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此之前,老秦先抽空带我去了趟医院。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凳子上,医生护士家属病患在这条走廊里来来回回,我垂着眼看地上人们的脚步。
有走的急匆匆的,有慢吞吞的,也有步伐稳健的。
我看着灰蒙蒙的瓷砖地上人们走过的步子,觉得挺有意思。
我还仔细算了算从门口到尽头到底铺了多少块瓷砖,一共有五十八块半。m.χIùmЬ.CǒM
老秦在科室里和医生说话,隔着门板,我能隐约听见两人的交谈声。
但我也知道,医生是故意支开我的,我不介意。
因为我觉得我自己没病,我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唯一不能的,就是开口说话。
其实我也不是不说话,我在心里说,我在心里说的话能有一大箩筐,但是我却不想往外讲。
宋野是唯一和我交谈的对象。
跟他说话纯属是因为这个狗逼老是把我逼急了,我一个忍不住,就会骂他次老母子。
他听不懂我们这儿的方言,起初他还没反应过来我是在骂他,他傻不拉几的跑去问他爷爷次老母子是什么意思,他爷爷那暴脾气,一听这词儿直接蹦的三米高,捡起地上的老布鞋追着他在院儿里打。
我在隔壁院子陪着我奶掐豌豆尖儿,听见他爷爷追着他打的声音直乐呵。
我在院子里垫了两块砖,勾着头往他们院儿望,就看见他爷爷追着他打嘴巴里还直骂他是小次老母子。
宋野他还特不服气,他跑的跟阵风似的,边跑还边回头说,我要是小次老母子,那你就是老次老母子。
他这话一出,差点没把他爷爷气得背过气去。
后来这场闹剧是在我奶的调停下平息的。
我奶今儿烙了葱油饼,她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葱花是我站在菜板上帮她剁的,她站在一边儿指挥我剁葱花,自己在面板上烙饼。
不是我吹牛,我奶烙的葱油饼比菜场上那摊位卖的都香,每每葱油饼一下锅,那香味儿,站在从巷子口都能闻见。
葱油饼最讲究的是下了锅的油,要菜花籽的油,是每年我奶下乡去的时候背回来的。
而面皮也要揉的有劲道,层层分明,一口咬下去满嘴的香。
第一张出锅的饼,我奶都是先紧着我吃。
我满手都是面粉,脸上也沾了点白,我奶用她粗糙的手,给我摸了一把,然后将热腾腾的葱油饼撕下一块儿,让我洗完手吃。
我吃的那叫一个香喷喷,即使刚出炉的葱油饼烫到打嘴,我都舍不得松开。
烙完饼,我奶牵着我的手往宋野家走。
她边走在石板路上边跟我说,宋野成绩好,让我多学着点儿,有不会的多问问人家。
我手里揣着块葱油饼,也不顾自己吃的满嘴流油,就冲着我奶白了一眼。
让我跟宋野学?学他上课只知道睡觉发呆么?
我才不。
等到了宋野家门口,我奶冲着院儿里喊了一声老宋。
没过多久,宋野家的门就开了,是宋野他爷爷。
宋爷爷人特精神,穿着一身中山装,领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的一颗。
但是他严肃的表情在一看见我奶的那一刻,就淡去了很多,甚至我能看见他上扬的鱼尾纹,和白花花却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
他请我们进来,又吼了宋野那孙子一嗓门,让他赶紧从楼上下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宋野家,一进门,我就闻见一股檀香,混着墨香味儿,淡淡的,不难闻。
他家里从门厅到院子再到走廊,随手可见各种字画和摆件玩意儿,墙上挂着他爷爷写的毛笔字:宁静致远。
我看着他家里的摆饰,就纳闷了,他爷爷看上去是个那么正经的老学究,怎么隔代生出了他这么个刺头。
由此我做出了鲁莽的推断,他爸不是个东西,不然也不会基因突变成这样儿。
老宋啊,我奶说,孩子还小,你年纪都那么大了,还和他们这些小一辈儿的置气,不值当。
我跟在我奶的身后,跟个尾巴似的,宋爷爷看见我就眯眼笑,他说我奶有福气,是个孙女,哪像他,儿子儿子不争气,孙子孙子不听话。
我对他俩的对话不感兴趣,显然宋野也不没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桌子上放的葱油饼。
他那试探性的爪子被他爷一巴掌给拍了回去,我奶就急了,从桌子上抓了俩饼就塞给宋野。
孩子长身体呢,我奶说,多吃点是福气,看你家孙子瘦的,猴儿似的。
没错,相比较我奶的手艺,宋野他爷爷做饭做菜的水平那可真是太次了。
后来宋野爸给他爷爷请了个保姆,但是按宋野的话说,他家保姆做菜水平一般,顶多就是个凑合。
因此他特别盼望他爷爷出去做讲座或者搞宣传会,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的来我家厚着脸皮蹭饭吃了。
但我反而羡慕他,手艺不好,那就吃的少啊!吃得少,那就瘦啊!
