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靖千江一直站在风口上,替他挡住了夜风。
他微微一哂,这人的性子倒是多年不变,死心眼一如既往。
方才靖千江与曲长负说话的时候,刘元担忧这位看上去不太好接触的王爷会对自家少爷不利,硬是顶着压力守在不远处。
他被两人的对话弄得满头雾水,只听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曲长负刚才连皇上带百官都给忽悠了,那狗压根就不会抓刺客,它就是馋肉。
他家少爷轻易不出门,一出门就干了件掉脑袋的事,还做的半点不慌,真是……
真是聪明勇敢沉得住气。
刘元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您真把肉汤洒在刺客身上了啊?”
宋家是武将出身,族人世代身手高强,曲长负小时候也练过功夫,可以说天资极好,但身体彻底不行之后,就没怎么再动过刀剑了。
曲长负散漫道:“对啊。”
他说完这两个字,脸色倏地一变,脚步顿住:“这是什么东西?”
丞相府的下人一起冲他行礼,有个人小心翼翼地回话道:“少爷,这是马车……”
曲长负道:“货郎家中老母的马车?”
刘元向来知道曲长负嘴毒,有点想笑。
此刻马车之外明光耀耀,挂满了各种样式的灯笼,马车之内香风阵阵,香包香炉香帕子堆满了半边座位,也怪不得曲长负的表情像是看见了鬼。
下人也很委屈,虽然这样的马车显得不是很有品味,但也不是他们布置的:“少爷,这是方才您同璟王殿下说话的时候,二十几位公子和小姐们送来的礼品,这灯是怕夜里太黑,您看不见路,这里还有补药,是……”
曲长负波澜不惊地打断了对方:“收拾了。”
“啊?是、是。”
不管什么宝贝,只要少爷不喜欢,就不是好东西。丞相府的下人们忙先请曲长负坐上马车暂等,一帮人手脚麻利地摘灯笼,整理杂物,又里里外外地熏了香。
半柱香之后,马车恢复了清爽,车厢内缭绕着淡淡的檀香,曲长负靠在软垫上,手里捧着热茶,身边还有个小丫鬟半跪着帮他捶腿。
打量着重新清爽的车厢,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让小丫鬟去了后面的马车。
刘元骑着马到车窗前,马背上挂了好几个包袱,同曲长负说:“少爷,明天奴才把这些东西送到慈幼局去,里面的孩子肯定喜欢。礼单已经列出,回去再让管家酌情回礼吧?”
曲长负说了声“可”,又道:“不回丞相府,去外祖父那里。”
吩咐完了,他见刘元欲言又止,问道:“还有事?”
刘元搓了搓手,好奇道:“少爷,奴才还是不明白……您怎么知道璟王那只狗会顺着肉汤味找过去?”
曲长负听了他这问题,倒笑了笑,说道:“狗喜欢排骨,鹰喜欢蛇血,人喜欢权势财物,这些不是常理么?”
他说完之后,相府侍卫中也有个年轻人噗嗤一声笑。
刘元回头看看,满头雾水:“小伍,小端,你们又在笑什么?”
曲长负却不再理他,看一眼天空,施施然放下车帘,嘴里还哼唱着,“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未伴人迟……①”
车轮慢悠悠地压过青石板路,向着宋太师府的方向而去。
他在马车上想着上辈子所知的宋家结局。
——就在一个月后,西羌起兵,宋太师挂帅出征,宋家满门战死沙场。
曲长负正是因为病中听闻这个消息,才会当场咳血病发,要不是那个突然出现的任务给他重生和续命的机会,恐怕这遗憾永远也只能成为遗憾。
胸口隐隐作痛,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在宫宴上动武,还是有些冒失了。
曲长负低头咳嗽几声,摊开自己的手,掌心空空如也,五指修长而苍白。
他虚握一下,弯起唇角。
如今故事的开头已然不同,后续自然也会改变,皇上给了兵部的差使,十分省心,不然他也要费一番心思将自己调入到军营中去。
今日宫宴过后,京城中关于他的流言一定会换了全新的版本。
赞誉必然有之,但诋毁也一定不少,或许有人会说他并无真才实学,凭借媚上之语取巧上位。
没关系,没关系。
无论使用怎样的手段,造成的后果,他都可以承担。
只要能够反过来扼住命运的咽喉,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无力挣扎的弱者。
*
另一头,卢延和庆昌郡主也正坐着马车回府。
这一片达官贵人住得十分密集,昌定王府跟曲丞相府离得不远,庆昌郡主满腹懊恼,便与卢延同路坐在一辆马车上叙话。
“姑母,您也别把这事想的太严重。皇上这次给曲长负的差事在兵部,一看就也不怎么上心。”
卢延安慰她道:“您想想他那个病秧子,见风都要咳嗽,能折腾出什么花来?那帮老兵油子最会排挤人,完不成差事,丢人的还是他。”
庆昌郡主道:“我就是见不得他这个人在我面前晃,老老实实在他院子养病不行吗?!”
