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早饭收拾停当,已经差不多到了辰时四刻,秦妈妈唤了望春引路,又叮嘱了几句,送尹沉壁出了院子。
尹沉壁出门之时,见木棉还站在正屋的前廊下杵着,不由笑着朝她眨了眨眼,木棉哭丧着一张脸,正要开口,秦妈妈已在旁严厉道:“乱看什么?快随我来。”说着瞅了一眼尹沉壁,领着木棉去了后罩房。
望春是个颇为健谈的丫头,她领着尹沉壁和栖云跨过石桥,穿过花园,指着前面左边一座院子道:“那是五爷和五少夫人的院子,不过五少夫人跟着五爷去了西北,院子如今还空着。”又将右边不远处隐在绿荫下的一栋玲珑小楼指给尹沉壁:“这是咱们五小姐的院子。”
一路桂馥兰香,蜂飞蝶舞,亭台楼阁之间曲径通幽,到了正院凝辉院时,尹沉壁已从望春那里将国公府的格局了解得七七八八。外院正中朝晖堂是待客宴请之所,后面的松柏斋是会客议事的地方,外院东侧坐落着闻存山的书房竹青阁,西侧辞云斋则是国公府三位少爷共用的书房。闻若青日常起居的霁风院设在辞云斋右后方,闻若丹和闻若白未成婚前居住的枫岚院以及听雪院也都在外院,现枫岚院是闻嘉珏在住,听雪院则空置着。另外角落里还有两个小客院,分别住着闻府现今的先生和武师傅。
垂花门后的内院占地辽阔,林木葱茏,处处山石成景,清池迤逦。位于正中的凝晖院是正院,住着闻老太君,凝辉院东侧不远是闻存山江氏夫妇的清心堂,西侧是谢霜的沉香小榭,后面才错落分布着闻若丹夫妇的浮舟小筑、闻思齐的流影阁、闻家兄弟成婚前在内院的歇息之所风荷轩以及三四个客院。除了各位主人居住的院落和客院,还有几个日常活动宴请之所,大都相隔不远,只长桦院独立后花园一隅,显得形单影只。
三人过了穿堂,候在凝辉院的影壁之前,尹沉壁估摸了一下时间,从长桦院走过来,走得快大概需要两刻左右,如果走得慢些,则要花上三刻钟了。
她听得影壁那边人声喧哗,不觉摸了摸头上的发髻朱钗,又理了理品红色的交领上襦,栖云弯腰将她耦合色裙子上的褶皱抚平。
不一会儿里头出来个丫鬟,笑道:“都等着呢,快进去吧。”望春忙引了尹沉壁绕过影壁进了正厅,自己则垂手立在外头。
厅堂内笑语纷呈,正中高坐的正是闻家老太君,此刻双目炯炯,正落在低头进来的尹沉壁身上。因她是独自前来,并无新婚丈夫陪伴,谢霜便上前替她一一引见。
闻老太君见新媳妇虽无十分姿容,眉目倒也别致,身形纤细修长,打扮也还算得体,比传闻中好了许多,不免高兴了几分,喝过新媳妇敬的茶后,赏了一匣子首饰给她。
闻存山则满意多了。尹征在世时,他虽并不熟悉,面貌却还是有印象的,如今看新儿媳妇相貌酷似父亲,尤其一双眼睛明亮逼人,看人的时候如尹征一般毫不躲闪,心中更多了几分欢喜,于是笑呵呵地喝了茶,看向身边的江氏。
江氏感觉到丈夫的目光,心中又气又无奈,只得接了茶,草草教训了几句诸如“恭顺柔和,贤良淑德”之类的话语,便给了见面礼。她昨日听了新儿媳进入喜堂之前闹的笑话,心中已很是不悦,原预备着今日给点颜色,哪想自己女儿和儿子闹了这么一出,弄得新婚之夜儿媳独守空房,此时又看丈夫如此欢喜,到底没有板起面孔。
