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如既往的迟到了,对,一如既往,就像偶尔来接我放学或者接我去他家过夜一样,姗姗来迟。
他来的时候,我奶在收拾碗筷。她在屋子里找了一圈,也没发现我躲在吃饭的桌子下面。
葬礼上很多亲朋好友来了,没什么太多的人哭,除了我外婆,哭到一度昏厥过去,其他人都表示默哀,那种默哀像是粘粘在表皮上的一层面具,真正的伤心是眼睛,而那些人大多眼睛中,都没太多的情绪波动。
我记得我一个远房老舅非拉着我姥爷喝酒,席间还说些让他想开点,毕竟还有我舅之类的话。
现在再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我有现在的本事和脾气,我肯定能面不改色在他面前把他吃酒的桌给掀了。
可惜我没有。
我既没有现在的本事,更没有现在的脾气,那时候的我更像我妈一点,拧巴,安静,锯葫芦嘴,只会在心里和自己过不去。
我姥爷扯着我的袖子,让我挨着桌一杯杯的敬酒,我喝的是雪碧,在我妈生前,她是绝对不会让我碰碳酸饮料的。
而我却在她出殡的这天,喝了足足有一大瓶,喝到连打嗝都带着汽水的味道。
等到那些人终于走了,我奶让我姥先去里屋休息。
而我就借机躲在桌子下面,我奶里里外外找了半天,她甚至还问了我那个便宜弟弟,可惜他说不知道,然后撒腿就和巷子里的小孩儿玩去了。
其实我就藏在她面前那个桌子下面,桌子上供着我妈的照片,我偷偷拿了根没点着的香烛,就那样傻乎乎的抱着。
我太讨厌这帮大人拉着我问东问西了,问我上几年级了,在哪个学校,上次的期末考试考多少分云云。
所以我宁愿躲起来,这样我以为我就能躲掉这些无休止的追问。
而老秦就是在这个时候进门的。
我能从桌腿缝里看见他黑色制服裤子上的褶皱和皮鞋上沾染的土。
我记得他几年前没和我妈离婚的时候,我妈还会将他每天要穿的警.服熨烫的一丝不苟,可后来他俩吵累了,吵不动了,最后也就离了。
我奶跟他说我不见了,还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今天来的亲戚,然后转头又说起我变成了哑巴的事儿,最后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说我命苦。
其实那时候我没觉得我命有多苦,因为我还不太懂“死亡”的定义,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个轮廓,大概就是我再也见不到我妈了。
相反,我还挺期待搬出我现在住的那栋屋子,里面有我另一个“爸爸”和便宜弟弟。
我讨厌他们父子俩,就如同他们也不太喜欢我一样。
搬出去,就意味着不再需要忍受。
老秦先是安抚住了我奶,让她去厨房先吃点东西,找我这事儿他来办。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总能带着神奇的力量,让我奶的眼泪珠子立刻止住了。
她连声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就端着最后一叠饭菜走了。
我就在桌子底下,桌布半掩着,我努力让自己缩成一小团。
我以为老秦会立刻发动攻势来找我,但是他没有。
他先拿打火机点了三根香,然后对着我妈的排位拜了拜,最后又在地上洒了酒。
完成这一套仪式后,他才开始来找我。
我是肯定不会出声的,于是他不知从哪儿拿来个碗,对着碗边缘敲了敲,我躲在桌子下直皱眉,因为这个动作太不符合规矩。
规矩,对,规矩。
从小我妈就跟我说过不少饭桌上的规矩,比如筷子不能直直的插进饭里,也不能敲饭碗,因为那是乞丐才会做的。
而老秦肆无忌惮的敲着饭碗,我第一反应是被我妈听见了一定会打他手心的。
他敲了一会儿之后就不敲了,我还在那纳闷,随后我躲藏在桌子下的秘密,便被他发现了。
他弯曲着腿,撩起桌布,半眯着眼看我:“你躲在桌下面,蹲着不累啊?”
