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乱只是短暂的一瞬,她很快恢复了面色,抬头望向广袤的苍穹。崔荑英犹在耳边殷殷劝道:“夫人,北方有更广阔的天地,有长安雪满,有洛阳春深,也有敕勒阴山这样的壮阔景象。您又何必独独执着于建康的风帘翠幕呢。”
“那儿不会有人认为女子改嫁是不贞,也没有人敢对您闲言碎语。留下来吧。妾看得出,主上他很是喜爱您……”
她为心爱的男子而求他心爱的女子,语罢已是口舌生涩。谢窈却将目光转向了夜空中一只彷徨哀鸣的离群孤雁,低低地吟了句族人的诗:“去旧国,违旧乡,旧山旧海悠且长……”
睫畔有泪,掉将下来,压弯青草。
这里离建康迢迢千里,沿途兵荒马乱的,即便逃出,又岂能活着回到建康?崔荑英欲言又止。
不知怎地,心底又闪过她说过的那句“狐死首丘”,心头涌起隐秘的担忧。
她只怕这谢氏女会做傻事。
前方校场上的琵琶声已渐渐停了,鼓声如雷,弓弦霹雳,不时有齐军分炙换盏的笑语传来,显然是军宴已开始。谢窈拭了泪,对荑英温柔一笑:“我们回去吧。”
进到帐中,她在灯下将最后一章《尚书》抄完,整理完所有誊抄的书页捆绑成册,存封进箱子里。
她这次从寿春城带出的是一整部《尚书》及少量几本汉时典籍,荑英拣过一卷看了,脸上流露出诧异:“这卷《顾命》怎与我幼时所读的不太一样呢?是抄录有误么?”
“许是南北两朝的版本有差异吧。”谢窈莞尔,却不说破。当年,北靖建元皇帝曾派遣使者出使南朝求取《古文尚书》,以此填补北朝经学的空白,朝廷给了一部。然而南北两朝皆不知道的是,这部《古文尚书》里的大部分是今人伪造的,真正自汉时传下来的二十九篇《古文尚书》,却在她的箱子里。
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也是她的嫁妆。谢母出身北海郑氏,祖上是后汉的经学大家郑玄,曾为《古文尚书》做注,家族渊源,是而有之。
原本北朝的洛阳南郊太学门外也有一部刻在石头上的《古文尚书》三体石经,但被战火损毁,如今天下拥有这部书的,也仅她一人而已。
外头传来喧闹声,二人齐回过头去,却是十七十九并几个小兵驮着喝得醉醺醺的斛律骁进帐来,恰与正端水进来的春芜撞了个满怀,一盆温热清水全部交代在十七身上,不禁杏目瞪起,气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眼角余光瞥到他背上烂醉如泥的高大身躯,又恨恨噤了声。十七将人驾到榻上躺下,歉意说道:“谢夫人,不好意思,殿下喝醉了,还劳您照看。”
谢窈惊得不轻,他喝醉了关她什么事?怎抬到她的帐子里来了?但瞥到他腰间挂着的金缕麒麟鞶囊及佩刀,眸中微动,默默攥紧了帕子。Χiυmъ.cοΜ
几人手忙脚乱地替他除靴更衣,打来清水替他盥洗。谢窈纹丝未动,冷眼瞧着他们忙忙碌碌,自始至终也未有搭把手的意思。
崔荑英看在眼里,摇摇头,上前将佩刀取下,带了出去。
帐内的侍从已经退了下去,连十九也离开去煮醒酒汤。谢窈给春芜使眼色,春芜会意,出去帐外替她望风。她这才纡尊降贵地起身,来到了榻边。
榻上,斛律骁已睡得极熟了,眉眼紧闭,戾气尽散,像头沉睡的雄狮,收去了利爪,暂见温和。
他外衣已被更换过,腰间所系鞶囊也被解下,随褪下的衣袍纨裤一齐搭在榻边的黄花木衣架上。
帐中封闭,那股浓烈的酒气还未散去,熏得谢窈脸上也如醉酒一般红透了。到底是第一回做贼,她心里跳得密如鼓点,颤抖着指从解开鞶囊,寻得印章印泥,到手的一瞬间,却有些怔懵了。
原来那印章与她往日所见的方正大相径庭,乃是一方不规整的多面体,每一面皆镌刻着印文,各自不同。她费了许久才找出尚书令的印来,取来伪造的过所加盖上印,为着稳妥,又往上印了他的私人之印,再若无其事地将印章放回去。
“窈窈,你在做什么?”
