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西幻)极夜>23 黎明之前
  起先还有几句叫骂声混杂其中,但很快便消失于更大的动静里面。有人掀翻了桌椅,金属盘与酒杯乒乒乓乓落了一地,然后是拳头击中身体的闷响,男人竭力压抑的低哼。塞拉菲娜甚至能够想像出来,被击倒的那人含着满口鲜血──或许血水里还有几颗被打脱的牙齿──摇晃着重新站起身来的模样。

  她正好手头无事,便又倚在桌边侧耳听了一会。酒馆里面打到酣处,渐渐再没有话声,却因为只闻声响而不见景象,而更令人坐立不安。

  北境的酒向来烈得呛喉,喝了半个晚上之后,再贪杯的酒鬼都走不出半米长的直线。每一个北方人,甚或乎是踏足过芬里极地的“南方人”都知道,老实的家伙们最好在十二点之前离开酒馆。但凡在零时一秒还没走出门口的人,都会被认定为参与这场没有规条也没有罚则的群殴之中,最好的下场便是翌日清晨浑身酸痛着醒来,而你已忘了昨晚揍你揍得最狠的混账是谁。

  唯一可以充当慰借的,是你从一片狼藉里转过头,一定能找到很多个同样眼青脸肿的同路人。

  当然,一切都与小屋里面的两人无关。

  “阿嚏……阿嚏!”

  路迦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望向与他隔了一条狼尸的女孩。塞拉菲娜.多拉蒂背对着他,一头及腰长发宛若金绸,在微弱灯火之下,仍然无比夺目。她打喷嚏的时候双肩下意识一跳,本就纤瘦的身体缩成更小一团,从背后看去,简直像头被弓箭声吓傻了的小松鼠。

  女孩已尽力压低了声音,可在平伏气息之后,往往都会紧捏鼻尖,哑着嗓子为自己打扰到别人而道歉。“不好意思。”

  放到他手边的长烛已烧去一小半,手背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焰火的温度。他的手靠得太近,于是连血液都好像被那温度加热了一般,时间一长,半边身体都会被它所烘暖。连路迦自己都说不清原因,他再下刀的时候竟不由自主放轻力道,“我把外套挂在门边了。”

  “谢谢你的好意,诺堤先……阿嚏!”塞拉菲娜转过身来,又尽责地为他拿起了灯,可惜那一点光抖得厉害,“但我不觉得冷,是这里有种味、味道……”

  仓库里只有一扇开向雪地的小窗,长期关闭之余还被拉上厚帘,会有霉味也是正常,他只是想不到女孩的嗅觉会灵敏至此。

  据说失去五感之一的人会在另外四方面更加敏锐,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左眼已是半瞎,这样想来,也算是情有可原。

  路迦看了一眼窗户。“那就将它打开吧。”

  沿着画在胸腹处的纵线作引作领,刃尖划过之处,已然僵化的肌肉纤维竟然柔软如同织物。路迦.诺堤甚至没费多少力气,便把巨狼由头到尾、开膛破腹。

  塞拉菲娜不着痕迹地瞄了眼他的左手。拿刀拿得如此稳,动作时几乎单靠本能,她绝不相信这是少年首次解剖,对方看起来更像一个资深的黑医,“技巧相当纯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大女神所提倡的教义都不允许亵渎尸体,无论是人还是动物……诺堤先生这一手解剖技巧,是从哪里学来的?”

  “凡比诺。”他简短地答。

  她斜眸看看少年专注认真的表情,想了一想,还是任由他终结话题。

  路迦把雷鸣兽肚腹上的肌肉往两边翻开,再解开木桌下面的铁钩将之固定好,女孩按照他的指示把另一边也弄妥。被骨肉所包裹的脏器暴露于空气之中,鲜血早已凝结,然而腥气还是比她所能忍受的浓重太多。

  塞拉菲娜屏着息凑近,不过看了一眼,便又退回墙边。

  “……对不起,是我下手太重了。”

  他以匕首剔了剔发黑的心脏,对她第二次致歉也未置可否。能用电流一下子杀死四头雷鸣兽,毫无疑问是神佑者才能有的手笔。诺堤家族以操控雷与火而著称,可是即使是路迦自己下手,也绝不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康底亚镇里面不可能有什么危及她性命,这应该是女孩第一次杀生。

  塞拉菲娜.多拉蒂还没搞清楚极限在哪里,下手时没什么分寸,也没有为自己留后路的意识,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不必太快下定论,还有很多地方未曾查检。下次记住用八成力量……不,七成也足够了。”

