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怎么亲自来了?有事让小徒弟传话就好,皇上身边可离不开您。”
“郡主娘娘抬举了我。”黄公公欠了欠身子,十分恭敬的说:“皇上的喜好有怎是我们这些下人能揣摩的,所谓天意难测,慎言慎行才是正理,皇上也不过看奴才年老,又多年侍奉,才把奴才留在身边。”
他总是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纵使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地位,也不会恃宠而骄说出不合自己身份的话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事,这样的人才能活得更长久吧!
“那公公此次来想必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什么事要单独传旨?楚湘齐在朝堂上不是该什么都知道了?黄公公是皇上最信任的太监,现在他来,只怕不是好事。
黄公公扬脸一笑,带着点主子才有的骄傲。忽的站起来后退一步毕恭毕敬的说:“奴才这回是自己出来的!”Χiυmъ.cοΜ
看来不是大事,这些公公们倒还胆大包天,凭借自己主子的地位在外面勒索大臣,这种事早已屡见不鲜了。
可是,黄公公不是这样的人!
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从未见过他向任何人主动要过东西,哪怕是他们私底下心甘情愿送他的也都被婉言拒绝。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时刻注意不让自己掉进别人的圈套中,这样才能在权力的漩涡里独善其身这些年。
“公公快别这样,”说着我也起身了,“您是我的长辈,哪里有对我行礼的规矩。若是您都站着,那我岂不是该跪下了!”
“知晓礼数是好事,过分假装就会招人怀疑了!”
黄公公突如其来的话让我措手不及,他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人前人后自认没有任何破绽,何时让他看出我早已不复当初?
“郡主放心,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会多说一句话!”
勉强一笑,折身坐回去。黄公公也在我对面坐下,没有身份等级,有的是两个相互算计并且快被看穿的人。
收集好的梅花雪水泡出的茶香甜可口,拂去表面的茶叶,轻轻吹了吹氤氲在面上的热气,听黄公公说:“这么好的茶可惜只有这么一点,让人不忍饮品。话说回来,真的多了,也就不稀奇了!”说着竟笑起来。
他笑得有点轻狂,可能是平日见他都在皇上面前没见过他的真实面目。看他笑得肆无忌惮,又有点破釜沉舟的味道,这难道是最后的忠告?
他到底要说什么?丝帕下的手紧紧握住,他知道了什么?我有什么把柄是他要亲自上门来质问的!
“郡主娘娘这杯茶怕是倾尽了园子里所有的梅树才集到这么多雪水吧,精贵,果真精贵!”话虽如此,他却仰头一饮而尽。
“再好也只是个玩物,一时兴起做着玩的!”
“冬日里的玩法很多,品尝赏雪、吟诗作赋,乃至烤肉作羹,说起来还是闺中女子多闲事。”
黄公公的话越说越远,却是离他的来意越来越近了。
他绝不是简单在跟我说该怎么打发时间。
“皇上最爱雪了,郡主可知道?”
当然知道,冬雪过后就是初春,皇上爱的只怕是满眼的绿。
“听闻皇上当年让刘奇珍刘画师画有《冬闺十艳图》,想必是爱雪的典故!”
“那郡主可知道‘冬闺十艳’指的是哪十个人?”
我笑:“黄公公是在考我吗?帝王私事我又怎会知道。说起来‘冬闺十艳’也不过是听说过,没见过真迹!”
“您见过。”黄公公十分笃定的说:“早些日子在泰安殿,您拿着北公爵的画来请安,皇上就给您看了刘画师的真迹!”
文仪上公主的《踏雪寻梅图》?!
听他说到无麟,我心里一阵痛。泰安殿献画的事历历在目,画的主人却不在了。他的死到底是死得其所还是无可奈何!
黄公公没留意我的神情,继续说:“所谓十艳,乃是皇上心中至爱之人。孝昭皇后养育两位殿下、治理后宫数十年,当之无愧;明德太后养育今上,母子之情难以割舍;文仪公主为兄谋划乃至呕血,兄妹之情难以表述••••••”
当日在泰安殿皇上就对着文仪公主的画像垂泪,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么一个典故。楚湘齐的精明一半也是继承了他母亲吧,原来以为文仪公主是凭着当皇帝的哥哥才有了这么高的地位,如今看来她本身就是个有主见有野心的人。“为兄谋划”四个字,看似轻巧,要掌控朝堂上的暗流涌动,控制天下局势,不止要有主见还有有手腕,能跟皇上一起探讨天下的女人,我有点佩服文仪公主了,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后妃口中的温婉贤淑与黄公公所说的机关算尽,到底哪样才是真的?
后宫中的女人谁又是一句话就能说完的,连我自己不也是两面做人八面玲珑?这可能就是娘不要我长于宫中留在帝都的原因吧,这种生活太累,周围的人随时都可能撕下面具刺你致命的一刀,到底有谁是可以相信的?
