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亦口中的暖室坐落在整座道慈观的后方。
三人从主观后穿过一片林间的石板路,顺着青瓦檐下,经由道观弟子们的居处,最后停在一座木石砌起单独成栋的屋前。
安亦走在最前,踩两阶木质的楼梯上到檐下,叩了叩门扉。
没几秒,里面有门栓转动的声音,然后面前的推拉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屋里露出一道人影,听声音是个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小道士,恭恭敬敬地朝安亦作揖:“师叔祖。”
“水煮好了?”
“已经好了。”
“好,”安亦一抬道袍,正要进门,他想起什么回了回身,示意了下停在后面的顾念和骆修,“他们就是我说的客人。”
安亦身影让开,被隔住的两边人得以互相瞧见。顾念看清楚了,确实是个小道士,看模样应该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面皮白净清秀。
顾念等着对方问候一句他们道家惯用的“福生无量天尊”,但是等来等去没等到。
她茫然抬头,只见那小道士原本白净的脸竟然一点点红了起来,眼神倒是一眨不眨地直盯着顾念。
顾念被看得心生迷茫。
这是……困在观里久了,没见过女孩?
骆修也察觉,面上假作的温和被檐外凉冬的风吹散了许多,他垂手正要走去顾念身前,就见小道士的脸红到极致,回过神颤着声:“您是盲、盲枝老师?”
顾念:“…………?”
忍到这会儿,安亦终于回过身,他揣着手朝骆修露出个惫懒蔫坏的笑:“这是你家顾小姐的忠实粉丝,我们观里独一位。当初顾小姐退圈,他哭得被他师父一脚踹到殿外反省了好几天。”
“……”
骆修温笑不变,转向安亦的眼神迅速降温。
某人眼底温柔要作刀了,安亦忍着笑回身,把那个完全没察觉的不知死活的小徒孙拦住,“外面太冷了,回暖室再聊。”
小道士还想上来说什么,被自家师叔祖拦了,只能点头:“好…好。”
这么说着话,目光还一直小狗似的黏在顾念身上,依依不舍地被师叔祖拎了进去。
暖室里是道观一贯的极简风格,最南向坐着低矮的木榻和暖炉,隔着半开的推拉门,多层加厚的落地窗玻璃倒是显得又奇怪又格格不入了。
不过落地窗外就是白云山的后山,冬季的林木松散排布,景色静谧宜人。
顾念刚走进房里,就望着窗外呆了下,回过神,她忍不住加快脚步跑到窗前,扶着窗边往外看了一会儿,她笑弯着眼角回眸对骆修说:“这里好像我跟你描述的养老的地方啊!”
骆修走过去,停在她身旁,温柔低声:“你很喜欢?”
顾念转回去,望着后山飞快点头,兴奋道:“完全就是我梦里的场景。”
骆修点头,若有所思地转向身后。
安亦已经在那方木质的低矮榻上坐下来,正拿一把戴着长柄的木筒往质地温润的茶壶上缓慢浇上刚煮好的山泉水。
润完壶身,他放下木筒长柄,没抬眼地懒声:“不卖。”
没头没尾的一句,惹得顾念茫然回头。
骆修遗憾垂眼:“道慈观的这块地皮使用权,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产。”
这信息量有点大,顾念消化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轻声问:“那为什么要说卖不卖?”
安亦听见了,坐在那儿一撩道袍,懒散开口:“因为你刚刚说完了,骆修就想买了。”
顾念:“……?”
顾念去跟骆修确定,在他那儿收到切实的目光回馈,顾念顿时有些窘:“我没有那个意思,这里是道慈观的地方,怎么能……”
骆修回身道:“我可以支付足够的价格,然后给你们重新选一块你们想要的地皮。”
安亦:“那也不卖。”
骆修:“为什么?”
安亦:“懒得搬。”
骆修:“……”
感觉到安亦的坚决,骆修遗憾地转回来:“我会照着这边风景,重新选一处相似的。”
顾念方才没好意思直接阻拦骆修的话,这会儿无奈地拽了拽他袖子。
骆修会意,朝她低了低身:“怎么了?”
顾念压低声音:“这样会不会太得罪人了?”
骆修莞尔,直起身,回答的声音并未遮掩:“没关系,我和安亦认识很多年了。我们三个人之间不需要绕弯。”
“三个人?”
“嗯,”骆修一顿,语声难得有点不自然,“还有乔西,我们自小认识。”
顾念恍然。
“热恋中的人,还真是走到哪里都能变成两人世界?”安亦随口调侃的声音传过来,“你们再不过来坐,茶可该凉了。”
顾念蓦地回神,不好意思地拉着骆修走回低矮的木榻旁。
小道士这片刻里也终于把理智找回来了,帮顾念又是铺软垫又是摆茶杯的,好不殷勤,连骆修在旁边望向他的眼神都没注意。
始作俑者的安亦忍着笑。
直过了半晌,小道士的师父那边来人找他回去有事讲,小道士这才依依不舍地往外走。
临到门扉前,他又想起什么,在骆修“温柔”得快要杀人的眼神里毫无自觉地跑回来,不好意思地问顾念:“盲枝老师,你走之前能、能给我留一个签名吗?”
顾念笑着点头:“好啊。”
“谢谢您!”
小道士开心地跑了。
这个“粉丝”憨直可爱,顾念心情极好地转回来,还没落眼呢,就对上了一双藏在薄而清冷的镜片后的褐色眼眸。
没来由地,顾念心里一虚,笑容也微微僵了下。
骆修轻淡地垂下眼:“……签名啊。”
“对,”顾念从某人的语气里品出一种低缓幽沉的情绪,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骆修:“你好像还从来没有给我签过。”
“……?”