卢延也听父亲说过自己这位姑母的事,她从未嫁时便对曲相心怀爱慕,但曲萧已经同宋太师的千金定了亲,因此庆昌郡主后来也嫁给了安国公的小儿子。
谁想过了七八年,两边的配偶都因病去世,中间又经过一番辗转,她这才如愿以偿,嫁进了丞相府。
庆昌郡主第一回成亲并未诞下子嗣,嫁给曲萧之后又生了一子,都要比曲长负小上许多。
庆昌郡主连曲萧之前的妾侍都遣散一空,自觉一家三口和美安乐,可想而知,曲长负身为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对于她来说有多么的碍眼。
其实身为男子,卢延对此是颇有些不以为然的。
反正他要讨老婆肯定不会要姑母这样的泼辣货,但是自家人利益相通,总得向着。
他正要说话,忽然一停,警觉道:“什么声音?”
卢延话音刚落,外面的车夫和侍从已经惊叫起来,紧接着嘶啦一声,车顶已经破了,竟是两只巨大的老鹰一先一后,当头扑了进来!
这鹰羽毛上带着一股腥气,爪子和喙都很锋利,庆昌郡主掐住卢延的胳膊,惊声尖叫。
卢延厉声呵斥,侍卫们纷纷涌上,但马车空间狭窄,一时乱作一团,马车竟然翻倒。
有人情急之下将马车的车壁砍破,这时老鹰却从地上捡起了一条死蛇,拍拍翅膀飞走了。
卢延摔的趴在地上,一个翻身利落跳出马车。
他还算好些,庆昌郡主被人扶出来的时候,却已经钗发散乱,头发上甚至还挂着几片羽毛。
她气急败坏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条路上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这回脸面可丢大了!
车厢被人从马匹上拆了下来,破破烂烂地放在路边,卢延看了一眼车顶,厉声喝问道:“谁把死蛇放在马车顶上的?”
这附近有恭王的一处私宅,他平时最爱捉未经驯化的海东青来亲自训练,刚刚明显是马车顶上的死蛇将那些破鸟给招来了!
偏生恭王是当今皇上的叔父,根本惹不起,这个哑巴亏他们不吃也得吃。
这一招真他娘的缺德!
他呵斥过后,只感觉自己的双手一阵疼痛,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摔倒之时蹭破了掌心。
曲长负方才的话突然间回响在耳畔——“卢世子,若我配,你便学狗在地面爬上一圈如何?”
“曲长负!”卢延猝然怒喝道,“是他!”
正暴跳如雷之间,只听不远处的路上马蹄声响,一个声音带笑道:
“哟,这不是卢世子嘛?卢世子您好,今儿兴致不错,开场在这街头唱大戏呢?”
说话的人是个骑在马背上的年轻男子,身穿一身玄色实地纱褂,面容英挺俊朗,正居高临下地向他斜睨过来,脸上是明明白白地嘲讽。
宋太师之孙,现任从四品威远将军,宋绎,亦是曲长负的表哥。
卢延没好气地说:“大概是在我姑母府上沾了晦气,马车坏了,让宋将军见笑。”
宋绎“哈哈”笑了两声,笑完之后,脸色瞬变,刷刷刷三鞭子,劈头抽到了卢延的身上。
卢延猝不及防,捂住脸上的血痕怒道:“宋四,你疯了是不是!当街殴打王府世子,你不怕被弹劾吗?!”
