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齐婴。
齐婴眼里也是一动。
像是同时被那个魏字触动。
一种从未想过的设想涌入李斯安脑中,一时,他浑身血液都像在逆流,呼吸急促地往后退,脸上显出一种弱质的苍白。
比如,为什么齐婴也会去找魏阳后人,齐婴为什么会知道魏阳的存在,一个封尘了多年的记忆锚点,就像他一直以为……
身后的渡河垂柳摇曳,寒鸦惊动水花,他就像惊弓之鸟,鞋底陡然碰上了桥后的石。
撞击的猛然一震让他浑身都清醒过来,低下头慌乱往外走。
李斯安垂下的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尚未抽离的身体一个趔趄,被强制地按住了,额边的黑发一根根染墨似的滴落着光晕。
这儿确实有江南水乡,小桥流水的景致。
溪水潺潺,渡河蜿蜒,在湖光水色里泛出淡淡的潮。
湖里静悄悄的,针落可闻,风吹铃动。
一双强硬的手臂从后紧箍住李斯安的肩膀。
李斯安的头深低着,听到呼吸一阵阵发涩的沉意,他想出声,声音却已然嘶哑了:“你干什么。”
齐婴将下巴抵在他肩上,温度滚烫地传递到面颊上。
那道视线落到水面上,水上波澜不惊,而惊声跌宕。
李斯安的手机一直在响,从手中摔了下去。
上面十几个未接电话印出屏幕,智能手表的定位是和他舅母手机连在一起,在屏幕里,一千公里的距离显然不能让人接受,这个定位很快就发到了他班主任的手机里。
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陡然变得很沉。
在惊悚轮回里,游戏外的时间缓慢近乎停滞,但是一旦离开惊悚轮回,真正的轮回也就开始了,游戏外的时间没有一刻会等人。
包括李斯安翘了第二天的课这件事。
“现在定位在哪?”
“一千公里之外。”
“行,他狂,翘课去撒野,他单科分数再高,看他语文怎么办。”
韩仁一瞬间脸上由晴转阴,手里的花茶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放。
办公室的老师就说:“韩老师,别生气,齐婴不是也没来上课。”
韩仁:“齐婴给我发过消息了,说是去竞赛去了,至于李斯安,这能一样吗?他就是纯属去玩的,现在就剩下小半个月的时间了,马上就要高考,我原来以为他这段时间是收心了,没想到变本加厉!”
“现在你看看,跑出五个省连夜乘飞机跑了,哈哈。”说到后来那话音里仿佛哽住了。
在办公室外路过的章钰就看到韩仁双手捂着脸,深低下头,仿佛下一秒就要悲伤到哭出来。
“别生气啊韩老师,李斯安最近这段时间语文成绩提高挺多的。”一旁的语文老师说,“可以说突飞猛进了,以前一张一百五的试卷只有二十分能考,现在都能翻倍了。”
章钰连走带跑地一路飞奔到三班门口,手指扶着门框,喘不过气来:“听,听我说,这回安狗玩完了。”
好几双眼睛抬了起来。
“你知道他去哪了吗?!”章钰急急道,“他飞了千公里连夜去了嵩城。”
前桌诧异道:“啊?他去嵩城做什么?”
“不知道,总之老韩很生气。”
那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口传来韩仁沉沉的声音:“哲克,章钰,你们两个,过来帮李斯安桌子搬到讲台边。”
这个月已经是第五次联系李斯安的爷爷了。
老爷子每次笑呵呵来,笑呵呵走,要么来这班里就是看看谁欺负他孙子了,几个老师的苦口婆心听都听进去了,但下次还犯,照旧不改。
小的不靠谱,老也不靠谱。
韩仁眼睛巡视过班级,整个班级陷在紧张凝重的气氛里。
只有埋头写字唰唰的笔声,夜自习还没开始,但几乎没有人敢随意离开座位浪费一点时间。
一种无声的紧张感早就将每个人都逼得神经高度紧绷,所有经过高密度计算的时间分配,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等他回来再问。”今哲克说,“这又是玩的一出什么,还有小半个月就高考,他倒好,跑了个无影无踪跑到嵩城去撒野,我要是老韩我也气,非拿棍子打死他。”
章钰:“信我,兄弟,我要是数学能考到他那个分,别说嵩城,就算跳到老师桌子上撒野,我都干得出来。”
今哲克瞥了章钰一眼,手里还和人合力举着李斯安的课桌,语气却漫不经心:“单科好没用,高考又不是只看单科,他理综再高,一门文,能给他拉到尘埃底下去。”
“大学能上不就好了。”章钰说,“他就算语文考个十几二十分,也没有关系,顶多上个一般性的学校。”
旁边穿插出一个女声:“所以韩老师在为他可惜。”
今哲克偏过眼,语气诧异:“班长?”
