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晋辞立刻顿住。他有一种惊魂未定突然回归理智的纠结。他其实有点拿不准要不要说。他不确定此话一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又或者那真的是他想多了。
但他一向是个非常坦诚的人,斟酌着开口,“我得跟您说一件我不太确定的事。我刚刚遇见昨天拍摄那个叫刘逍杨的男演员,他给我的感觉,不太好形容。”叶晋辞想了想,“看着有点怪。”
何朝元脸色巨变,追问,“怎么个怪法?”
叶晋辞有点为难,但还是一字一句诚实道,“您知道,我不关注那些说法。但如果以我的第一直觉,我得承认,那不像个人。”Χiυmъ.cοΜ
“他做什么了?”
叶晋辞迟疑着摇头,“不,准确来说,他什么也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句询问像是突然敲醒了他。没错,准确来说,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叶晋辞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最近神经过敏。他只是因为一个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扭曲了角度,于是就觉得那不是个人。
何朝元立刻起身去打了个电话。叶晋辞在旁边坐着看他用家乡话跟对面交流。他突然想起前一天隆十告诉他的“不要回头。”
是不要回头看吗?
他失笑,觉得有点荒谬,有种难以置信的不真实感。
何朝元打完电话,深吸了口气过来,直接跟他说,“我请的那人说,已经算不准了。既然昨天没找着,那就是找不到。那个年轻人持心偏,邪气盛,清气压制不足,体质命格也特殊,被什么东西很快地上身是有可能的,而且不容易驱赶下来。我们的意思是……”他说着,看叶晋辞的脸色,突然道,“你看我慌糊涂了,忘了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听这一套……”
叶晋辞摇了摇头,只是询问道,“你们想,换人?”
“得换。”何朝元肯定地点点头,面上又有为难之色,“他当初进来的时候,他那个谁打的招呼……”
他和叶晋辞很快地交流了一下眼神,都是人精双方立刻明白,何朝元叹口气,“不太好办,哪边都惹不起。这年头,是人的不是人的,都他妈压人一头。”
叶晋辞犹豫一下,“或许是我看错了……”他并不想为此影响一个年轻人的机会,增添不必要的是非。何朝元摇摇头,“跟你没关系,我会跟他聊好的。”
自这之后叶晋辞再没有见过那个叫刘逍杨的年轻演员。剧组换人习以为常,不是什么新鲜事。谁得罪了人,谁新塞了人都是常有的,哪怕已经拍完了的换人重拍也不少见。新进组的替换者是个影视歌三栖的体制内前文艺兵,根正苗红,台上演啥像啥,台下不苟言笑,一身正道的光。
换了人之后,没再起什么多余的幺蛾子,安安稳稳拍了二十来天。剧组进度不快,不慌着出片,何朝元以极大的耐心去磨,其他演员档期也给得足。这个节奏叶晋辞还是比较舒服的,虽然基本上一直在可着他一个人用。
就这么拍到了月底,天在逐渐转暖,寒冬将去,早晚萧寒犹在。这天清早,叶晋辞到片场后找了个角落披了个大衣跟看门大爷似的一坐,难得这会儿没他的事,能歇一歇。
叶晋辞进组后不喜欢没事呆在休息室,哪怕没有他的戏,如果不需要补妆,他一般也是在片场呆着的。旁边人来人往,忙忙碌碌,有人大声吆喝,有人窃窃私语,道具搬动,灯光布置,创造开始,构建将成,从无到有令人欣喜。身处其中是热腾烟火,叶晋辞有时很像一个爱看热闹的老年人,坐在世间人事里,其实哪个也没在听,哪个也进不去,遥遥看着,身处其中却搁置在外。
他正围观得入神,突然旁边人影一闪,隆十完全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就出现在了他眼前,带着那种异常清朗的笑意对着他像老熟人一般自然地打招呼,“哥哥,我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晋辞觉得他的皮肤异常的白,而且是那种没什么血色、很阴沉的青白,眼睑下面有很深的疲色。他脸色一沉,第一句话是,“第三次了,小朋友。”
“不要说这个了,别教育我,哥哥。又不管用。”
隆十的语气简直像小男孩撒娇,但是又不添加任何语气词,像是在命令,可是话语里又带着很大的对他的敬重,“哥哥,机会难得,您跟我说点别的吧。”
叶晋辞看着他眼神里奕奕的光,最终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了什么很荒谬的念头,开口问道,“你那天告诉我不要回头。”
隆十立刻很开心地贴过来,“对啊,如果哥哥回头看见我,一定会觉得我简直太有魅力了。”
叶晋辞真的对这操了的逻辑不能回复一言,果然他真的是多想。
隆十看着他,又看看片场,问,“哥哥,你这次拍了个什么故事?”