顾念噎住。
顾念还没在“为什么要给骆修签名”的问题上捋出一条逻辑线,就见骆修垂下眼,声音轻得一吹就散了似的:“没关系,忘了就忘了吧。”
顾念:“——!?”
顾念立刻醒悟,严肃表情:“不能没关系,回去就签。”
骆修点头:“还是要排在他后面,先来后到对吗?我理解。”
“…不,哪有纸笔吗?我现在就签,立刻签。”
顾念泪流满面——
今天的恶龙是绿茶兑果醋味的。
于是顾念的暖室品茶变成了一场签名现场,足足签完了十张,骆修才“慷慨”地同意把第十一张留给了小道士。
结果顾念往第十一张上多写了一句话,被骆修瞥见,绿茶果醋味恶龙再次上线。
最后顾念含泪又给前十张各自补了一句“肺腑之言”。
安亦在旁边,一边喝茶一边好笑地看热闹。
可惜欢乐总是短暂的。
顾念这边刚结束自己的签名之旅,一直放在旁边挂着的手包里就传来震动的声音。
顾念起身:“我的手机,应该是有电话来了。”
木榻上骆修一顿,抬手去收起和整理铺散在矮桌上的签名。
顾念拿出手机一看,是江晓晴的电话。
联想到上午离开公司前她给江晓晴的嘱托,顾念表情一变——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晓晴?”顾念接起电话。
“你可终于接电话了,急死我了!”江晓晴在电话对面叫苦连天,“你现在人在哪儿呢?赶紧回公司一趟吧!”
“怎么了?你先慢慢说。”
“…你没关注后续??”
“后续?上午新闻的后续?”
“对啊,你真没看啊?”江晓晴噎了半晌,“你可真是心大,闹出这么大事都不关注。”
又被提醒起来,顾念头疼地说:“骆修说公关部那边会处理,我们就一起来道慈观散心了。又有什么后续了吗?”
“对,那个最开始爆料的网站又放新的照片了。是你前几天和我们一起吃饭,最后你和骆修单独离开的照片,还有几张是你进出那个别墅区的。”
“——?”
顾念呆了几秒,终于慢慢回神。xǐυmь.℃òm
她转回头,看向木榻上的骆修:“所以网上现在的舆论风向是……?”
“还能是什么,基本认定了你就是骆修的幕后金主;还有人曝出了你和骆修签约BH传媒的事情,都在说是你把骆修带进去的呢。”
“……”
顾念绝望地扶了扶额。
她转回到挂着手包的衣架前,压低声音:“我这就回公司,待会路上详细说。”
“好,你快点吧,工作室里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嗯。”
顾念挂断电话,三言两语和骆修说清楚了事情,两人只能提前结束这场下午茶会面,匆忙离开了。
他们走后没多久,没有锁上木栓的门扉被人急急忙忙地推开,小道士跑进来,看见已经空了的半边木榻,失望地塌下肩膀:“师叔祖,盲枝老师已经走啦?”
“嗯,这会儿该到山下了。”安亦放下茶盏,“给你留的签名。”
“哦哦。”
小道士连忙过去,半是失落半是高兴地把那张签名拿起来,端在手里看。
等看完后,他想起什么,抬头问安亦:“师叔祖,刚刚跟盲枝老师一起来的就是您那位之前想来咱们观里出家的朋友吧?”
“嗯。”
“他又不来啦?”
“……”
安亦低低哂了声,懒垂着眼晃了晃茶盏,“你看他像是还有来出家的意思吗?”
小道士挠了挠头:“那怪可惜的,我那天还听住持师祖说,您这位朋友天性出世无为,是很难得的修行苗子呢。”
“他?”
安亦蓦地笑了声。
小道士被这笑里的意味弄得茫然:“您好像不赞同这话?”
安亦笑着起身:“师兄这话可以说是完全对的,也可以说是完全错的。”
“哎?弟子不明白,请师叔祖赐教。”
“你年纪轻轻的,别学得跟你师祖一脉似的咬文嚼字,说点人话。”
“…噢。”
安亦打趣过,懒洋洋地走到窗边的阳光下:“说骆修出世无为确实不错,什么人啊,事啊,纷纷扰扰的,他以前没一样儿看得进心里,更没什么在乎的,可不是出世无为么。”
“那您怎么又说是错呢?”
“因为现在不一样了。”
小道士想了想:“是因为盲枝老师吧?”
“算是,也不完全是。”
“……啊?”
安亦从窗前转回来,形容懒散地搂着道袍,半靠到阳光晒得暖和的玻璃上。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算不得真正的出世,他只是从来没被什么人全心爱过。在这世上他应有尽有,一切唾手可得,除了爱,他什么都不缺。而只这一个,却从未有过。”
小道士恍然道:“所以盲枝老师的出现……可这样,如果以后还有别的人出现怎么办?”
安亦揣起手,望着窗外懒散又欣慰地笑了下,“你不懂他这种人。”
“哎?”
“顾念给了,他就不要别人的了。多一分一毫他也不会要。”
“……”小道士明显替他的盲枝老师松了口气,“那就好。”
“好?未必好。”
“?”
安亦走回来,在小道士宝贝似的护在怀里的签名纸上轻弹了下,然后笑着走开——
“他既只要一个人的,就会要她的全部。”
“…一丝一毫都不会放。”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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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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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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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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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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