微微眯起眼睛,手里的玉坠一圈一圈转着,蓝色的鬼火闪烁。
刚刚段胥说的是胡契语。
那句话和溃逃的丹支士兵们,震惊恐惧而大喊的话语含义相似,段胥说得十分清晰而且地道。
就像是母语一般。
——苍神降灾,燃尽众生。
贺思慕走向她的准食物,那个匍匐在地上的胡契士兵眼露惊恐,望着天上铺天盖地的红鸟。贺思慕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道:“恭喜你,下辈子好运依然与你相伴。”
交易驳回。
段胥活在这个世上,或许会更有趣些。
段胥。
他真的是段胥吗?
段舜息会是一个出身文臣世家,志向宰执之位,却身怀绝佳武艺,骑术高超,还会说地道胡契语的人吗?
又或许真正的段舜息,已经和他的仆人们一起死在十四岁那年,从岱州到南都的路上,然后被某个人取而代之。
毕竟七岁到十四岁之间正是一个孩子变化最大的时候,就算和原来有些不同,也不会被太过放在心上。
贺思慕回到凉州府城,重归她借用的身体里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她挥动着胳膊腿从床上坐起来。
昨天她特意嘱咐过沉英,让他早上去宋大娘那里吃饭不要惊扰她,以这个风平浪静的情况看沉英很是听话。
正在贺思慕这么想时,这不禁夸的孩子就把她的门板拍得震天响,喊道:“小小姐姐!有捷报!我们攻下朔州府城啦!”
这语气,听起来像是他自己上战场打下来的。
贺思慕穿好衣服下床,推开门时沉英就一把抱住她的腿,兴奋地仰起头来:“小小姐姐,段将军打下朔州府城啦!他还活着!”
贺思慕弯下腰刮刮他的鼻子,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沉英开心地傻笑着,一指门外:“将军哥哥派人来接我们啦!”
“……”
贺思慕意外地挑挑眉,沉英不由分说就拉着她的手一路小跑,跑到小院的门口,指着门外的马车说:“姐姐你看呀!大马!多好看的马车!”
街道两边已经围了一大圈驻足观望的百姓,议论纷纷这是怎么回事。马车边的韩校尉抱拳,向贺思慕行礼道:“贺姑娘,将军托我给您带句话。”
贺思慕行礼道:“校尉请讲。”
“朔州府城已破,姑娘观风献策居功甚伟,特此拜请姑娘继续为踏白占侯,前往朔州。”
“将军知道,姑娘性娇弱、怕血腥、淡世事,但是将军承诺保您免劳苦、得周全,且不强求。”
韩令秋如同背诵一般说出这段话,然后弯腰向贺思慕一拜:“姑娘可愿?”
贺思慕微微眯起眼睛,她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和他身侧高大的马车。能在此刻来到凉州府城,怕是朔州刚破段胥就让韩令秋来接她了。
段胥是决定要跟她把这局游戏玩到底吗?
贺思慕想起那漫天红鸟和明灯之下,段胥笑意盈盈地说出“苍神降灾”的神情。她也笑起来,伸出手去,悬在半空。
“将军盛情邀请,民女却之不恭。”
韩令秋托住她的手,贺思慕略一用力便登上马车。沉英跑回去收拾了几样东西,也跟着上了马车。
贺思慕一看,这小子居然把段胥给的帷帽,还有她租的唢呐都带上了。沉英抱着这些东西,期期艾艾地说:“以后说不定能用上呢。”
嗯……再去隐身听墙角,或者是给段胥送终么?
