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生徒待师长恭敬有加,待同窗也谦逊平和,才情卓著而没有半分傲气,国子监上下无不赞叹。
又因他是傅知年推荐到御前、陛下亲自下旨准他入国子监读书,一望可知的前途无量,人们都想尽办法和他结交,一时间请帖如云,把桌子都要堆满了。
但让人们意外的是,所有的宴请都被他谢绝了,在整个国子监就读的生涯中,林鸣只登过一户人家的门。
那就是梁记酒铺。
梁记酒铺一般在辰时开门,宋氏一面取门板,一面朝里道:“吃完了就背书,好好背,回头在夫子面前别背不出来……”
宋均的读书声,“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而致孝乎人,恶衣服而致美乎……”
宋氏一抬眼才看到门外站着人。
是林鸣。他穿一身国子监生徒独有的青衿,暮春的风柔柔地吹动他的发丝衣摆,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身衣裳的缘故,他的身姿挺拔了许多。
宋氏还未及说话,林鸣忽然一皱眉头:“背错了。”
宋氏忙道:“哪里错了?恳请郎君教教他。”
林鸣便走进来,宋均正摇头晃脑地背着书,林鸣告诉他:“‘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是说禹包含简单,对祭祀却很虔诚。你会这么背,是不是没听懂意思?”
宋均低头道:“先生只教我们背书,从不讲解意思。”
宋均上的是附近的私塾,论受教之精雅,当然比不上家学渊源的林鸣,林鸣还是头一回知道有不讲书直接背书的夫子,“不妨事,以后若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宋均大喜:“多谢哥哥!”
“叫什么哥哥?教你读书的,得叫先生。”宋氏笑得眼睛都弯了,“多谢郎君,郎君是来买酒的么?要什么酒?我这就打去。”
林鸣的眼睛垂了一下,“随便,都行。”
宋氏转身便去了。
这里宋均将自己囫囵吞枣的地方一股脑儿搬出来请教,林鸣一一为他讲解,三言两语,又明白,又好记。
宋均忍不住眼睛发亮:“先生,那天被傅状元送到陛下面前的文章真你的吗?”
林鸣点头。
宋均眼睛更亮了:“他们说,那是天下最好的文章!”
“当不起。”林鸣道,“传言总有夸大之处,不可尽信。”
等到宋氏打好了酒来,宋均的书已经背起书囊准备去上学了,临去时不用姐姐交代,他恭恭敬敬地给林鸣鞠了一躬。
宋氏手里拎着好几只酒坛,每一只都小小的,圆滚滚的,漆黑发亮。
“我家的酒都挺好喝,郎君都尝尝吧。”宋氏笑吟吟将一串酒坛都递给林鸣。
林鸣伸手去接,指尖轻轻碰到了指尖。
快得一触即逝,轻得仿若无物。
但心中却像是响起了一道惊雷。
林鸣的耳尖红了。
“多、多谢。”他想要大方地掏出银子,然而手不知怎地忽然有点不听使唤,银子没掏出来,荷包却掉在了地上。
他脸上一阵燥热,连忙弯腰去捡,宋氏已经比他更快一步,捡起来交到他手里:“小均既叫郎君一声先生,郎君若是不嫌弃,这酒就算是束脩如何?”
她离他这样近,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在脑子反应过来之间,林鸣已经听到自己说了个“好”字。
反应过来之后,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在下姓林,单名一个‘鸣’字,你叫我的名字便可以。”
宋氏笑道:“哈哈,我当然知道你叫林鸣啦,你自己多有名不知道吗?”
林鸣发现自己真喜欢听她说话,不单是因为她爽脆的声音总让人想到晴空万里的蓝天,更因为无论什么事情在她嘴里,好像都变得很简单,很痛快。
“不过连个酒名都报不上来,瞧着你也不像是来买酒的。总不会是专程来教小均读书吧?”宋氏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就直说,都是街坊邻居,你又肯教小均,我说什么也肯帮的。”
林鸣耳尖上刚刚才褪下去的红色,忽然又涌出来了。
“我……”他的手在袖中握起,声音微微发紧,抬起眼睛,望着眼前这张明丽的面孔,认真地道,“我想来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
宋氏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宋颜。”她道,“叫我阿颜就行。”
那天林鸣拎着好几只小酒坛回家,像是拎着一串大果子。
果子又圆润又饱满,就像他的心。
他觉得春天的风真柔软,天空真蓝,以及,酒香真的很好闻。
就这样他成了宋家姐弟桌上的常客,渐渐宋颜的饭桌上每天都会多放一双筷子。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闲言碎语传得更快,尤其是和寡妇人家相关的闲言碎语。
很快连国子监里的师友们都知道了这事,不论是师长还是同窗,不止一次地提醒他:“傅大人官运正盛,眼下炙手可热,他既这样看重你,你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来日不说尚主,至少能配一名贵女。眼下千万要洁身自爱,莫要沾染不相干的人。”
林鸣置之一笑。
宋颜多少也听说了一点风言风语,这天吃完饭,先把宋均赶去读书,然后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她的酒量很好,但林鸣一杯就醉,所以平时只有她喝。
她喝着酒,问道:“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你了,从前我给你吃的,你怎么从来都不吃?”
林鸣看着她,灯下她的脸颊上微有红晕,不知道是因为酒气,还是因为灯光。
他取过一只杯子,给自己斟上一杯,抿了一口。
辛烈酒气入喉,让他的声音有点低沉:“因为我怕坏了你的名声,让旁人说三道四。”
宋颜点点头:“那怎么现在就不怕了?”
