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相距甚远,对方又地处高处,是而陆衡之一行人并未瞧见她们。斛律岚笑着点点头:“那我们去后山转转。白马寺的斋饭做的不错,我们正好去尝尝。”
心间却憋了满肚子的火气。又是这个卖妻求荣、阴魂不散的讨厌鬼!还和高孟蕤那个坏女人搅在了一起。他怎么不去死呢!
上回是她心软放过了他,这次,她定然不会放过他!
观音殿里,公主正在礼佛。
殿中梵乐法音,香烟袅袅。金花宝盖如巨大的伞盖张在观世音金身玉饰的塑像之上,佛前,一对璧人跪在莲花宝相纹的蒲团上,虔诚祈祝。
陆衡之在为父母守丧,两人自是没有过的,公主今日并非为自己而求,而是为了上月千秋节进献给侄儿的那两名美人。
皇帝妃嫔不多,郑氏被废之后,后宫中只剩下慕容昭仪一家独大,她是慕容烈的女儿、斛律骁的表妹,郑氏废为庶人以后斛律骁便一直上奏请求皇帝立慕容氏为后,被太后以无子方才拒了。
然天子迫于压力,每个月是固定要临幸慕容昭仪几次的,不可能一直没有。好在如今慕容氏如今要为祖父守丧,皇帝便可临幸其他妃嫔了,是而公主今日才会来此拜观音。
祈祷既毕,公主余光瞥了眼身侧郎君脸上神情:“陆郎今日怎么心神不定的。”
“我家信奉道教,不信释教,唯恐冲撞了菩萨。”陆衡之歉声道。
公主已知了慕容氏一家来此礼佛的事,心间冷笑了声,并未拆穿他:“那陆郎去外面厢房等我吧,我还有些不通之处想向禅师请教。”
陆衡之遂退出殿去。公主冷眼瞧着他远去的身影,示意一名侍婢跟上。自己却向一旁立着的僧人里娇滴滴地抛了个媚眼,一名清俊秀美的僧人谄媚笑着,迎了上来。
公主在僧人搀扶下往禅房去。
自有意接近陆衡之后,她亦有许久未挨过男子身了。他既对前妻念念不忘,她又为什么要为他守身如玉?
*
白马寺供应斋饭的香积厨位于后山的一片梅花林里,因只对士族开放,清幽雅静,这会儿除了她们几人便再无游人。
二人登楼,在二楼专为贵人而设的茶室中坐了,室中生着上好的兽金炭,用以歇息的胡床上铺着厚厚的毡毯,红泥火炉里茶汤噗噗嗤嗤地沸腾,一室温暖如春。被毡幕隔绝的室外,朔风凛冽,寒气袭骨。不时有檐头的积雪落下,压断楼前石榴的枯枝。
斛律岚轻车熟路地命僧人上了斋饭与寺中特有的梅花茶,三两块烤得酥香劲道的鹿肉下肚,她咕噜饮下一大盏茶水,道:“我玉佩好像掉在路上了,我去找一找,阿嫂在此等我一会儿!”
言罢便溜出厢房,只带了两名贴身婢子,火冒三丈地朝观音殿里去。行至必经的梅花林时,却见一道玉树琼姿的身影,正伫立在一树梅花之下等她。
“来了?”
他一袭纯白狐裘,抬首看着枝上繁花。身姿清瘦颀长,露出的半面清隽雅逸的面容如冰如玉,立于琼枝寒梅之下,竟分不清谁是谁的点缀。
数顷白梅如海,疏花冷蕊,素艳重重,远远望之灿若积雪。轻风拂过,玉态冰姿随风摇曳,吹落梅花千瓣,如积雪飘落他身,愈衬得梅下之人冰清玉粹、谪仙之姿。
斛律岚一时看呆了眼,旋即心生恼怒,这样的人,为什么能生的这样一幅好皮囊?他根本不配!
她小羊皮靴子踩在积雪里咯咯得响,理也不理他,掏出腰间小荷包里的黄金弹弓与弹丸,瞄准他的后脑勺便要松弦。
一道声音却为风雪送来:“敬告小娘子一句,打杀朝廷命官可是违法的。前次小娘子派人来偷袭在下,在下是瞧在魏王妃的面子上不曾追究,这一次,小娘子想把洛阳令引来吗?”
斛律岚握着弹弓的手狠狠一顿,到底放了下来,柳眉剔竖地骂道:“什么朝廷命官,你只不过是个卖妻求荣、趋炎附势的负心汉罢了!你没有资格提我阿嫂!”
言一出却又反应了过来,奇道:“什么上一次派人来打你?我想打谁我自己就上了,用得着另外派人?你休想给我乱扣帽子!”
小娘子聒噪又不讲理,陆衡之不欲与她纠缠,回头一瞧,公主派来的婢子正掩身于一树香雪海里望着这边,被他视线一扫又缩了头去。他道:“罢了,我今日在此等着娘子,本也不是为了追究前事……”
“我没有做过!”斛律岚恨恨打断。争执间不觉却近了,嗅到他衣袍上透着的白梅冷香,脸上一红,又退开些许。
“随你。”他冷道,“某在此等着小娘子,只是想托小娘子为魏王妃带句话。”
“我才不要为你带话!”斛律岚捂住变得通红的耳朵。
陆衡之却朝她走近些许,不顾她之意愿继续说道:“请小娘子转告她,故乡庭下她曾种植的萱草,如今想已枯死大半。陆某无能,既护不住她所种植的萱草,也护不住她。此生是陆某有负于她,惟愿她之余生能……”
“我不听!恶心死了!”琇書網
他走得愈近,那股温热的男子气息及清冽的冷香便愈浓烈。斛律岚脸色赧色愈深,最终尖叫一声,捂着艳如滴血的脸如临大敌地跑了。
女孩子轻盈的身姿若飞鸿踏雪,羊皮靴子啪嗒啪嗒地在积雪上跑远了,红裙飞扬,冰天霜地间若起舞的丹凤。陆衡之静静注视着她之背影消失在积雪雾凇里,收回了视线。
这厢,斛律岚跑远了才反应过来,她在脸红什么?不过就是叫她传句话,她不传就是了,为什么脸会这么烫?
