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避战乱回跑回家、或为一口吃食混迹在军队里的弟子们虽尚未归来,但昔日的老博士们,却已经就位。
尽管第五伦还没颁布正式的博士名额,但为了曾经那二十个铁饭碗,博士们脸上笑吟吟,心中却已相互提防敌视。
太学博士的名额本来很少,汉宣帝石渠阁之会后也不过十二位,汉末时增加到十四。王莽时古文经大兴,遂增加了《古文尚书》、《毛诗》、《周官经》、《逸礼》、《左氏春秋》五种古文博士,加上本已失传,王莽却令刘歆和桓谭恢复的《乐》,凑齐了二十博士。
每个博士下面还有高弟十八人,合计三百六,如此才能教授上万人的太学生,长此以往,学术也成了生意和传承严格的手艺。
弟子还没回来,老师先打起了架,复学不到一月,屋舍间的残垣裂瓦都没清理干净,太学内就掀起了一场内战!
最初只是正常的学术争执,慢慢地上升到人生攻击,最后是不死不休,太学成均馆中响起了这样的呼喊!
“古文之学,乃是刘歆所创伪经,如今魏王肇基,古文及伪乐经六家,皆新莽余孽,学贼也!应当立刻逐出太学!”
国由是今文博士,上个月追着第五伦绕京兆跑了一圈,求了五次,头都快磕破了。
但如今的他,却又以“劝谏魏王还都”为己功,俨然成了太学领袖,振臂一呼,掀起了驱赶古文经的运动。
古文经和乐经六家博士灰头土脸,换了十年前,他们才是被王莽钟情的显学,刘歆从古文里找到了不少禅让代汉的证据,如今王莽被逐,刘歆跑到陇右,他一手开创的古文之学,自然也没了靠山,落到今日人人喊打的境地。
若真要坐下来辩经,再打一场石渠阁,古文绝不退让,可如今论及政治正确,他们也无话可说,谁让祖师爷刘歆背叛了他们呢?魏王还让众人进太学,已是极大宽赦。
今文十四家群情激奋,都想趁着魏国肇造的机会,将古文的渣滓余孽轰出太学,完成反扑,就此奠定新王朝的学术基调。
但就在他们在太学一席之地而蜗角之争时,却听到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魏王将重开射策考试!射策岁课甲科五十人为外郎,乙科一百人为舍人,丙科两百人补百石吏!”
尽管不少人得从基层小吏做起,但这数量,是王莽时太学射策考试的三倍还多,不想入军中为斗食的弟子不用愁就业,老博士们岂能不喜?
然而坏消息是……
“大王欲以五科取士中,而经术,居然只是其中之一?”
众人面面相觑,魏王莫非是要打压经术?他们也顾不得争执厮打了,立刻前往桂宫的奉常官署,要询问个究竟。
“诸位休要听人胡言乱语。”奉常王隆除了礼仪、祭祀外,还有责任管理太学,早料到他们会来兴师问罪,只让老家伙们坐下说话。
“大王所定五科取士,大多数人考的,其实是四科,共计百分。”
“其一为经术,占分最多,四十分。”
“其二为策论,也就是按照所给题目写六百字以上文章,议论当前形势、或向朝廷献策,占三十分。”
“其三为数术,占二十分。”
“其四是常识,只占十分……”
老博士们没听明白:“何为常识?”
你看,连常识都不知道,王隆笑道:“主要是本业,也就是农事,诸如几月种粟,几月收麦,夏耘如何耘,二十四节气有哪些。”
“这还用考?”有位老博士义愤填膺,但一张嘴发现……他皓首穷经,只关心经术和师承的上百万言对经传的解释注释,书窗外头的事,还真不知道!
王隆道:“农为万业之本,但有人养尊处优,五谷不识,这要是做了官,如何了得?”
“还有第五科,乃是‘明法’,就是汉时的明法科,此乃特科,专为那些刑律之家,代代相传大小杜律的士人开设。”
听到这老博士们才明白,魏王的考试,和汉朝、新莽时的太学考试大不相同。
过去是学上几年十几年,由老博士们来出题考较,精通一经者可为官,纵是不懂时势、不会算数,甚至没有常识的人,也能跻身为郎,在皇帝身边待几年外放做县令、县丞。
可如今,魏王如今,却似是想要全才。
国由等老儒惊呆了,在奉常官署他们不敢骂,等回到太学后,都齐聚辟雍馆内,捶胸顿足:“自汉时孝武皇帝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儒术独尊,至今百余年矣。策论也就罢了,数术乃六艺之一,也还尚可,竟尊刑名农稼,这是乱圣人之学啊。”
“然也,孔子说过,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像汉时射策一般,让吾等出题,专考一科足矣,何必加什么‘常识’?”
“诸君!”有人起身呼吁道:“不轨不物,谓之乱政,此乱政之行也!吾等不能坐视圣人之学被刑名策术农稼挤占,此事必争!”
“然也,吾等争的,是万世之本!”
……
到了次日,王隆被第五伦召入宣室殿,魏王笑着给他展示了尚书台陆续收到了二十多份太学博士奏疏。
王隆惭愧地垂首道:“臣管辖太学,虽对博士们好好解释,然未能阻其非议反对,有罪!”