这是个很有趣的故事,若只是将它当做故事来听。然则黄公公并不是想给我讲故事。
“‘冬闺十艳’名义上是十幅画,然则只有五位美人的画像。”
是吗?惊异的下一刻只觉得无聊,画像是皇上要的,画上的人也是皇上喜欢的,五位还是十位,跟我有什么关系?
难道•••••••心里的弦一下子绷紧了。
“‘鬼斧神手’刘、蓝两位画师,郡主可知皇上为何偏爱刘画师的作品?”
黄公公轻挑细致的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悠然自得。他什么都知道,不过是做一个真相的说出者,逼着我跳进他的圈套中,一步一言,一步一紧,让我不得不接受所谓的过去。
他们的过去,与我何干?
“这刘画师擅长山水工笔,蓝画师擅长人物工笔。两样都是好,若要选出最好,只得看皇上的心意了。”
“这话说不过去。”我说:“上次皇上给我看的《踏雪寻梅》是刘画师的手笔,若论技巧娴熟,不是该蓝画师来画?”
“所以,这要看皇上的心意。主子抬举你,那你就是天下无双,反之,你就一文不值,不仅如此,还得要抄家灭族!”
“公公的意思是?”
“奴才哪里能有自己的意见,不过是跟着主子时间长了见的事情多了一点感叹。这蓝画师技艺虽好,脾气却固执,只肯为一人作画,因此惹怒了皇上将他发配流放,连带家里都受到牵连!”
蓝画师被流放?这倒是件隐秘的事,至少我没听说过;外面都传他本爱山水辞官隐居,看似风光的生活下面竟是这样的真相。
“所以呢?蓝画师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准确说与宋家有什么关系,值得公公亲自走这一趟,还饶舌半天跟我说了这么多的故事。”
“冬闺十艳如今只有四幅图留在宫中。”黄公公起身准备离开,“郡主娘娘大可猜测一下那六幅画去了哪里,若是寻到一幅可就是无价之宝了!”说罢转身离开。
“等一下。”在他还没掀帘子的时候将他叫住,“公公要说的只有这些?”
“郡主是聪明人,”黄公公回过身来笑眯眯的对我说,一脸慈祥,“其实郡主娘娘心里早有成算,哪里要奴才多嘴?”
我心里早有成算?连他都看出来,还有什么瞒得住别人!苦心经营刻意隐瞒,到头来仍是被人一语道破。这是谁的错?冬闺十艳,真的要我说出来那六幅图上其实画的只有一个人,让我自己撕开宋家那些带着血的历史。
满门英豪,宋家王朝;简直就是个笑话。
让人知道宋家的恩宠荣耀其实都是一个女人在掌控着,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帝都最大的笑话。
冬闺十艳,贤德慧仪媚。
孝昭皇后是贤,明德太后是德,文仪上公主慧,而宣城宋夫人如伦帝姬就是媚。
好恰当的评论。自古红颜祸水皆以媚侍主,最让人不齿不过如此,谁能猜想远嫁和亲受尽皇恩的如伦帝姬亦是如此。
什么远嫁和亲忠心为国,都是笑话,那不过是帝王为自己求而不得的一己私欲所找的借口,她要的,他给不起,又不远别人占有她,痛定思痛才想出很亲的办法
让她远嫁,离得自己远远的,原以为不会痛苦,可是她又回来了,带着自己的女儿,从此又是几十年的相互折磨。
密室中陈列在壁架上的六卷古画,墨香犹在。画中人一颦一笑无不是传情之意,只有面对心中所想所爱,才能画出她最美的容貌。蓝画师不是江郎才尽,他的才
华横溢只为一人倾倒,当他找到自己心中所爱,从此不能再面对他人作画。美人图上美人之腰最难画,软一点毫无生意,硬一点又不似娇柔。只有当心中有腰才
能发挥到极致。他将那抹细腰搂在怀中,不止心中有,怀中亦有,爱上一个人没错,他没错,她也没错,错的是他爱上了不该爱也爱不起的人。
就这样揭露一段往事,我到底在做什么!眼前的六幅图,恰似一条白绫束在身上让我难以喘息。是我偷窥了别人的情还是他们骗了我?所谓的美好、高尚,其实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演示。我恨,恨不得一把火烧掉整个伦王府,可是烧不掉那些陈年往事,事实就是事实,事实告诉我其实一开始我们都错了,明明不能改变,只好试着去骗自己,等到连谎言维持下去的时候,就只能去接受。
我接受,但我没有认命,我也永远都不会认命。
他们为我安排好的路,把我禁锢在黄金枷锁中死去。
大门外高高挂着红灯笼。朱漆大门沉沉关上又打开,沉重的声音像是催命的符咒一轮又一轮渐续环绕。金漆木牌上御笔“伦王府”三个字,千斤万斤重,带着几千几万种讽刺。宋夫人说“伦”是今上对宋家的敬告,君臣之礼,功高震主也要谨记臣伦。当年带着崇敬与期许看的木牌,如今越看越是笑话。我真为宋家感到可怜,不知道是“伦王府”的册封还是那些让人无奈又可笑的过往。
“郡主要走?”文娘感到意外,“家里都准备好了怎么也不住一晚上!”