  “哦?”这句话似乎引起了她的兴致。金发的女孩向前靠在方桌之上,双手抓着两边尖角,由下及上地凝望着他,目光之中不无笑意。从路迦的高度看去,这个角度实在巧妙得让人进退两难,他第一个反应是转开视线,却又觉得这样做的话服软得太过直白。

  就在他踌躇之间,塞拉菲娜又已开口。

  “诺堤先生是不是对自己的观察力太有自信了?”女孩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似的,笑眯眯地继续往下说,“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我的七──”

  她蓦然停下来,侧耳听了听,脸色霎然变得严肃。

  “先不说这个,有人要来了。”

  木门被人撞开。

  挂在仓库一角的布帘动了动,瞬即又归于平静。

  塞拉菲娜.多拉蒂以脚尖挪开提灯,里面尚有一缕未散尽的烟雾,灯罩上的余温烘得她脚背生痒。右边掌心的刀柄硬得硌手,女孩下意识把匕首转过一圈,若有所思地看向路迦。

  明明知道她的底细,明明见识过她的能力,对方仍然把防身之器让出来。

  女孩无法理解这种风度……或者善意。

  黑发的法师站在她身前,两人靠得太近,是再近一步便能交换呼吸的距离,但站在原处也足以让他们好好看一眼对方的轮廓。外面还下着大雪,而他在这个没暖炉的仓库里面,只穿着一件细麻制的衬衫,卷至及肘的双袖此刻滑到小臂上,马上就要跌至手腕。

  女孩向他稍作示意,然后咬着刀柄空出双手来,为他重新理好。路迦的手比她想像的还要健壮一些,左臂内侧有一根浮脉,然而五指又修长得像个乐师。

  除他之外,大陆上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使剑的法师来。

  少年指尖之上还沾着一点血污,混合著仓库陈朽的气味,还有他身上旧书卷的墨香,几种毫不相干的东西放到一起,于是连嗅觉都好像在诉说着故事。

  鲜血与书典的气息同时出现于一个人身上,竟然不显得突兀或者不协调。

  直至现在,塞拉菲娜.多拉蒂才认真打量过他脸上每一寸细节。

  要不是她知道以对方的实力或者脾气,不可能甘愿屈就自己的话,女孩都要以为外表是他用来让人松懈的一种手段。少年额前的浏海有几分凌乱,从侧边看去,与发同色的睫毛也被染上一点月色。光线暗淡,他眼角之下的泪痣变得更不起眼了一些,然而苍蓝色的双眸深邃得好像极地里终年不化的寒冰。

  通用语里的“眼里藏了一个宇宙”,莫过于此。

  察觉到身前的人在看自己,路迦垂下睫去,木无表情地与她对视片刻,然后伸出手去扶她的肩头,以尽量不引人注意的动作把她整个人扳过身去,背对自己。桌上的狼尸仅以黑布遮盖,房间里的血腥气依然浓烈,幸而擅闯者已醉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不至于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窗外一点月光白得发蓝,凭借这微弱的光芒,路迦不难看出那双男女想要做什么──不得不说,如此组合,在深夜闯进空仓库,想要做什么其实已昭然若揭。ωωω.χΙυΜЬ.Cǒm

  身前的女孩以两指夹着薄刃,把匕首重新放到手里。

  门边传来响动,男人已返身把女人压在墙上,后者相当识趣地将双腿盘起来勾上他腰间,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最后一件内衣已落到地上的衣服堆里。

  视力再差,她也不是小孩子,不至于对当下的情况一无所知。

  那边厢已打得火热,而她身后的少年一贯寡言,看起来并不是能解决问题的人选。

  塞拉菲娜伸指搭上布帘,努力回想起酒馆员工应有的腔调是什么,又张着嘴唇默念了两句北境人惯说的俚语,迈步一瞬却为路迦.诺堤所制止。他低下头去,把嘴唇凑近她颊边,低声说话时语句里每一个音节都被连贯起来,分明有彻尔特曼语特有的悱恻,但又如平常一般缺乏起伏。“让我来吧。”

  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廓。她想要摸一摸耳朵,却又怕不小心唐突对方,只好半侧过脸去看他。路迦没有再浪费时间于她身上,一边摸索着从她五指之间抽回匕首,一边便踏出布帘之外。他在她面前从来都说不上跋扈,下起命令来却有永昼口里“路迦少爷”的模样。“……滚。”

  被他打断的两人停下动作。女人贴着男人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后者便放开了扶在她背后的双手,让前者得以双足着地。塞拉菲娜躲在帘后偷偷看着她,从脸到身形都无法判断出年纪来,唯独说话时声线会将她出卖,显然是个老烟枪。“好年轻的声音……小男生,你成年了吗?”