身后忽传来恬风朗月的一声,谢窈强作镇定地回过头,他果然已醒了,眼前似笼着一层淡烟轻雾,似醉非醉。
“我在替大王整理衣物。”
她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指尖轻攥衣角,微微发白。怕他起疑再问,只拿话岔开:“大王怎生喝得这样醉?”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他闭一闭目,念了句毛诗敷衍,醉酒过后的头颅仍是浑浑噩噩的,炸裂般的疼痛。皱眉唤她:“过来,扶孤起来。”
谢窈脚步如铅注,内心挣扎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将他扶起。
榻边的青铜连枝灯上灯火点点,徐徐热气,也似拂至她脸上,一片升温。醉酒过后的男子身子瘫软,神志也不清,他大半边身子皆似瘫倒在她肩上,手却抓着她的手,指腹一圈圈地在她柔荑虎口上画圈。
“孤的那首《秋风辞》唱的好么?”他问,目光清凌凌的,半点不似醉酒的样子。
谢窈拿不准他是真醉了还是装醉,全身僵硬,如坐针毡,只好任他予取予夺。她硬着头皮答:“……什么《秋风辞》,妾未曾听见。”
心中则腹诽,她凭什么就得听见呢,他又不是唱给她的。况且他这样的胡虏,哪里配唱汉武帝的《秋风辞》……
不过是附庸风雅、装腔作势罢了。
她扯谎的本事一如既往地拙劣不堪,斛律骁侧目静静盯了她发颤的羽睫一晌,一笑作罢,屈指刮了刮她脸颊:“又在心里骂孤沐猴而冠?”
不待她反应,又自顾自地接了上话:“既未听清,孤再给你唱一遍如何?你乖乖的,安心跟着孤,孤便可不计前嫌,仍留你在孤的身边……”
他薄唇在她耳边越贴越近,吹拂丝丝热气,直往她耳中拱,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令谢窈心跳如乱,不能自已。终在他温热下唇贴上来的时候猛一把推开了他:“大王!”
她惊惶站起,胸腔里心犹在乱跳。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您醉了。”
为她这一推,斛律骁的酒意瞬间全醒了。他眉梢带笑,语气轻缓,目光温煦,吐出的言辞却如刀剑锋利无情:“是,你一介残花败柳怎配得上孤?”
他果真是醉了,被她伤得那般惨烈,竟还盼着能和她从头再来。
再被她刺上一次么?
这样的言语谢窈早已听过数次,从一开始的屈辱不堪,到如今竟也能心平气和地略过了。她只是仍有些震惊他方才的言语——他要唱《秋风辞》给她听?
他的《秋风辞》怎会是唱给她的?
帐中片刻恢复了落针可闻的死寂,直至箭漏上箭杆下沉,发出“咚”的一声清响,才似流星划破亘古沉默的长夜,令这沉寂的一切重又活泛起来。十七略带尴尬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大王……校场上走水了。”
“知道了。”
斛律骁淡淡应声,拿过衣架上搭着的衣物便走了出去,再未看她一眼。
他掀起帘幕的一瞬,帐外清寒秋风涌入,吹得谢窈纤纤身姿为之一颤,昏昏然的头脑也为之清醒。
方才,她竟是魔怔了,分明知晓他这个人从始至终也只拿她当个玩物,竟会为他一句虚情假意的调.情而心乱。
帐外响起此起彼伏的走水声,原是今日校场将士同欢,点燃篝火欢歌伴舞,又因是盂兰盆节,点了不少海灯为亡灵祈福,这会儿便酿成大错。齐军皆跑去了火头兵的厨房里取桶打水灭火,斛律骁已赶了过去。
春芜在帐外看着,眼瞧那校场上烈火越燃越旺,而周遭营帐把守的士卒全跑去了校场上救火,心头狂喜,掀开帘子进来对谢窈喊道;“女郎,夷人们都去救火了!咱们正好趁这个机会逃走!”
“真的?”
谢窈亦是喜形于色,冲出帐外一看,周遭果然不见了看管的齐兵。春芜道:“我去驾车过来,女郎快些。”语罢便如脱兔一头冲进了皎白的月色。
等到她赶车回来,谢窈已将行李全部封存完毕,在帐门口候着了。见她有意要带上那口装着几百卷竹简的箱子,春芜忙摆手:“不不不……”
“这竹简太重了,我们搬不动也拉不动的。”
她跳下马车来,开了箱子将那誊录好的一叠叠生麻纸抱上车,“女郎前些日子不是抄了这个吗?带上这些便好!”
只能便宜这些胡虏了!
谢窈忍痛割爱,抱着行李上了车,由春芜驾着车朝营门驶去。也是她们好运,一路行来竟未得见半个齐军,只在东面营门处得见哨塔寨门上仍留了百十个齐军驻守,春芜勒马回缰,驾车匿进帐篷之后。
这下糟了,有这些齐军看守,她们如何出的去?
“你们不去救火,杵在这里做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的清喝被夜风送来,马车内外的主仆二人同是一惊。
是崔荑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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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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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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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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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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