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十打通了最后一层主体承重之外所有的墙。除了最后的那间宿舍,他第一次到来的时候老太太眼睛里带着期待,询问他是不是来落实拆迁安置的。
隆十感知到她苍老的身体里所剩无几的活力,她未必能够等得到那一天。
他走过去,微微俯身,像往常一样大声招呼,“晒太阳哪。”
对方笑眯眯抬头看他,聋的人总下意识提高自己的音量,觉得他人也聋,大声回他,“太阳好啊。”
有相当一部分人在步入老年之后会变得非常慈爱和善——唯恐自己被人嫌恶,并非常珍惜每一个愿意停下来的招呼。www.xiumb.com
隆十半蹲下来,平视着对方,问,“您还不搬走?您儿子没来接吗?”
老太太冲他摆摆手,边说边比划着,“他忙。”她的口齿已经有些不清,说话很慢,嘴跟不上而显得焦急,看出年轻时定是麻利的人。老年人的脸上有些怅然的愁苦,“他作难。”
隆十点点头,问,“剩下那俩儿子呢?”
“二儿子远。”老太太说了一个南方城市,“二媳妇厉害,跟他吵架。”
隆十透过窗户看了看那间宿舍里头——它已经被从各个方向使用到了极致,“饭还是自己做?做得了吗?”
“做得了。”老太太对着他耳边喊,“我自己下楼去买馒头。”
“要保姆吗?”隆十大声问。
“要什么?”老太太过了片刻才明白,摆手,“不用,不用。自己能动就不麻烦人,老了到哪里都烦膈应。就算给我接走,哪哪都不得劲,不自在。”
隆十笑了笑,突然问道,“他们还来接吗\&"
重音是那个“来”字,这真的太残忍——而太恶意了,隆十丝毫不觉,他的真实带着难以置信、超出基准线的冷酷。老年人泪腺干涩,半生艰苦流尽,眼睛几乎快要无泪可流,否则他会看到一个老无所依的老人在瞬间被他击溃防线之后的绝望,老太太嘴唇翕动,艰难地说,“等老得动不了了……”
隆十摇摇头,“您心里明白。”
他像一个事不关己的过路者,匆匆而过看见百态艰苦,不为所动,无动于衷,恩轻惠重——都是这些子事,太阳下玩不出的新花样。
隆十微微往前,“我有几个小钱,您需要我给您送养老院吗?”
老太太眼睛里亮了亮,感激地看着他,仿佛她收拢了一个善心人多么巨大的好意,最后她摇头,“不去,我不去,我跟我老头在这住了一辈子。”
隆十很轻地“哦“了声,”你们感情好。”
“本来也不好,总吵架。是在他走了之后,就光剩下好了。”老太太露出点儿笑意,用老年人那种过分郑重以至于很小孩的语调,“我老头要是在,他们几个,可不敢这么干……”
隆十又笑,他语气毫无起伏而清楚洪亮地询问,“您后悔吗?”
对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愣地看着他。
“我是说,您后悔养他们几个嘛?”隆十的语调甚至带着一种恐怖的,暗生的诱哄,“你后悔不后悔,没有在他们出生的时候掐死他们\&"
对方似乎被这个可怕的,从未设想过的询问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为人父母的,哪下得了这个狠手呦,谁能狠得下这个心来哪?”
隆十已经站了起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异常讽刺而有趣味的微笑,轻声说,“您心善,心善虽无用处,倒也该有好报。”
老太太只觉得他站了起来,感觉他要走,于是跟他摆手告别,“忙去呀?”
隆十扬声回复,“忙去,忙我的正事去。”
叶晋辞在家休息了十几天,每天规律作息,早睡早起,自力更生,心情平静。期间给隆十打了个电话,说着要请小孩吃饭,主要想把珠子还回去——结果人家没理他。
叶晋辞同志的半生蹉跎里,虽然一直在遭受剥夺,但确实很少遭受拒绝,尤其是隆十的拒绝,听到那句无比强硬的“哥哥,我不去”,他呼吸一滞,几乎以为隆十已经粉转黑。
结果隆十下一秒又笑嘻嘻,“哥哥,那珠子您带着呢吗?”
叶晋辞没办法,“带着呢。”
隆十又问,“您想还吗?”