  塞拉菲娜眨了眨眼睛。

  如果她没误会的话,这是在……跟路迦调情?

  她从未到过比法塔更南的城市,此前也未曾与西方人打过交道,路迦.诺堤到底会怎样接过这根带着香水味的橄榄枝,她完全无法想像。

  北境民风一向悍野,从来都只讲求双方情愿,场合和形式则完全不在他们的考量之内。正因为这个原因,她在搞清楚那两个人打算做什么的时候,脑里第一个想法是“我得出去把他们赶走”,而不是“我得让其他人出去把他们赶走”。

  十年时光,尚且不足以让她成为一个地道的北方人,却让她理解这种做法。

  少年的反应远远超乎她的预料。

  银光一闪,在伸光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路迦半句话都没有说就把匕首飞掷出去,刃尖所指,正是那两个人所在的方向。塞拉菲娜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但这个尝试注定徒劳──

  自从左眼视力转差之后,她连夜视能力都大减,已有一段时间无法在夜间自如行动。

  可有雄鹿前车为鉴,女孩很清楚他能做到何等地步,只要路迦.诺堤愿意,这件事以见血收场她一点都不会意外。

  匕首插中硬物的声音响起。没有人痛呼。

  “我再说一遍,”少年的话音清冽得像把冰雪所铸的刀片,带着彻骨寒气刮过双耳,让人不由自主、全神听令,“给我滚。”

  人在太过惊讶的时候,往往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尤其是谁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会二话不说,贸然出手。当中的关键甚至不在于这一刀会不会、又有没有伤到人,而是他敢在这个环境之下攻击,本身便是一种张狂。

  塞拉菲娜看着女人改容,然后被刃尖擦身而过的男人便走上前来,拥过她的肩头,匆匆忙忙地离开仓库。女孩看了看地上,他们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捡走。

  木门被关上的一瞬,她再也忍不住,抱着腰便笑出声来。

  路迦重新点亮了灯,又把黑布掀开,今次却多做了一步,推过一个与他腰腹齐高的小柜子堵住了门。金发的女孩又在原地笑了好一阵子,直至眼角处迸出泪水来,才开口评价他之前的举动。

  “嗯,不愧是个诺堤,像头雄鹰一般凶悍。”她先是拿对方的家徽来调侃一句,盛载于双眸里的笑意比水光还要亮眼几分。接下来的话却走到奇怪的方向,“那个男人好像、好像被吓得……连……哈哈哈……”

  他当然知道女孩想说的不是“衣服都没有拿”。

  收到少年半是警告半是催促的眼神,塞拉菲娜扶着墙站直身来,抬指擦擦眼角,开口为自己打了个圆场,“在出游完结之后我也不会忘记这件事的……行,我们继续、继续……”

  既然脏器被她所毁,研究方向很自然地转往血液。

  “──找到了。”路迦.诺堤指尖上放着一小块血块,捏碎了之后很明显能看见它的特别之处。塞拉菲娜以指节叩了叩灯罩让光亮更盛,凑近一看,便明白为什么少年能如此笃定地说自己找到了答案,而不是找到了疑点。

  任何一头正常的魔兽,都不可能流着这种血。

  随着角度变换、光线折射,紫蓝色的血液里面,会反射出一点点极微小的、细砂一般的结晶物。她自己也拿了一点擦在手背上,仔细辨认良久,才敢肯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种异物呈紫红色,混在血液里面很难被察觉,却会在某些角度之下反射出金属色泽。它看起来不像是魔药残渣或者是她所认知的矿石,大陆上面尚且没有一种已知的物质,可以让雷鸣兽这样血统纯正的魔兽发生异变。

  这是他们得到的首个线索。

  想求证,就要进行第二步。

  塞拉菲娜抬头,“我可以──”

  窗户边传来了硬物敲击玻璃的声响。两人对视一眼,此时正值寒冬,那双男女没穿衣服就走在外面,说他们会冷死实在没有夸张。

  厚着脸皮回来取衣服也是情理之中。

  一晚之内被人打断两次,眉眼间已浮出几分不耐的少年皱了皱眉头,却仍然往着窗口的方向走去。他拉开小帘,雪地上只有一行小字,还有落在旁边、署名一般的两个三爪足印。

  字写得不算工整,观其形状,应该是用鸟喙逐笔勾勒而成。路迦花了一点时间来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字母串连起来的一刹,他倏然抬头,看向天际。

  一头血鸦正朝南方飞走。

  【卡莲.诺堤已于昨夜被桑吉雅.多拉蒂所击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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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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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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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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