“搁我这套什么话呢?”叶晋辞睨他一眼,没好气道。
“说一点吧。”
“讲的是从前有一个人后来他死了。”叶晋辞拍拍身上的土,以极快的语速和简洁的作风干脆利落结束了谈话,就要起身赶人。
“他怎么死的?他也是一个人死的吗?”隆十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的袖子,看着他的眼睛问。
叶晋辞一顿,然后鬼使神差回了句,“不是,他和他的哥哥死在了一起。”
万事有始有终,世间有因有果,开口即开头,开头即难回。
叶晋辞有点想抽一支烟,他其实烟瘾不大,只是偶尔非常想。他也真的掏出了一支,正要点燃的时候隆十以光速抽走了他的烟,然后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了他来不及收回的食指和中指的缝隙里,捏着他的手指,带着笑意注视着他,“哥哥,少抽烟,烟气不好。”
叶晋辞反应极快,面无表情“啪”的一声把隆十的手拍掉,把那支烟抢了过来,放在鼻子前面闻了一下,但是没有点燃,放了回去,然后慢慢地说,“从前有一个人,没有妻子,没有孩子,和他瘫痪的哥哥相依为命。”
那是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而佝偻,他应该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他回过头来,叶晋辞看见一双生活重压,未来无望,压制下的淡漠。眼神枯寂却带着偏执的火,他轻轻对他笑,笑意里带着习以为常、平静麻木的无知残忍,他的双手布满沉稳的茧子,他面无表情地拖动一具摔碎了脑壳的尸体,表情平静像农人拖着他锈钝却赖以为生的老犁头。
隆十问,“然后呢?”
“然后他哥哥死了。”叶晋辞回答。
每天起床,做饭,喂饭,简短而惯常的交流,在逼仄狭窄的八平方。床上躺着常年瘫痪的人,小儿麻痹,器官发育不良,穷苦可以把一个家族整体压死,从上到下,不体面而无戏剧感。他不曾读书,还能动的时候摆个摊位,后来逐渐不能动,京城的大医院有减缓的可能性,于是他中专毕业的弟弟带着他匍匐在这片光鲜的泥淖。一路很少有人欺辱他,也并无人嘲笑他,更无人压榨他,因为无人看见他。房间被褥干净,色调平静,甚至有光从侧窗透出,新春阳光富有欺骗性,慷慨地照耀明亮,却吝啬地不施以热量。
关门,上班,门将关上的前一刻,门缝里框出哥哥的脸,目不转睛看着要关的门,眼神平静无波,像过往所有时日。
哥哥死于一个寻常的夜晚,无任何突发刺激。风在夜里摸索着慢慢地爬出了他们的廉租房,不发出声音,来到门口,攀上了三段楼梯最中央的楼梯井。空间是宽容的。八平方可容纳两个人的一生,两平方可收容一个人的结束。
长舒的一口气响在夜晚如同叹息。有风垂直地坠落,运气良好,从十三层一路到低畅通无阻。
弟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尸体。他先是僵立了片刻,然后他上前,把他的哥哥从地上拖起来。死去者的后脑开了破碎的洞,红白相间的内容物流淌一地,他脱下外衣擦拭干净,然后抱着他的哥哥上楼。他眼睛里没有一滴泪,甚至没有哀嚎和嚎啕哭泣。
他抱着死去的人进了房间,把床上的被褥掀开,露出下面的床板。把他的哥哥放上去,为他擦干净身上的血液,放干净后脑不断溢出来的所有内容物。
他的手上沾满了血液和组织。他沉静地操作着,每隔一段时间去清洗一遍,将血送进下水道。他在八平方的房间来回走动,步伐缓慢,眼睛平静,手指微微颤动。
“他的哥哥是怎么死的?”隆十问道。
“他死于,”叶晋辞顿了下,思索一会儿,他看着地面上的一个被遗落的僵尸服帽上的珠子,沉默很久,最后说道,“他死于被行凶。”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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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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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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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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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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