相较于同龄人,我的体重绝对偏重,我奶老秦都宽慰我,我年纪还小,在长身体呢。
可是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这些年,我尽见着自己往横里长了,个头反而是一点也没蹿高。
我想减肥,但是我奶的手艺实在太好,外加上她下午时不时放学后给我整点小点心、下午茶之类的加餐,我减肥的道路可谓是曲折而又艰难。
我自卑,但是又不甘于自卑;凭什么胖丫儿就得被人说呢,明明老秦说我长得挺好,我奶也说我脸盘子周正。
有了饼,宋野和我一起跟撒欢的野狗一样跑出了屋,他在家被他爷摁着练了一天的字,人都个憋蔫吧了。
我带他去了运河边,那是我从小到大经常去的地方。
我抬起手,倚在栏杆边,江风吹过,好不惬意。
那个时候的运河上还是有货轮的,每次有轮船驶过,我就指给宋野看,说,这是小红,这是小绿,这是小黄。
我以轮船吃水处涂抹的颜色给它们起名字,小红小绿小黄,这些都是看着我长大的船。
我捡起芦苇滩边的一块小石子,片了出去,在江面上砸出三连水上漂。
我有些得意,冲着宋野扬了扬下巴。
宋野“嘁”了一声,他也学我,捡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儿,然后在水上练轻功。
可惜他没掌握技巧,石子儿一碰水,就沉了下去。
我毫不客气的嘲笑他:大笨蛋。
宋野不甘心,接连扔出去好几个,都还是沉了下去。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着,他突然开口问我,我爸带我去医院干嘛,还问我得了什么病。
我没回答,而是反问他,你觉得我有病吗?
宋野一愣,然后想了想,郑重其事的说,大概是有点。
什么?我难以置信的瞪着他,他居然说我有病?
宋野说:难道不是么?走平地儿你都能摔跤,不是有毛病是什么?我看过纪录片,里面说平衡不好的人是小脑发育不全,俗称脑瘫儿。
脑瘫儿?
我气急了,这狗逼,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气得直接跳起来要打他,但是他小子的狗腿跑的实在是快,我没跑几下,就气喘吁吁。
他也远远地停下,然后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忍不住捂住肚皮哈哈大笑。
他指着我炸了毛的自然卷,肆无忌惮的大声笑道:秦燕,你不单是个脑瘫儿,你还是个金毛狮王!
我气得肺都炸了,虽然我自然卷,但是被嘲笑说是个金毛狮王那简直摁着我的头打我的脸。
但是我清楚的意识到,我追不过宋野那条狗,于是我干脆掉头,直接头也不回的回家去了。
宋野在我身后喊我,我懒得理他,谁叫他把我惹毛了。
我当时想的是,整个暑假他都别想跟我说话!
要知道,把我惹毛的下场就是,他在学校唯一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不过那时候我没想到更深一层的意义,那就是当他唯一的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时候,我唯一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但我不管,我感觉自己脑袋里的火要冲破天灵盖了,我甚至想好了回去后怎么跟他爷爷告他的状,顺带再泄露一下他在学校上课偷偷睡觉的机密。
这么想着,我竟然气很快就消掉了,甚至还有点窃喜,因为我脑袋里已经脑补出了这么一个画面,那就是宋野被他爷爷摁在地上打,而我在旁边翘着脚看戏。
宋野跟在我身后,他知道现在的我是不会理他的,所以他也就不急着和我说话。
我俩隔着五十米的距离,我走的快他也走的快,我走的慢他也走的慢,他就像是我拖在身后的影子,贼拉长,甩也帅不掉。
你干嘛跟着我?我虎着脸,转过头问他。
他呢,则两个手背在脑袋后面,没个正形儿的说,谁跟着你了,我家也走这条道儿。
可放屁吧!我气呼呼的想着,但是我没有出声,因为我偏偏挑了条他从来没走过的巷子走。
这条巷子很窄,小时候巷子口会有老太太卖麦芽糖,自己家做的,吃在嘴巴里麦芽味儿特香,所以我偶尔会放学之后绕远路来这儿买糖吃。
但是宋野他怎么可能知道,他看着我在巷子里越走越深,越走越远,夜色低垂,他甚至有些不安。
秦燕儿,他喜欢把我名字的尾音拖得特长,秦燕儿,你等等,我给你道歉还不行么。
这是回家的路么,你别为了气我瞎走啊,回头我们走不回去。
喂,秦燕儿。
他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可惜我才不理他,要知道,我是从这片巷子里长大的,里面每一条巷弄,每一户住的人家,我码的清清爽爽。
我甚至能闭着眼睛数清楚墙砖上覆着的青苔藓。
但是今天我意外的翻车了。
倒不是因为我认错了路,而是我们要走的路被人挡住了。
拦住我们路的人,正是几乎每个人童年都会遇上的,胖虎与小夫,外加上一条《猫和老鼠》里面的那条见人就咬的疯狗斗牛犬。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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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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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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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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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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