叶晋辞沉了下,说,“想。”
“嗯。”对面应了声,“那就带着吧。”
叶晋辞还想说什么——对方咔就果断干脆撂了他电话,留他跟通话记录大眼瞪小眼。
他挂了电话上楼去,上去是一间很大的书房,六排书架,靠近窗的地方是一套书桌配套,上面的储物格上放着唱片和摆饰,最大的一个格子里是一座领袖的半身石膏像,格子外面的玻璃上挂了三枚勋章,那是他祖父的遗物。旁边的格子里摆了一本《宣言》,一本《提纲》,五本选集,那是他父亲的遗物。
书架都是八层,上面立满了电影和电视剧光盘,上层是未删版,下层是正式版,也有一排老式的录像带。书房旁边是个小型的放映厅。
他在他丰富的藏品前面踱步,其中有一排书架上全是他自己这些年来拍的电影。叶晋辞刚入行那几年是高峰井喷期,一年能拍好几部,甚至拍的很多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上映,或者只能在国外上映。那时候有几个导演净作死,掺和不能掺和的事儿。表达这东西——有话要说的时候是压不住的,一定会在各个出口里向外喷涌。一个真诚的创作者将无意识不断地书写并且剖露自己,反反复复不厌其烦,那映射在表达的各个角落里。一个表达者太容易被人剖白。
叶晋辞其实并不是一个表达欲望强烈的人。他很难嗜于任何欲望,也很难旗帜鲜明地去赞同或者反对。他是一个很好的表现者,可以将表达优秀地呈现,优秀到总让人误以为同道。
叶晋辞最后在那部《普通的红色头绳》光盘前面停下来,把它抽出来,那是隆十找他第一次签字的电影。许再军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很多人反对,但是他坚决地力排众议,“就叫这个名字,头绳,扎小辫子的头绳。一个穿红裙子和扎红色头绳的男人,最普通的红裙子,最普通的红头绳。”
一个奇奇怪怪的人——在普遍的共性之中,因为种种原因突显出来的统称为“奇怪”,不常见,不一样,不普遍,不寻常,不普罗大众,不按照常理,于是大惊小怪,于是敬而远之。
本也无可厚非。
然而已经存在了,已经带着过往而来,已经已然在此存在,既成事实,长成现有样子——无法符合常规逻辑,无法轻易被人理解,更无法契合普世价值。
因为未知——那意味着危机。
因为反常——那意味着凶险。
叶晋辞在出神里几乎不知道,他到底在思考谁。
几天之后,叶晋辞接到高见群的电话。高见群这几年拍古装偶像剧拍得叫一个风生水起,忧郁小白花恋爱剧,智商在线复仇大女主剧,打擦边球双男主仙侠剧,口碑贬褒不一,制作水平依靠观众口味精准拿捏,诚意一般,但是收视率都爆了。有的人市场眼光真的是贼,脑子也是真的清楚,这种人一旦把什么矜持信念放一放,快钱能捞到飞起。
“老叶,我这在拍一个大男主剧,有个还挺重要的演员,戏怎么也□□不好,要不你过来给看看,指导指导。戏份不多,也就露面三集。”他和高见群也算熟识的老朋友,彼此并不见外。
叶晋辞嘲笑,“你演员教不好是您导演没本事,找我管什么用,我又不是表演老师。”
对方这是让他逮住了,难得非常服软,“是,是,是,这不是您有本事吗?你过来带带他,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歪门邪道,不是,奇招妙计。”
叶晋辞沉默不语,对面继续说,“气质和外形条件都特别难得的演员,除了那个演技。要不是太合适我那角色,我早给他踹出去了。要不能找你嘛,我把电影学院靳老师都请了过来,人家说教不了,整个一木头。”
叶晋辞低低地笑了几声,说,“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看看去,你准备花多少聘用我这么一位指导老师。”
对面贼笑,“你看咱俩这交情……”
“哎,别谈感情,伤钱。”叶晋辞开玩笑打断他,又认真道,“但你得保证对方是能听进去的主儿。最怕那些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倍牛批,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情智双低鸡同鸭讲,捧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大爷们。客气地讲,爷不教憨批。”
“哎呦,您这地图炮开得,倒一片。”高见群忙不迭打保证,“但您尽管放心,这个肯定谦虚。”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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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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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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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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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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