贺思慕揉揉沉英的头,道:“真是个省心的好孩子。”
凉州对岸就是朔州季城,季城和朔州府城一线已经被踏白军打通,其间五城尽归大梁,季城与府城间更有直通的官道,走起来很快。
贺思慕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闭目养神。沉英趴在车窗边看着窗外景象,喃喃道:“原来这就是丹支啊……”
贺思慕抬眼从车窗望去,朔州建筑的风格和凉州如出一辙,都是黑灰色的小瓦青砖斗子墙,砖石混砌的街道,只是街边多了一些胡契文字的招牌和店铺,凡是有胡契文字的店铺都显得富丽堂皇。
这些店铺门脸上还绘有火焰纹,与昨夜她见过的那些红鸟身上的纹路有些相似。
那是胡契人信奉的神明——苍神的图腾,丹支在胡契语里的含义,便是“苍神的伟大国度”。
沉英张望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对贺思慕说:“小小姐姐,我听我爷爷说,我家祖籍其实是朔州鹿城。我太爷爷在世时大晟朝还在,胡契人也还没有来,整个朔州都是我们汉人的。”
“后来胡契人打过来了,灭了大晟朝,我太爷爷就带着家人南逃到了凉州。钱也花完了,土地也没有了,后面就连饭也吃不上。”
“爷爷还在的时候,偶尔会跟我说起朔州来。他说他这一辈子,连同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有办法回到朔州了。但是我回来了哎!我回到朔州了。”
沉英看起来有点难过,也有点雀跃,他从窗户里望向远方,小声地说:“我还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呢。”
贺思慕胳膊撑在窗户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沉英。她心念一动便可去往这世上的任何地方,莫说朔州,关河以北十七州乃至北冥她也去过。
她并不在意战乱,更不在意距离,但是这对于沉英这样的凡人,就是一生不可跨越的沟壑。
凡人真是渺小而可怜,一生所能穷尽的路途不过咫尺,须臾便化为枯骨。
她摸摸沉英的头,沉英就挨着贺思慕坐下。
马车赶路赶了一半,突然有人声嘈杂,整个马车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把沉英从睡梦中惊醒。他一下子跳起来,道:“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贺思慕放下窗帘,收回身子从容道:“我们被伏击了。”
“伏击!胡……胡契人?”沉英话都说不利索。
“没错。”
车门外传来兵器相交的乒乒乓乓的声音,应该正有一场恶战,沉英缩在贺思慕身边不敢出去,他小声问:“我们到哪儿了?将军哥哥会来救我们吗?”
“到朔州府城还早着呢。我刚刚看埋伏的人少说一百个,我们这里只十几人,小将军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喽。”
贺思慕笑道,心说这伏击的人和段胥有没有关系还不一定呢。
沉英慌忙道:“那我们怎么办?胡契人是不是要抓你回去给他们看风?”
“那就去呗,帮谁看风不是看风。那胡契人要我帮忙总不会少了我们口粮,你还是能吃得上饭的。说不定比在凉州还舒服。”贺思慕漫不经心地说着,说着说着却发觉沉英眼神变了。
他惊讶地看着贺思慕,腮帮子气得鼓了起来,一字一句道:“小小姐姐你怎么能帮胡契人!”
“他们把我太爷爷从朔州赶到了凉州,为什么他们自己有家,还要抢别人的家!为什么我们都逃了,他们还要跑来凉州,为什么要杀我爹!我们祖祖辈辈都活在这里,为什么要受他们欺负!小小姐姐你还要帮他们!我不要,我死也不帮他们!”沉英说得气势如虹,但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拉住贺思慕的手,哭道:“小小姐姐,你也不要帮他们好不好?”
贺思慕目光沉静如水,看着沉英哭花的小脸。外面还有纷纷刀剑声,呼喊声,马车摇晃着,如同沉英动荡不安的心。
“唉……好吧。”贺思慕长叹一声,她安抚地拍拍沉英的肩膀,笑道:“幸好旁边是座山,山上有不少荒坟野冢。”
“什么?”沉英露出迷惑的神情。
贺思慕捏起手指,煞有介事地说道:“我能掐会算,这坟里的汉人祖宗们也见不得自家儿女受这种气,要从坟里跳起来打胡契人的头呢。你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默数一百个数,他们就把胡契人赶跑啦!”
沉英立刻听话地闭眼捂耳朵,开始默数。
贺思慕目光微微放冷,她腰间的灯形玉坠发出幽幽蓝光,继而飘浮起来变大,化为一盏真正的六角冰裂纹琉璃灯。
贺思慕双手抱住这盏令众鬼闻风丧胆的鬼王灯,下巴搁在灯顶上,喃喃说道:“一百来号人,五只恶鬼够吃吗?”
灯盏中倏忽燃起蓝色的火焰,是为鬼火。
“还是直接放火比较简单呢?”贺思慕抬起手,食指在空中一转,脆脆地打了个响指。
xiumb.com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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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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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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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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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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