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筋肉酸痛,怕寒怕冷,往常康健的八尺男儿,冬日畏冷贪热缩在炉灶旁的狗子一般,缩作一团,好不可怜,后来转而发起低烧来,汤药服了数剂也见效平平。谢窈迫不得已地照顾他,衣不解带,人亦跟着消瘦了圈。
期间慕容氏也来看过一次,本怀疑他是在装病,摸摸儿子烧的滚烫的额头,奇道:“好端端的,这臭小子怎么还真病了?”
她并不知是那日长子心忧次子夤夜跑出去找他之故,谢窈也不知要如何解释,斛律骁软绵绵坐在榻边喝药,有气无力地说道:“夜里贪凉吃了些冷酒,又骑马兜了一圈,想是叫冷风吹的。”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用。”
慕容氏一脸嫌弃,又对谢窈笑:“阿窈别看他现在壮实,他幼时可最是体弱多病,药罐子似的,那时候我和他父亲跑遍了洛阳城的佛寺道观还有医馆,后来,跟着他父亲学了几年武才好转起来。托菩萨的福,这之后倒也没生过病。如今一场冷风就将他吹成这样,可真是银样镴……”
美妇人笑得花枝乱颤,被儿子冷眼一扫才忆起这话近来被些市井流氓附会出歧义,哪能用来说儿子,笑笑掩过了。
幼时爱生病?
谢窈觑了床边拢着被子蔫答答霜打了似的男人一眼,心道,她可是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母亲今日过来难道是特意来揭儿子的短么?”将药碗往床畔小几上一搁,斛律骁皱眉道。这病来得突然,他自己也没想到,又觉让妻子看了笑话,心底隐隐有些火气。
“还生气了。”慕容氏笑,“这怎么是揭你的短呢?母亲和阿窈说这些,好叫她更心疼你啊。青骓心里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他被说中心思,哑口无言,心中气窒,连妻子是何反应也不敢瞧,好在母亲只略坐了坐就走了,谢窈扶着他重新躺回榻上去,他突然道:“我可不是……”
“不是什么?”谢窈有些懵。
对上她清澈澄明、无一丝杂质的双眸,他一噎,硬生生将“银样镴枪头”几个字咽了回去。烦躁皱眉:“没什么。”
他是不是她分明知晓,又何必多此一举向她强调。倒显得自己不自信似的。
慕容氏去后,斛律羡又来了,知晓长兄是为了自己之故而突染风寒,他十分自责。斛律骁道:“好了,我没什么大碍,我一向公务繁忙,正好告假休养几日。你我是兄弟,兄弟之间,不必如此。”
因了他患病,尚书台的一应事务都交由了荑英接手,她本就是他得力的掾属,处理起来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但如今城中正在传他是前魏血脉的流言,裴家之事也还不清不楚的,他这个时候患病,倒像是畏罪退缩,朝中那些人又不知该做怎样的文章了。
斛律羡的自责并未因长兄的宽宥而减轻半分,愧然道:“可是,现在外面都在传……”
这几日,有关他之身世的流言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且言河东裴氏就是因为勘破这一点而招来报复。那些流言来得突然,像是一夜之间兴起,传遍洛阳大街小巷,又恰恰是在那日他见了羲和之后,倒好似是裴家为之。但如今裴家处境艰难,就算不是为了他,羲和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让流言发酵。
“还想给裴家求情?”
斛律骁语气凉凉,斛律羡歉然低下头去,他又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这病来得是好事,正好瞧一瞧,是谁在背后捣鬼。”
把他的身世宣扬出去是么?
也好。
他那未曾谋面的父亲,和那个在他出生之前就已訇然破灭的王朝,远比高家朝廷更得人心。父亲被高焕矫诏赐死之时,太学里三千太学生前往高焕府邸为他请愿,等到了思帝叫高焕骗入昭觉寺中以火焚之,更是有数百佛陀为救他而投身业火,为王朝陪葬。
那些人想借他的身世攻讦他,倒是打错了主意。
到了第二日,他的低烧已退了许多,倚在床靠上看封述呈来的书信。
前时上元夜里去到裴家带头闹事的那几个禁军已经暴亡,起因是夜里酗酒打翻烛台引发火灾,烧得面目全非,尸体难以辨认。于是外面又哄传是他为消灭罪证而杀人灭口,廷尉什么也没查出来,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太后患病,主事的天子人又懦弱,因那夜禁军闹事者甚众,不敢处罚,又畏惧斛律骁患病也是在以退为进,竟只是将几具尸体送交裴家,对于其余的禁军则轻飘飘地揭过。裴中书失望不已,已向天子递交了辞呈,交还所有权力。
有了裴氏的前车之鉴,朝中无人敢接这块烫手山芋,天子只得叫回尚在守丧的司徒慕容烈,命他继续统领。
兜兜转转,禁军又回到斛律骁手中,但与此同时,朝中有关他身世的议论也是喧嚣尘上,已经有御史在向天子进谏,言魏王既是前朝血脉,得位便不正,要求解除他所有职务,废为庶人……
书信看罢,他将信交予谢窈,投入外间的炭盆里烧了。待她回身来整理被褥,斛律骁道:“这几日,辛苦窈窈照顾我了。”
他这病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有些享受她的照顾。她待他总是冷冷冰冰的,因了这场病,二人之间才有了些夫妻间的烟火气,便一直拖着不肯好。
她在床榻边坐着,他说话间呼出的热气轻拂她耳畔碎发,酥酥麻麻,些微的痒。被他这样含笑瞧着,脸颊便隐隐有些发烫,轻声道:“殿下没事就好,要再睡一会儿么?”