他提议道:“大王,接下来还是要派人去好好抚慰,以免太学博士带着自己的弟子,到未央宫叩阙绝食,耽误了下月初一的考试……”
“他们敢么?”
第五伦乐不可支,笑道:“文山啊文山,你高估彼辈的骨气了。今日召文山前来,是想让你与余共赏奇文!”
说着就打开最上面、国由的奏疏,让王隆看看。
“大王发德音,下明诏,臣老怀欣喜……“
王隆颇为惊讶,往下看去:“汉元光五年,汉武试五经博士对策,遂有董仲舒《天人三策》,有公孙弘白衣为相,今大王增试策论,乃理推画一,时契大同也。”
“周时教之六艺,其六曰九数,而孔子尝为委吏,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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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典故第五伦都不知道,一问才知道是孟子说过的话,意思是孔子年轻时当过小吏,算数很厉害,大概是最早的会计……这也成了国由支持考试里加数术的依凭。琇書網
文中又曰:“诗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故官吏必有农稼之常识。”
王隆看完,叹为观止,其他文章他一一看过,二十多篇,竟无一抨击,全是大唱赞歌的,与他们刚得知五科取士时的义愤填膺,截然相反。
第五伦却丝毫不感到意外。
“如今还留在太学的博士,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曾摒弃养士两百年的汉家,拥戴王莽。”
“他们曾跟着王莽在太学哭天诅咒余,但在王莽出奔后却又无一人殉新。”
在被饥荒和寒冬教做人,在被第五伦五过长安不入的PUA后,这群人,留在长安的儒生们,怎可能还铁骨铮铮呢?
第五伦笑道:“余还没考策论,这些老博士,就一个个引经据典开始写了。”
王隆想象中老儒们会叩阙、绝食,让弟子抵制考试,有那胆子么?
第五伦很清楚他们的软肋,经过战乱动荡后,这是士林最虚弱的时候,内部还有今古文分裂。
“魏国的博士人选、名额还没定,彼辈都伸长脖子盼着,岂敢在这节骨眼上,拿学派前途来强谏?一旦被逐出太学,那就是罪人,死了都没脸见师长。”
所以这群人最关心的是什么呢?是哄骗同行上书强谏,而自己则歌功颂德,如此解决潜在的竞争对手。
结果二十多位老博士,竟没有一个糊涂人,他们在奏疏中都不忘描述自己对魏王如何忠心,学派如何悠久,甚至露骨地自荐。
“希望那四十分经术题,考的就是其学派的学问,彼辈愿为余出题。”
第五伦乐了,卷,士林和学术圈实在是太卷了。老儒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明白无法违抗魏王的决定,于是,如何往那有限的经术题中,塞入自己学派的私货,才是关键!
若能得逞,得到魏王青睐的学派,就能成为当之无愧的显学,众人都知道,做官的考试考什么,士人就会热衷什么。
学而优则仕,若是五经不能俯身而取青紫之绶,又岂会在百年内,被所有士人奉为圭臬,争相而学。同属儒学的荀、孟反而成了孤僻冷门学问?
某个五经学派,诸如左传,不能入选太学时,则无人问津,一旦成了晋升阶梯,就有无数人挤破脑袋争着来踩。
“今文十四家觉得,这是复兴壮大各自学派的良机。”
“古文六家则以为,这是延续古文经的最后机会。“
但他们的指望,全都要落空了,只因遇上了第五伦这不当人子的主考官。
第五伦道:“此番考试,经术题就由文山来出。”
“我?”
王隆大惊,连忙以自己学问浅薄,难以服众推辞,但第五伦却不管:“以士人开蒙就学的《论语》《孝经》为主,不必加五经内容。”
如果说五经属于儒学的高等教育,那论语、孝经就是启蒙教材。
第五伦不打算将门槛设太高,毕竟这次参与考试的,不仅有太学生,还包括第五伦家的义学子弟,乃至于所有愿意报名,并在三月初一来长安南郊的士人!
王隆犯愁了:“若只试论语、孝经,人人皆熟读,如何能有所区分?”
第五伦笑道:“文山果然是良善人,还是余教教你罢。”
魏王开始明目张胆塞私货:“在试题之中,加入几道扬子之学,拉开分距足矣!”
王隆先是一愣,总算明白老博士们都清楚的事了:“想让扬子之学发扬光大,光靠收藏其书还不行,还得让士人主动去学……”
“然也。”第五伦拊掌,让王隆下去依策照做,至于其他,策论的题目他自己出,数术、常识则找了管水利的杜诗,明法一科,则让廷尉掾郭弘出面。
但考虑到郭弘乃是学的小杜律,又找了一个会大杜律的官员凑题,这明法科相当于司法考试,和大众的儒学不同,依然是各个律令家族小圈子的游戏。
“即便还不完善,也比靠‘熟人介绍’来择吏要强吧。”第五伦如此喃喃说道。
倒是王隆应诺告退后,念及今日与魏王的交谈,一边为扬子之学可能因此被更多人主动去学而激动,又想到自己最擅长的东西,暗暗念叨道:
“只不知有朝一日,这考试,会不会考诗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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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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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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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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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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