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踏足此处还是初入公府,短短两月间,关雎阁外正对着的荷塘已被清理干净,重新移植了芦苇、荷花等物,只等来年盛放芳华。浮光跃金的水面上,一行水鸟正在水中游玩嬉戏。引颈长鸣,翅羽扑腾,满池波光粼粼跳跃。
谢窈看着那些翅羽洁白的水鸟。
那是雎鸠,《诗经》里象征夫妇和美的一种鸟,建康的太尉府里,陆衡之也曾为她寻来一些,养在池塘里,日日“关关”地叫着。只因“关关雎鸠”之后,便是暗嵌了她名讳的“窈窕淑女”了。
从前,她自是极为珍爱那些鸟儿,每日清晨黄昏,必亲自喂食。现在想来,却恍若隔世。
世事巨变,如今的建康陆氏太尉府想来已是一座空府,而那些曾经无虑无忧、平和宁静的岁月,也回不去了。
她目中透出伤怀,如水波粼粼,模糊在夕阳的漾漾金光里。斛律骁见她久久地望着湖面上的水鸟,还道她懂了自己的心思,面上竟微烫:“几只水鸟而已,有什么好看的。眼下芙蓉时节已过,等来年再看吧。”
又执她手,推开绿藤缠绕的垂花门进到院内:“再看这院子呢?夫人可喜欢?”
院门甫一打开便觉有些熟悉,一进制的一处小院,两侧是厢房,正对是正房,房前两株蔚茂的梅树,院子正中是一株几人合抱粗的桐花树,粗枝上垂了个秋千,廊下花圃里牡丹新种,杜鹃、蔷薇错落有致。
时值深秋,自然无花可赏,唯有晚风送来隔院桂花的浓香,芬芳袭人。
屋后更移栽了数十株海棠,不难想见来年春盛花开,是何等的云蒸霞蔚、重花如雪。
春芜越瞧院子越迷惑,除却那株院中本有的桐花树,其余布置……怎么那么像乌衣巷里女郎出阁前住的海棠坞呢?
谢窈正怔望着庭下的杜鹃,忆及那封送往南兖州的信,默然不语。
斛律骁轻握她手,在她迷惘侧目时附于她耳畔低语:“再进去看看呢?”
室内窗明几净,入目便是正厅,卧室和书房设在光照充足的东边,与设了浴池的东厢房相连。一切的一切都熟悉无比。
谢窈挣脱他手步伐轻快地奔入卧室,果然瞧见自己的那架云纹屏风榻,轻若云雾的帷帐从帐顶垂下来,是很雅致的天水一样的青碧。
妆台上摆着玉骨雕花叠扇,青釉美人觚里插着桂枝,铜枝灯,博山炉,琴案香几,镜台矮榻,一切的摆设,都与她出阁前的居处一模一样。
甚至是,连壁上悬挂的那幅陆衡之送她的《微雨双燕图》也都一样,也不知是他用了什么法子带到洛阳的。
谢窈怔怔望着屋中布置,像是重回了那杳长的少年时光,鼻尖蔓上一层酸,睫畔如沾风露。
“大王是怎么办到的?”她在琴几前坐了,纤指轻拂琴弦。
斛律骁伏下腰来,从身后虚虚拢着她带动她指静拂一曲《凤求凰》:“当日我派使者去建康给泰山大人送信时,便将你闺阁中的布置画了下来,有些是在建康置办的,有些是在回京后安置的,也是因此才会在建康耽搁那样久。窈窈喜欢吗?”