她轻轻喘气,摸摸自己依旧发红的脸颊,暗暗叱骂一句登徒子,整整几被跌散的发辫,带着两名侍女面色如常地回到斋房中去。
谢窈已到了屋外凉台上去,望着东面被大雪覆满的高塔出神。
斛律岚心虚地望了一眼她视线所及之处,见是齐云塔,放下心来,坐到她对案去巴巴地劝:“咱们还是进屋吧,阿嫂可别着凉了。”
“屋子里炭火烧着有些闷。”她回过头,一股不属于斛律岚的奇特异香被她行动间带起的风送过来,不禁凝眉:“季灵去见谁了吗?”
“没有啊。”斛律岚不承认,乌灵眼瞳懵懂地望着她,“……我就是去梅林找我的玉佩了。阿嫂你看,找到了。”
她将事先准备好的玉佩拿给她看,脸颊却因不惯说谎而生出薄红,谢窈微笑看着小姑娘略带了一丝紧张的漆黑眼眸,道:“季灵可曾听过韩寿偷香的典故么?”
“什么?”斛律岚不懂。
谢窈莞尔,示意春芜说与她:“前晋时贾充的女儿贾午与其掾属韩寿相爱,因贾午盗来父亲御赐的西域奇香赠予情郎,因而被父亲发觉……”
斛律岚大惊失色,抬袖而嗅,衣袍上果然带着淡淡的香气,她自己不觉,旁人却是一下子便能闻见。她脸一瞬红如红柰,着急地解释:“……不是的!我才不是去与那姓陆的私会!”
一不留神却将对方名姓道出了口,满屋子连同自己在内,皆是一惊。谢窈唇角的微笑亦淡了下来,流波微动,若无其事地一笑:“他是有什么话要托你告诉我吗?”
“没,没有。”斛律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就是想去教训教训他,谁叫他负了阿嫂!”
女孩子语中的亲近与维护令谢窈心间微愣,旋即泛起淡淡的暖意来。她微微一笑,笑意却淡如山间的林雾:“其实季灵不必这样的。”
“你维护我,我很感激,可我和他也没什么干系了,如今,他和谁在一起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无关。至若当初,我能理解他当初的做法,也不怪他。”
她只是无法释怀,也不想原谅罢了。
本无责怪之意的轻言细语,不知怎地,听得斛律岚心生愧疚,嗫嚅着唇认了错:“……我以后不会再去寻他麻烦了。”
“我们季灵又何错之有呢?”
谢窈轻笑着,抚了抚她耳畔垂下的发辫,想了想,不放心地追问:“他真的没有话托你带给我吗?”
陆衡之不是轻狂之徒,既和她一个在室女见面,按理说不会离得这样近,让她沾上他衣袍的香气。她只担心斛律岚漏了什么。
斛律岚再度否认:“没有。”
谢窈没再怀疑,适逢斛律羡派人来找她们,二人遂回到禅房,与慕容氏一起同住持辞别归家。
车马辘辘,出了巍峨山门,即入洛阳大市。慕容氏吩咐儿女先行:“你们先回去吧,母亲去调音里转转。”
调音、乐律二里是洛阳城乐工舞女聚居之地,北朝又是胡汉杂居,民风较为开放,这二里除了男子可去的勾栏院,贵妇人消遣之地,亦有。
斛律岚和谢窈不懂慕容氏要去何处,斛律羡却明白,尴尬地咳嗽一声:“家家放心去吧,儿子会送长嫂和小妹回去的。”
慕容氏极满意儿子的识相:“贺六敦真懂事。”贺六敦是斛律羡的小名,鲜卑语中青色湖泊之意。
一家人遂分道而行,慕容氏去了调音里,谢窈则同斛律岚同乘一车回寿丘里去。回去的路上,她不放心地又问了斛律岚一遍陆衡之是否有带话给她,斛律岚脸上红透,终是答道:“他说……他说什么没照看好你的萱草,叫它们枯死了。我心想这话说的奇怪,方才就没有告诉阿嫂……”
萱草?萱草代指母亲,她母亲去世得早,怎会种植萱草?
谢窈微微错愕,心念电转,陡然明白过来,掀开帘子唤车夫:“快停下,去请二公子过来!”
*
调音里。
车马走得不远,此时调音里的南风馆内,慕容氏才方才在客房里落座。
她素来喜欢声乐,但因女儿愈发大了,那些乐人却不敢养在家里,也是怕儿子生气。这处乐馆是她常常下榻之处,此刻轻车熟路地,点了时兴的一首《鸾凤鸣》。
袅袅丝竹隔了淡金织帷传来,飘渺有如仙乐。帘帷后,雍容美艳的美妇人单手支额,侧卧在一方矮榻之上。身前跪了数个婢女仆妇,正替她按摩着酸软的一双腿。
屋中点了香,有些像苏合香的气息,有安神之用。她在这香气里昏然欲睡,耳边清越的丝竹声也越来越小。
这时帘帷一动,进来两个清秀俊美的少年,面如傅粉,楚楚可怜地在床榻前跪下:“奴等愿侍奉夫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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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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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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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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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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