他淡淡一笑,指腹轻抚她微凉的下巴:“那窈窈守着我。”
怕将病气过给她,这几日他二人都是分开睡的。不过今夜,她倒是可以留下来。斛律骁想。
守着他……
谢窈玉雪似的肌肤上现出桃花似的红。明窗投来的清光下,她眼波潋滟,如一汪为春风微起涟漪的湖,心道,这人怎么转了性似的,黏黏糊糊的,倒叫她有些招架不住……
是烧坏脑子了么?可方才不还好好的么?
她迟疑着、伸手去探他额头试温。斛律骁轻握住她冰瓷一色的手腕,轻轻一扯,即拥进了怀里。
“留下来陪着我吧,窈窈。”
他头搁在她纤薄的肩膀上,语声喷洒在耳后,闻不见她应答声音便闷闷的,“真害怕,一闭上眼你又会逃走了,就像,就像从前的很多次……”
他怎么说起这话了?谢窈脸上如烧,双手僵硬地抵在他胸前,推也不是,回应他也不是,胸腔里的心却噗通噗通跳着,像是铃铎乱颤。
她一直不言语,斛律骁略微松开她许,抬起她下巴凝视着她眼问:“窈窈怎么不说话?告诉我,你会离开我吗?窈窈?”
谢窈脸上愈发滚烫,被他指腹扣着下巴却避不开,只得敷衍应他:“妾从前向殿下起过誓的,不会离开。”
“那只是因为你怕我杀害了你的友人而已。”他神色有些沮丧,这还是第一次,她在这霸道跋扈、不可一世的男人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不由有些怔神。斛律骁又道:“我一直都知道,窈窈不爱我,和我成婚也是我强求来的,我爱她,一心想要和她在一起,而她却时时刻刻都想着逃离我,前些日子,还叫我给她父兄送信,纵然是嫁给了我,她也还是想回到南朝去……”
“可是为什么呢?我对你不好吗?为了你,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为什么你要如此伤我?我是你的丈夫,你对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谊。”
看来是真的烧到脑子了……
谢窈怜惜地想,而斛律骁等不到她的回答,又自问自答起来:“你是为了从前的事恨我吗?”
“是了,从前你那么恨我,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要杀我,七夕那回,在汝南城里,不就是这样吗?骗我买刀给你,说什么,以为我会喜欢。窈窈,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你的心思么?彼时我没让你得逞,你是不是很失望?如今我病成这样,要是现在有把刀,你就可以杀了我了。”
他眉梢眼角皆缀满了失意,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谢窈脸上因羞窘生出的红晕如何也藏不住,确如他所言,她一开始接近他就是蓄谋想要杀他,所以他们两个的事,她也并不全然无辜。
她难为情地低下眉:“我杀你做什么啊……”
最初想杀他,是为了梁朝,可梁朝的天子听信谗言杀害了公婆一族,以至于她担心父兄被她牵连,不得已去信与他们断绝关系。如今的她,再难自欺欺人,为那样腐朽不堪的朝廷而献身了。
但这话又好似在心疼他,她补道:“杀了你,我也不能回到建康去。”
他才有些亮起的眸子于是又黯淡下去,问她:“那窈窈还是在介怀前事么?”
他病中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怜,面容憔悴,眼波清亮,期待地等着她的回答。谢窈眼帘微眨,掩去浓密眼睫下若暗流涌动的情绪,避而不谈:“你的药想是要熬好了,我去端来。”
她自他怀中挣脱,也不看他失望神情,起身出去替他换药。心却悄悄松了一口气,步出地龙烧得窒闷的寝阁,拿帕子擦了擦热焰滚滚的脸,出去透气。m.xiumb.com
屋外天光明媚,还带着料峭春寒的东风吹得屋外梅花上的积雪簌簌如雨,拂到脸上,双颊上的热烫才散了一些,疾乱的心跳亦渐渐平静。谢窈呵了呵手,问堂下侍立的侍女;“去小厨房瞧瞧殿下的药熬好了没有。”
侍女领命而去,这时,春芜自庭下走来,忐忑地瞥了眼屋中,见斛律骁不在才走上前来在她耳畔禀:“女郎,嵇小郎君来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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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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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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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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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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