不过闻存山原预备给新儿媳的见面礼是三千两银票,她自己准备的是一对赤金镶宝石的龙凤手镯,昨晚她一生气,偷偷将匣子里的银票换成了一千两,手镯也另拿了一对赤金缠丝的,想来做公公的也不可能去打听儿媳妇收到的见面礼。钱是小事儿,多给也无所谓,只是眼见这怎么看都不出挑的女子低眉顺眼地接过大红描金的匣子,完全不知里面已换了乾坤,她这才自觉心中舒坦了些。
尹沉壁接下来便给闻存正夫妇敬茶,闻二夫人花氏笑语盈盈,给了一支赤金累丝镶红宝石的凤钗并一对翡翠滴珠耳环,尹沉壁听她声音俨然便是昨晚喜房中为自己解围的那位夫人,便十分真挚地道了谢。
闻家三房老爷闻存浩早年间已牺牲在了边关,今日他的遗孀三夫人甘氏也来了,给了一串上好的珍珠项链并两只碧玺手串。
谢霜又引她到了一名须发尽白却端坐如松,双目精光内蕴的老人面前,道:“这是纪师傅,苍榆几兄弟打小就跟着他老人家习武。”
尹沉壁赶紧敬了茶,纪师傅呵呵笑着,直接给了块鸽蛋大小的红宝石。
平辈的亲戚中,长房的闻若丹和夫人远在西北,二房的两位公子闻若檀和闻若翡都已成家,在京都附近不同的军营里各担任着要职,此时俱带了夫人与了尹沉壁见了礼。三房的长子闻若玄现今领着雍州军都督的差事,和夫人正在任上,次子闻若蓝还未娶妻,几月前刚从西北燕云军大营回来,领了个宣节副尉的闲职。
闻家老太爷在世时便替三个儿子分了家,但孙子们的排行还在一处,长房的闻若白是老大,三房的闻若玄排行第二,二房的闻若檀和闻若翡排行第三、第四,长房的闻若丹和闻若青占了第五和第六,三房的闻若蓝第七,是最小的一个。
闻家几位未出阁的姑娘都很漂亮大方,一直好奇地盯着尹沉壁看,待看清这位传闻中颇有手段的新嫂子并没有三头六臂,瞧着还算斯文,也就失了兴致,波澜不兴地相互见了礼。闻思齐昨晚被狠狠教训了一顿,这会儿正焉着,也就没了兴风作浪的想法。
闻家小辈中在家的除了谢霜的小儿子闻嘉珏,还有闻若檀的次子闻嘉铭和闻若翡的女儿闻舒璎,三个孩子中闻嘉铭最大,看着已有了几分鲜衣怒马的少年之气,闻嘉珏和闻舒璎一个八岁,一个五岁,都粉妆玉琢似的,接了尹沉壁递过去的荷包,当场就打开来看。琇書蛧
闻舒璎天真地说:“这个镙子好小,怎么也不是金的?金的才好看嘛。”闻若翡的夫人林氏忙呵斥道:“乱说什么,还不赶快谢过婶婶。”
尹沉壁双颊不由暗暗发烧,江氏心中翻了个白眼,看儿媳的眼光里就带了几分讥诮。此时闻嘉珏跑上前问道:“六婶婶,我听六叔说是你家的人另外射了一只大雁下来,是谁射的呀?”
众人听了都不解其意,纷纷询问闻嘉珏,待闻嘉珏语声清脆的说完,尹沉壁的脸已经彻底红了。厅中一阵静默,闻老太君咳了两声,道:“好了好了,既都见过面了,就摆饭吧,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
一炷香后饭摆好,众人便拥簇着闻老太君去了偏厅,分男女席坐了两桌,三个小孩由闻若檀的夫人朱氏领着,在侧间里另开了一小席。
闻嘉珏犹自追着尹沉壁,“六婶婶,你告诉我嘛,是不是尹家舅舅射下来的?我看那箭是射在翅膀上的,比我六叔射得还好呢!”