耳边温声若琴声清沉,如响在心底。她唇瓣轻轻一咬,盈盈水目间似有珠光闪烁,回眸一笑低声却肯定地答:“喜欢。”
连日来的不快都随着她这灼若夏花的一笑冰消瓦解,斛律骁凝视她清波滟滟的杏眼,“窈窈喜欢便好,总算不曾有违孤这连日来的苦心。”
彼此捱得太近,他视线热灼,漆黑如墨的眼瞳里唯盛着她一个人的影子,仿佛其余万事万物都不能再入他眼。谢窈面颊微烫,不胜娇羞地别过脸去,却被他指重又勾回来,柔情依依地望着她如画的清致眉眼柔声求:“留下来吧,好么?”wWW.ΧìǔΜЬ.CǒΜ
那一刻,分明知晓他求的不是今晚而是一生一世,她亦无法说出那个“不”字,心间情绪如乱麻缠绕,只是凭借本能地,在他含着希冀与祈求的目光里羞赧地点了点头。
晚间,二人留在院中用膳。
菜式不必说都是些江南的清粥小菜,鲈脍豆粥韭蓱虀鲫鱼羹,连酒都是信使特意从建康带回的桂花酒。桂花馥郁,酒香绵长,谢窈品出是京口的名酒墨露,忆起某个人曾与她说过的“京口酒可饮,兵可用”、京口是她家族起家之地云云,眸中微黯。
“怎么了,可是这酒菜不合窈窈的意么?”斛律骁问,碧绿如竹的玉箸夹了一块剔好鱼刺的鱼脍放入她碟中。
她摇头,心中一时五味陈杂,轻叹一声:“大王何必对妾如此费心。”
她一直认为他待她好,只是像豢养的笼中鸟一样,虽然饲之玉馔,可那不过是狎玩般、毫无尊重与爱怜的对待宠物一般的喜爱。如今,却实在是看不清了。
而屋中的布置虽可一样,时光却能倒流吗?当年在这阁中的她,最大的烦愁不过是要调什么香、穿怎样的衣裳去见她的未婚夫。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因了丈夫的抛弃而漂泊异国他乡,亲朋散尽,也不会想到,会遇上他……
原本明快的心情霎时郁丧灰暗,她不觉饮得多了,头脑倦倦有些昏意。伸手还欲去摸酒盏时,却被他按住:“墨露性烈,还是少用一些吧。”
他记得她酒量一向不是很好,也很少饮酒。
他眼睛如墨浓黑,暖艳烛辉下一双眼摄魂慑魄,又渐渐地在眼前虚无。谢窈已有些醉了,却摇头:“我想喝。”
烛光映在她醉颜酡红的脸上,现出一种柔暖的蜜色光泽,斛律骁于是递了一盏酪浆给她:“那尝尝我们的酒呢?”
原以为她会拒绝,未想她却接过了,举盅一饮而尽。斛律骁看着她微微下咽的喉咙,笑问:“这酒的滋味如何?是不是也并非不能接受?”
她神色却是落寞至极,湿润的杏眼里满是醉意,蓦地,垂下眼睑语声很轻很轻:“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酒。上一次饮酒,还是离开寿春的时候,他端给我的……”
他本想说既然酪浆可以接受是不是也可以尝试着接受他,不想却惹出这样一句话来,斛律骁喉头微哽,神情便慢慢僵在了脸上。半晌,眉头皱起,黑沉着脸:“你可真够扫兴的,别在孤面前提他。”
又命侍女上来收拾了桌案,给她灌了些醒酒的温汤,便抱着她去净室里洗漱。
谢窈缩在他怀中,往常沉默寡言的人也因为这场醉酒变得格外聒噪,不住地喃喃:“……他为什么要骗我呢,哪怕是,哪怕是真的信了那些流言,哪怕是,告诉我他不得不把我送给胡人……也比骗我好啊。”
“我十五岁就嫁给他了……我爱他,信他,他送我走的时候,我还想的是碧落黄泉生死不负。可他为什么要把我送给胡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眸中微光闪烁,烟雨濛濛,原本深埋心底的往事因了这场醉酒才终得发泄,柔荑抓着他衣襟泪流满面,想要求一个答案。
斛律骁愕然无比,心头却随之涌上一股无可明说的燥怒。
她问他,他问谁去!
他费尽心思给她过生日,她却还想着陆衡之,口口声声斥他为胡人,也实在太过分了。
斛律骁心里烦躁至极,但见她梨花带雨实在可怜,念及这件事自己也算是罪魁祸首,强压下纷乱的心绪将她扔进水雾蒸腾的浴桶里,冷道:“你什么也没做错,只是遇见了我。”
“你这样美好的女子只能是给我做妇,所以,上天让他把你交到我手中了。只是遗憾,没能早些遇见你……”
她却未应,只是在闻见那句“遇见了我”时恍惚睁眼看他,水雾在眼前氤氲,一片朦胧,她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便又闭上眼了。
二人再无言语,净室里水声哗哗,随着醒酒汤的渐渐起效,等到两人都清洗完、被抱去那架新打的屏风榻上时,谢窈眸中的醉意已散了许多。
她双手轻勾着他脖子,一双清冷杏眼因被水雾打湿,烛光潋滟下便似含情,芙颊红晕冉冉,艳丽如桃花。这幅微醺的娇媚模样看得斛律骁心火幽幽燃烧,大手稳住她腰,慢慢解着她衣物,问:“窈窈?”
“嗯?”