两个人在搬李斯安的课桌,原本在一旁的申南雅,也过来主动抱起李斯安的大小行李。
搁在角落里的大箱子小箱子,零碎东西一件件叠了许多层。
申南雅:“他东西多,我帮你们搬一点。”
今哲克想问帮我们还是帮他,但这话问出来显然没什么意义、
李斯安的东西是真的挺多,且不说两大叠堆成山的草稿纸,课外辅导书就有三大箱,写完的还有两箱,更过分的是桌下的书堆上还摆着个打印机,一根插线板直接从讲台接到了自己脚边,真把教室当自己家了。打印机上还没来得及拿下来的高数论文,上面画着的一些几何符号和密密麻麻的字符,明显是让人看不懂的范畴。
今哲克看到时,忍不住轻啧了声,
章钰顶了顶今哲克的手肘:“看见了不,所以说老韩的偏爱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的。”
今哲克:“天天看他在玩,也不知道哪来的时间去学这些。”
申南雅抬眼看了眼他们:“都在学的,你们没看到他的时候,他都在学的。”
但那话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申南雅将李斯安的杂七杂八的文件夹麻利收拢在一起,放在纸箱里。
也就是那时候,她发觉了不对,手下的纸箱重量明显偏重,她抬了一下,看到了一个松垮挂在箱子上、像是太匆忙忘记锁上的钥匙。
钥匙随着她抱起响起的动作,摔了下去,申南雅俯身去捡,陡然间,一张轻飘飘的纸条从尚未来得及锁上的箱里飘到地上。
申南雅原本去捡纸条的手顿住了。
那纸上的字是锋芒毕露的一排漂亮字迹: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
一撇一捺明明潦草到快看不清,笔锋却是锋芒毕露,像颠张醉素的狂草,满纸尽是散漫张狂。
熟悉的、诗鬼的名句。
申南雅往下翻。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上面字字狷狂,教人看不真切。
申南雅的呼吸也开始有些不稳了,她攥紧手里的纸张,看到又一张上面写着“北国正清秋”。
这句诗原先最早是来自李煜的忆江南,而原句,应该是南国。
南国正清秋。
哪来的北国,除非是书写者是在写字时的笔误。但南和北的差距太大,再笔误也不能从南写成了北字。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如果这些字迹的主人不是抄写呢?
他不是对着书本抄写,而是在上课无聊时,将了然于胸的词句在纸上画画写写,甚至连默写都算不上,只是写着玩,所以字迹会潦草,甚至有出现错字。
申南雅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明知道翻别人东西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但后续已经不可控了,压在纸箱子最底下的一张白纸被拾了起来。
裘锡圭、黄永玉几个名字落入眼里。
申南雅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抓在纸张边缘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发紧。
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清华简、吕叔湘著汉语语法分析问题助读、郑伯克段于鄢、庾信哀江南赋、义疏学衰亡史论、礼是郑学……
那些过于杂的字眼,拥挤在一整张白纸上,有些用红笔圈着,有些打了勾,密密麻麻一片。
“班长!”今哲克在前面叫:“你好了没,怎么还不把安狗的箱子搬过来。”
申南雅呼吸一紧,猛然攥紧了手里那张纸,像是被叫住了魂。
抬脸时,那张脸上浮起一层血红,烫得说不出话来。
“来了。”他们的班长脸色微青地说。
她脚步有点僵地往前走,脑袋里却是一片混乱,像无数声音在打架。
“他语文可是倒数第一哎,南雅,你教不进他的,齐婴跟他做了那么久的同桌,你看他个位数两位数的语文成绩。”
“真的是大字不识。”
“班长,这个烽火的烽怎么写?什么火字旁啊,火字怎么写,什么,火,火是什么。”
“班长,试卷借我抄一下,啊?作文不能抄啊,为什么啊,我又不会写,你教教我呗……”
素白的纸,墨迹潦草地晕染开。
全都在眼前铺散开来。
“班长,班长!”
“班长,你怎么了?”
茶杯应声而碎,方才还好好的一切大变。
“班长?!药,她的药呢,快拿来!”
那治心脏的药拿了过来。
十几道关切的目光同时望向中间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一下子心肌梗塞了的申南雅。
几个人将申南雅扶到位置上,替她拍背顺气。
一旁的学委担忧道:“南雅,你没事吧,怎么忽然就顺不上气了。”
申南雅已经恢复过来了,很勉强地笑,但笑不出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没事。”
“别是发现了什么东西,怎么好好搬个桌子忽然心梗了呢,班长。”今哲克说,“你刚刚不会是在他课桌里发现了什么吧?”
申南雅蜷曲的手指缩了下,攥着手掌里的那团草稿纸,绞紧了:“什么也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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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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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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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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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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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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