尹沉壁只好弯下腰来,在他耳边悄声说:“回头告诉你,乖,快去吃饭吧。”
闻嘉珏这才高兴地一蹦一跳跑了。
谢霜领着林氏在闻老太君这桌的边上布菜舀汤,只让尹沉壁在一边看着,尹沉壁暗自用心,将谢霜给闻老太君和江氏布的菜一一记下。
饭毕,闻老太君笑道:“你们几个也去吃吧,新媳妇儿吃完了也好赶紧回去,这会儿青哥儿应该也快醒了,晚上就不必过来了,伺候好青哥儿要紧。”
尹沉壁低头应了,随谢霜和林氏去了侧间。
侧间里孩子们都已经散了席,桌上另摆了饭菜,妯娌四人一声不响地吃完,朱氏和林氏便告辞出去。
谢霜慢慢喝着汤,尹沉壁放了碗正要告退,谢霜却问:“你院子里的人可还够使?”
“尽够了,多谢大嫂……秦妈妈也是极能干的,今早就是她给我梳的头。”
“那就好。秦妈妈是很有资历的老人了,遇事多问问她,不要自作主张。”
“是。”尹沉壁犹豫一会儿,又笑着谢道:“听说长桦院是您亲自督建的,房间也是您布置的吧?我很喜欢,多谢大嫂。”
谢霜看了她一眼,只点了点头,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
尹沉壁回到长桦院,换了家常衣裳坐到临窗的长塌上,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半天的时间,比她在家帮忙干一整天农活还要累得多!大户人家的媳妇果然不是好当的!
进国公府不到两日,她已觉得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花团锦簇却又不真实的世界,此刻格外想念自己那内外透着温馨的小小院落,想念病床上的母亲和书院里读书的弟弟。不知道她走以后木芯是否能够照料好母亲,母亲是否按时吃了药,是否也如她思念她一般思念着自己,还有院子里那些普普通通生命力却很旺盛的花花草草,绿荫如盖的批把树,清香四溢的果园,甚至是佃户们有时随随便便的一句问安,这时想起来都觉得分外亲切。
尹沉壁出了一会儿神,叹了口气,正想让栖云把东西拿过来清点一下,秦妈妈已过来敲了新房的门。
她拿来了一本厚厚的册子,说是江氏嘱咐拿给她看的闻氏家训,见尹沉壁郑重地接过,又问:“六少夫人可需要午睡?”
“我向来没有午睡的习惯。”
“那就好,”秦妈妈笑道:“六爷恐怕很快就醒了,随时都会过来,少夫人能等着最好不过。”
尹沉壁想了想,待秦妈妈出去后便起身脱去身上的旧衣,找了一件海棠红的对襟上襦换上,穿了那条月白色的绡纱百褶裙,又洗了脸,重新在唇上上了点胭脂。收拾停当后,她拿着那本闻氏家训坐到了窗下,一面慢慢地翻着,一面等着闻若青。
哪知这一等,却怎么也等不来自己的新婚丈夫。
闻若青这一觉直睡到日落西山,然而睡得却并不踏实,朦胧间似又身在北疆,荒漠之上寒月如钩,苍野中尸堆成山,血海无边,一回头关山叠迭流水迢迢,举目南顾却总不见家园。
这一夜挥刀斩将,策马扬鞭,身边将士于飞雪之中放声高歌。朔风如刀,刮在身上如凌迟般的痛,烈酒似火,滚入喉间是火焚一样的烧。
转过山坳又遇山洪突泄,石流如瀑,飞身躲避之间眼前掠过一缕丁香色,他捞起那抹绡纱,却发觉轻纱后隐着一个丑若无盐,横眉怒眼的女人……
女人!闻若青倏然惊醒,翻身坐了起来。此时日头已偏西,明亮阳光自窗户透入,刺得他眼睛生疼。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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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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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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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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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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