以唇衔去珠钗,青丝滑落在手,他将她放在柔软的锦褥里,绵长温热的呼吸一阵阵往她耳里拱:“咱们要个孩子吧。”
他想让那个未及出世的孩子回来,想他/她叫他一声父亲。想要她和他从此有血缘上的羁绊。哪怕她永远不会为他回头,至少于她,还能有个孩子父亲的身份。
“生孩子很疼呢。”借着几分残存的酒意,谢窈轻声地嘟哝。
或重或轻的柔软触感爱怜地落下来,流水般绵延过眉眼唇鼻、颊畔颈侧,重又回到娇嫩如三月桃花红萼的唇上,尔后蚊子似的微疼。他问:“那窈窈愿不愿意给我生孩子呢。”
谢窈轻闭的眉眼一瞬黯然沉寂,有个声音在心底道,不能答应他,他是她故国的仇人,有朝一日定会再度引兵南下,灭了她的故国的。她不能怀上仇人的孩子!
他又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好呢。就如今夜,好到让她忍不住有些动摇,忍不住担心,是不是他再对她好一些,她就会喜欢上他……
可她不能是背叛国家之人啊……
心里忽然窒疼不已,涨满热潮,又蓦地凉了下去。她轻道:“我听闻妇人生子最苦,常如过鬼门关,九死一生。我眼下还不想要孩子,殿下若是真怜惜我,就给我一碗避子汤吧。”
她声音清浅如初冬的雪,一簇一簇地,浇灭他烧得正旺的心火。斛律骁抬起脸来,看着素来清冷淡漠的美人为他染上暮春云霞,言辞却是如此冰冷伤人,眉眼恍惝,延上些许失落。
“好吧。”他最终应道,轻握她纤细莹白的足腕,“不过避子汤大都药性寒凉,你身子本就弱,还是孤来想办法吧。”
柔如春绵的唇,从颈至腰,绵延而下,牵动她一缕岌岌可危的神思。一声未及掩住的泣音自榴齿间溢出,她骤地咬唇,晶泪莹然。
“那么,不愿给我生孩子,谢娘子,却愿不愿意和我做夫妻呢?”
他鼻间缀着细碎水珠,抬首含着笑说。
谢窈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措吓得一个激灵,摇头:“不……不要……”
她挣扎起来,腰肢却被掌住,动弹不得。他含笑看她,语调悠然:“不对,窈窈还可以重新回答一次。”
这一回她哭得更加厉害,挣扎得也更厉害,“我不要……你别这么对我……”
她已软成了一滩水,涓涓潺潺,甜香如蜜。被他覆上柔唇的时候,死命地躲。
斛律骁便未勉强她,衔住她玉润可爱的小耳朵,呼吸声声入耳,沉如钟罄,在她心间一圈一圈荡起涟漪。
“我很喜欢谢娘子,从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她盈盈跪倒在我脚边,说,若能侍奉我是她的福气。”
“可其实遇见她才是我的福气,虽然她无趣又沉闷,虽然她一次次地伤我,但我知道,她柔弱美丽的外表下有一颗珍贵的、永不臣服的心,我想要那颗心。所以她越不爱我,越想她爱我,越不屈服,越想她屈服。”
“她是我的女人,我爱她,想和她一生一世,想和她生儿育女,想每一年都能像今日一样陪着她过生辰,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我绝不是拿她当一件战利品,当豢养的宠物……”
“留下来吧,做我的妻子。或者说,让我做你的丈夫,好么?”他道,语声中带了些许哀求。
她眼眸已湿透了,被困在这张他精心织就的温柔的网里,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漆发散乱,骨弱筋缓,雪脯难禁余韵地漾起柔软的弧度,应他:“……好。”
“嗯,窈窈真乖。”他含笑点头,轻柔衔去她颊上一缕汗湿长发。
一夜锦帐春暖,红烛影深。次日朝会,斛律骁自平明时分便动身起来,回头一瞧,流苏帐子里素来端庄的人此刻歪头睡着,眉目恹恹,樱唇微微埋怨地上翘,娇艳欲滴又诱人采撷,发丝皆透着疲倦。
她这幅样子远比平日里可爱许多。斛律骁心脏处似被甜蜜涨满,浅浅一笑,取过衣物自外间窸窸窣窣地穿戴。
昨晚是春芜值夜,见他外衣已穿戴得完整,怀着小小的纠结上前替他穿靴:“有件事,奴想禀报给殿下……”
“陆衡之来朝的事?”
他接过侍女递来的浸了热水的帕子擦了一把脸,“若是为了这事,孤已知晓了。”
今日朝会便是为他而设。他倒要看看,这个破家叛国的阶下囚,这一次,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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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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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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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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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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