小曲小令跟在后面监督着小丫头捧东西,六幅画卷,檀香木盒子装得整整齐齐,她们小心谨慎仿佛捧着整个历史,殊不知纵使是历史也与她们无关了。宋家的人站在人群中负手,受累受怕的是不相干的人。
“四爷最近研究山水画,想起家里有几幅,拿了去给他玩!”
文娘诧异我突然为楚湘齐着想了,也为此感到欣慰,这样我跟楚湘齐才能好好相处,我们好了,我好了,她也高兴。
“多大的事,几幅画而已,你想要让小曲回来就是了,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我想你了嘛!”
面对文娘,心里一阵凄寒。照顾我这些年她早已如同我亲娘一样了,这样的雪这样的节日,配伴我的还是只有她,只有对着她我才会再有一点小孩子的性子撒娇任性,这是我唯一的权力了。
“真会说话!”文娘亲自给我穿好斗篷,又把暖手炉塞进我手里,一切都像小时候那样,她们带我出门看雪,她给我梳头、给我换上新衣服,娘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我们,外面马车暖轿耐心等着,一切都是金碧辉煌,一切都是美好。如今这些美好都还在,王府里的人再也聚不齐了,我伤了宋夫人的心,同样宋夫人也伤了我,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那样。
黑暗中带着几许脂粉香,小曲小令捧着暖炉坐在我身边,左右护法似地。中原女子多辞令,采莲小曲彻南塘。她们跟着我这么多年,到现在我就只有她们了。连这种依赖都夹杂主仆身份,终有一天她们要离开的。
“小曲”我问:“鬼谷对你好吗?”
黑暗了看不到小曲脸上的晕红,我敢笃定她害羞了,不然不会久久偶读听不到她的回答。
“我觉得那是好!”
“那便够了!”
只要自己觉得好,那就是一切。别人怎么看,都是过眼云烟。自己想的,那才是能决定自己命运的。
“等过阵子,我让文娘给你准备份厚重的嫁妆!”
小曲没答我,估计又脸红了。她是个小心而谨慎的人,虽没有小令那样活泼讨人喜欢,可是安静中透着股让人怜惜的可怜劲。姐妹一场,但愿她能好吧。
“郡主今天怎么了,说起这些事来!”
小令腔调怪怪的,像在笑,又像憋着笑。我说:“你别急,将来我也给你一份嫁妆,一定不比小曲的差!”
小令哼了声,黑暗了又离我近了点,赌气似地把暖手炉放到我手里,我抓着她的手一起放在暖手炉上,听她说:“你手怎么这样冷?”
“是吗?”小曲也把手伸了过来,三只手放在一起,交错重叠,我说:“真希望我们永远这样,不离不弃!”
越是失去了才越渴望得到,我已经失去太多,因此更加珍惜这份从小的感情。生怕这一失去,就再也得不到了。
马车里暂时宁静了,我们三个各有心事的坐着,都不说话。这份难得的安静让我们回味咀嚼前面的话,我想我是不会对小曲做什么,哪怕将来她背叛我出卖我,
她都是我最亲的人。对自己的亲人下手,我做不出来,并且不是还有更好的办法能让我们不对立吗?
“怎么了?”马车突然一阵急停,身体朝前一倾猛然又向后倒下去,小曲小令赶紧伸手搂着我才没让我撞上车墙。强烈冲击后还感到眩晕,外面什么情况?
小令掀开帘子出去看,随即笑着回禀:“撞上了王爷的马车!”
楚湘齐也才回来,两辆马车在闹市上遇见,车仆相视一笑随即停下来。楚湘齐交代了几句就到我车里来了,小曲小令下去乘坐另一辆车,他说:“没吓到你吧?本来只想开个玩笑,现在看你吓得不轻!”
“我没事,”我说,“刚刚还以为出了什么大状况。”
楚湘齐笑道:“谁这么大胆子敢拦你的车!”
“他们不过是不敢招惹齐王府。”
再华丽的车没有一个有地位的人坐在里面也是徒劳,那些人看的不是车马的华丽而是车中人的地位。今天哪怕只有一个小丫头坐在里面,因为是齐王府的车,更明白一点是楚湘齐的车,那也是无人敢拦。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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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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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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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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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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