林鸣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杯子搁在桌上,发出“笃”地一下轻响。
他看着她的眼睛,酒气冲进肺腑,热气涌上面颊:“现在随他们说去,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堵上他们的嘴。”
这是宋颜第一次看他主动喝酒。上一回她开玩笑地灌了他一杯,他半场表演了个一杯倒,她就再没玩过。
此时他的面孔发红,眸子出奇明亮,和往日的斯文俊秀比起来另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异气质,像醇酒一般醉人。
她忍不住问道:“怎么堵?”
林鸣认真地看着她,点了点头,然后……一头栽倒在桌上。
宋颜:“……”
“小均!”宋颜叫,“过来搭把手!”
姐弟俩把林鸣送回家,回来的路上,宋均悄咪咪问道:“姐,你和林先生是不是要成亲了?”
宋颜抬手就朝他后脑勺拍了一记:“瞎说什么?人家林先生会读书,将来肯定是要做大官的。”
而她,只是个卖酒的。
还是个寡妇。
不过……如果林鸣硬要坚持的话……
咳咳……她也不好太过拒绝,要不意思意思拒绝个一两次?
……但他面皮那么薄,万一一拒绝就不敢上门了呢?
唉,难办。
新月下,晚风里,宋颜陷进了深深的烦恼中。
*
林鸣早就计划好了。
国子监生徒一结业便可以授官,一授官,他便马上向宋颜提亲。
提亲的媒人他都想好了——傅知年。
傅知年对于他来说,亦师亦友,亦父亦兄。如果他不在国子监或酒铺,便一定在傅家。
他崇拜傅知年的才学,更仰慕傅知年的抱负。
傅知年要推行新法,拯救大央。
他的热血为这个理想沸腾。每一次和傅知年在一起的时光,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而自己所学所知又太少,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傅知年的脚步。
在极少的闲暇时刻,他向傅知年透露了结业后成亲的打算。
傅知年顿了顿,然后看着他,深深道:“变法非一朝一夕可成,我为前卒,先奋力冲杀,后面的事,便要交给你了。林鸣,变法一旦启动,我们便如风中飘絮,前途难卜,生死未知。婚姻之事,你要慎重。”
头一回,林鸣离开傅家的时候心中不是激动与雀跃,而是沉重。
……真的这么严重吗?
他想问。
很快,命运告诉了他答案。
新法得到了陛下的全力支持,雷厉风行地在大央各地推展,傅知年获封侯爵,回京时动用半幅帝王仪仗,风光一时无两。
然而傅知年登得有多高,跌得便有多惨。
林鸣的鸿运也因傅知年的倒台而终止。
他不肯在傅知年的百罪书上签名画押,顿时成为千夫所指。
从前对他趋之若鹜的人现在对他弃若蔽屣,只有梁家酒铺的那盏灯依然为他点亮,只有宋家姐弟的桌上依然放着他的筷子。
但他不能再去宋家了。
宋颜等了许久也不见林鸣来,便找过来拍门:“林鸣,你在吗?”
林鸣没有应声。
傅知年受刑之前,将新法所有的文书资料交给了他。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盼着结业授官而娶妻的国子监生徒,他成为了新法的传薪人,要将这一点火种保存下来,等待复燃之机。
更重要的是,新法是一块烫手山芋,所有靠近它的人都会被烫伤。
前途难卜,生死未知……他不能,连累阿颜。
他最喜欢的声音还在门外絮絮叨叨地说今儿做了什么菜,他怎么不去吃,声音还像平常那样自在随意。
她最知道他的,知道他的难过,所以刻意不去触及。
胸膛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挤压,一时间疼得难以呼吸。他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和这疼痛对抗。
然后他吹熄了灯。
门外宋颜看着陡然间黑下去的窗子,顿住了。
有点难过,也有点心疼。
还有点恼火。
这家伙,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不正该找她喝喝酒聊一聊么?一个人躲起来算什么事儿?
再一想,算了,傅知年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他想一个人静一静,她便也由他吧。
宋颜轻轻在门外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家。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在未来的好长时间里,这家伙的官职一时起,一时落,待她也是一时热,一时冷,完全叫她摸不着头脑。
而数年后的今天,姜雍容当位,新法推行,天下太平。
宋颜像往常一样打开酒铺的大门,就看到了门外站着一个人。
一时间有点恍惚。
时光仿佛回到了当初那一日,那个腼腆的少年站在春天的晨雾中,等她开门。
不同的是,当日的国子监生徒已经成了位极人臣的相爷,他穿一身紫袍,该死的面孔比当日更清俊,更成熟,更迷人。
身后则跟着长长的队伍,抬着一口又一口的箱子,箱子上扎着鲜艳的红缎子。
“阿颜……”
林鸣只开口了两个字,宋颜便道:“想娶我?”Χiυmъ.cοΜ
林鸣点了点头。
无论经历过多少风浪,在她的面前他仿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耳根子又可耻地发烫了。
宋颜看着他耳尖上那点红,咬了咬牙,冷哼一声:“你想扔便扔,想娶便娶,你当我是什么?!”
她抬高了一点音量,大声道:“姑奶奶把话放这里,你想娶,我还不想嫁呢!”
“砰”地一声,大门重重地在林鸣面前关上。m.w.com,请牢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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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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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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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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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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