昌定王府和宋家的护卫们剑拔弩张地相对,宋绎提起缰绳,马蹄高高扬起,踏碎了昌定王府本来就破烂的马车。
“弹劾?哼,本将军还要参你口出恶言,诋毁朝廷命官呢!”
他的眼神阴沉,冷冰冰地说:“我警告你们姓卢的,若是再敢跟我表弟过不去,我拼着挨罚,见你一次,揍你一次,谁先死,谁算完!”
说完之后,宋绎也不管卢延是什么反应,又冲着庆昌郡主冷笑一声,提缰道:“走!”
一行人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其实宋绎心里也知道,自己今日的行为确实有些嚣张,可他就是想让卢家的人当街没面子,省得他们觉得曲长负没娘好欺负。
他记得曲长负小时候是很爱笑的,有回在太师府的院子里摇摇晃晃地学走路,结果不小心撞到了自己的腿上,摔了一跤。
宋绎当时被吓了一跳,可这孩子傻呼呼地坐在地上,也没哭闹,反倒笑着仰起头,奶声奶气地叫他“四表兄”。
他看起来那么小,穿了一身红色的小袄,上面绣着金色的福字,有点偏瘦,但是小脸白白嫩嫩的,可爱的要命。
自己便弯下腰,笨拙地将他抱了起来。
而到了曲长负十一岁那年,上尧之乱发生,他与家人失散,十三岁才被找回来,从那以后,性情便冷淡了许多。
这一直是宋绎的心病,他到现在也不清楚那两年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听闻表弟竟主动去参加宫宴了,宋绎原本欣喜异常,但紧接着便得知卢延出口伤人之事,他实在没忍住脾气,抽了姓卢的几鞭子,倒也爽快。
他在前面的巷子口下了马,把缰绳甩给侍从,脚步轻快地向着宋太师府走去,正见到府门口的石狮子边上站着两个人。
左侧那位穿着蓝衣的青年转头看过来,宋绎见到他的面孔,倏地一怔。
他脱口道:“兰台?”
“兰台”是曲长负的字,取“兰台之才,寓情多思”之意,正与他的名字相对。
宋绎刚还惦记着明天去看他,没想到转眼就看见人站在了自家门口,惊喜实在来的太突然。
曲长负笑了一下:“四表兄。”
宋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跟前,一把握住曲长负的胳膊,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声音里的喜悦几乎遮掩不住:
“这可真是贵客,难得我们家表少爷肯出门走亲戚了!外面风凉,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快跟哥进去。”
他看见丞相府的马车和随从也都在不远处等着,曲长负面前这人却是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衣裳敝旧,看起来有点寒酸。
他身后背着一个书箱,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长相倒是颇为温润清朗,令人见而忘俗。
“这位是?”
曲长负轻描淡写地说:“一个穷酸书生罢了,刚刚落第,想来找小舅毛遂自荐,实在不自量力。”
他将自己手中那本册子掂了掂,凉凉道:“法令新旧相陈,重小节犹过,小有不如既辄行退难,何解?不碍刑名者,以贿赂放行,何解?此书无用,拿回去罢!”
曲长负措辞毫不留情,说完之后随手将那本册子一甩,扔到了宋府前面空旷的街道上,可以说轻鄙之极。
那书生的目光从头到尾只盯着曲长负的脸,竟似脾气极好,就连这样都不气恼,反说了句:“您说的是。”
宋绎简直都有点同情他了,但既然曲长负看起来不太待见这人,他便也没说什么,要带着曲长负进府。
书生去捡自己被扔掉的书册,借着这个姿势,悄悄侧头,看向曲长负离去的方向。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终于、终于又见到他了。
他还是这样表面刻薄,但苏玄知道,自己回到破旧的家中,便会发现床底下藏着一匣金。ωωω.χΙυΜЬ.Cǒm
他上辈子用了很久才体会到对方冰冷背后的好意,并沉迷于那如履薄冰一般的温柔。
这个人啊,即名长负,何必多情?
苏玄没有像上一世那般将书册撕的粉碎,而是藏进了怀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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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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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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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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