这是我和他今年的第二次相见。
第一次是在大年初一,一大早,他把我从我妈那接到我奶家,陪我玩了半天,说是玩,不如说是我陪他看昨天晚上的春晚重播。
看到一半他问我饿不饿,我奶出去走亲戚了,肯定不会回来做饭,而大年初一大多数的餐馆都不开门,于是他便带我来了肯德基。
肯德基,在零几年的时候,那是只有过生日才会有的待遇。
我得盼一整年才能盼来一次肯德基,而麦当劳则是六一儿童节的专属。
他带我去买了儿童套餐,我对着套餐里的玩具巴斯光年摆弄了半天。
而他则去外面的煎饼铺买了个煎饼,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今天咱们吃肯德基的事儿,别跟你妈说。”
我看了眼手里的巴斯光年,点了点头。
可惜最后谁也没瞒住。
他半道儿接了个电话,说要出任务,便急匆匆的把我又丢回给了我妈,连同我的巴斯光年一起。
当然,这事儿就自然彻底暴露了。
我妈当天就没收了我的巴斯光年,并且罚我多弹两个小时钢琴。
小时候,弹钢琴对我而言是精神上的酷刑,但是没办法,如果不弹,那我妈就会真刀真枪的对我实施肉.体上的酷刑。
有时候,琴弹不好被她拿木条抽着打的时候,我内心总有一个恶毒的念头在滋长。
我希望她死。
但是现在她真的死了,没有人再逼我弹钢琴了,也不会再有人拿木条抽我小腿肚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再次见到老秦,我其实没太大感觉。
大半年没见,他更邋遢了,胡子长了满腮,头发看起来也像是大半个月没剪过一样,身上穿的警.服更是皱巴的像是梅干菜。
他见我不吭声,也没多啰嗦,直接摘了头上的警帽,同我一样钻进了桌子下面。
桌子下面原本钻我一个倒也算过得去,但是他一进来,整个空间都显得逼仄了很多。
他冲着我这边挪了挪身子,但是半边的肩膀还是漏在外面。
老秦挠了挠板寸的头,说:“燕子啊,你吃饭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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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拉着我的手,跟我姥告别。
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住我姥家了,也不再回原来的那个家,而是搬去老秦一个人住的房子里。
车上,他开着破到不行的桑塔纳,跟我奶说他申请调回我们市的片区里来了,以后朝九晚五,也不会再出任务。
我奶拿着手帕擦眼泪,连连点头。
而我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手里拿着临走的时候我姥给我塞的一颗苹果。
我奶下车的时候跟老秦嘱咐了很多,老秦靠在车边,先给自己支棱上一根烟,从后座的角度可以看到他脸上的心不在焉和不耐烦。
他敷衍的点了点头,跟我奶说知道了,他都懂。
可惜等到了家,我才发现,他懂个屁。
不,应该说,他屁都不懂。
“晚上吃什么,”我俩大眼瞪小眼,就互相干瞪眼,“喂,燕子,你想吃什么。”
我也望着他,不吭声。
我俩都得不出个结果。
没办法,老秦先开了电视,找了半天才在天津卫视上找到了个做菜的节目。
电视上在放如何教人做剁椒鱼头,可惜看了没五分钟,他就给关了。
他说:“这不净扯淡呢么,小孩子吃什么鱼头,吃了容易变木鱼脑袋。”
我不说话,更多的是懒得理他,于是便从书包里抽出本数学作业开始吭哧吭哧的写。
看见我还有做作业的自觉,老秦挺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在客厅里踱步了两下,然后两手一拍,感觉像是有如神助一般:“我给你做个神仙汤。”
我以为神仙汤真的是什么神仙级别的料理,于是我按捺住心里隐约的期待,没过一会儿便将数学作业写完了。琇書蛧
语数外里,我最讨厌语文,所以我一般将语文作业放在最后。
而现在,我想要看《还珠格格》。
从我出生到现在的这十二年里,老秦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上了小学他俩就离婚了,所以他肯定不知道我妈不让我在周一到周五看电视这个规矩的:电视,在上学期间,碰都不给碰一下。
我试探地开了电视,而老秦在厨房里捣鼓他的神仙汤。
听见客厅传来《还珠格格》的音乐,他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到客厅,看见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犹如领导视察一般的审阅这部琼瑶剧。
他抬头看了眼客厅里挂着的钟,说:“作业写完了?”
我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可能因为老秦是我老子的缘故,所以我基本不需要跟他说话,他就能懂我的意思。
于是他问:“是写完一部分了?”
我点头。
“数学写完了?”
我再点头。
“英语?”
点头。
“语文?”
我摇头。
他“哦”了一声,“那准你看半小时,吃完饭把语文给写了。”
看,我试探成功了。
不单单拥有了周一到周五看电视的权利,还拥有了长达半小时的看电视的权利。
这一刻,我想的是,其实和老秦住也没我姥说的那么差。
至少他让我看电视,也不反对我看《还珠格格》。
只是这一刻的喜悦并没有蔓延太久,当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他烧的“神仙汤”,叫我上桌吃饭的时候,我觉得我对“神仙汤”的梦彻底幻灭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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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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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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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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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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