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渊刚出门就几乎活活被拍了回去,风声呼啸着挤进狭小的空间,他只好把脖子上的围巾又缠紧了一圈,迈开腿,以一种先烈英勇就义的姿态,颤巍巍地摸索着下了楼。
他其实有点儿夜盲,之前晚上出门都会带手电筒,这次是真忘了。
踩实了最后几个台阶,他借着门洞口一点儿微弱的天光,抓起墙边歪七八倒的几辆自行车,找到属于自己的那辆,剩下的好心给扶正了,靠在墙上。
他听见有人从楼上走下来,脚步徐徐,停在他身后。
秦渊没有回头看,拍了拍手上白色的墙灰,推着自行车径直走进风里。
后面那人没做声,也没阻拦。
他呵了口气,头顶的天空刚刚暗下来。
秦渊妈过世的第三天,按老家的规矩,他胳膊上的黑纱要满七天才能摘掉。
倒是也不至于给工作增添不便,只是太显眼。
他故意低着头走进打工的便利店,想要尽量躲避老板和收银员投来的怜悯目光,结果却总是不尽如人意。
“小秦节哀顺变啊。”
他搬着箱子从店长身边经过,手不由自主的在胳膊上摸了一把,“不用……嗯,谢谢。”
秦渊有一半维吾尔族血统,五官轮廓深而立体,瞳孔颜色也很浅,乍一看像个外国小孩儿。
这孩子岁数不大,懂人情世故,话不多,但教养好,据说在学校还是优等生,大学保送。
店里的人都喜欢他,知道他家那个情况之后,平时也会主动多帮衬些。
秦渊他爸走得早,他妈身体一直不好,这两年算是靠着输营养硬撑下来的,所以在这漫长的凌迟过程中,对于她的死,秦渊心里早就做好了足够坚实的铺垫。
只是他从不愿跟人提起,他还有个弟弟。
两个小时钟点工结束,临走前店长想给他拿点钱,秦渊没要,但他说了“谢谢”,就自顾自的推着车走到了大马路上。
他走了一段路,风吹得脸都没了知觉,映着路灯昏昏的光,他掏出兜里的半包烟,以无比熟稔的姿势往嘴里衔了一根,护着风点燃。
路过两三个穿校服挽着手的小姑娘,一边走一边看他。
他坐在自行车上把那根烟抽完,隐约感觉到鼻子上落了点雪,湿漉漉的冰凉。
在雪下大之前,他丢了烟蒂,一踩脚蹬冲进了夜色里。
他到家时,秦朔北还在屋里写作业。
听见他进门的动静,他迟疑了一下,无声的站在玄关外等着,背后是冷冷清清的客厅,地板上落着一层寂寥的灯光。
这安静让人胃里一股子无名火噌得蹿起老高。
秦渊手里拎着包,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狠狠撞了一下秦朔北的肩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站这儿碍眼。”
黑头发的男孩儿一言不发,硬是把空气里剑拔弩张的敌意给忽略不计了。
他不迎合也不声张,走去厨房倒了杯水,放在客厅茶几上,转身就回了自己亮着灯的房间。
秦渊看都不看他,拿了干净衣服去浴室冲澡。
路过隔壁房间,妈妈的遗物早在住院期间就收拾好了,床上换了新被单,纯白色,整整齐齐没有一点儿褶皱,当然也没有人气。
秦朔北放在桌上那杯水已经凉透了,一直到第二天清早都没人碰。
他俩这样的关系已经保持了十年,应该说双方都对这个状态有充足且清醒的认识,只是之前有母亲作为彼此间的调停,现在她不在了,秦渊索性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下去。
他恨那个跟他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的“兄弟”。
这股恨意并非毫无来由,它像一把攥在手心儿里越磨越亮的匕首,多年来带着鲜明的目的性和指向性,只等有一天捅进秦朔北的心窝里。
——就像当年他爸被捅死一样。
如果现在还能找到那个年份的报纸,没有例外的话就能看见占据内页四分之一版面的新闻,“瘾君子入室抢劫刺伤男主人,好心妻子不计前嫌收养遗孤”。
——哪怕照片已经古老到看不清楚,哪怕字迹已经模糊到难以辨识。
“20年月日深夜十时,某小区居民秦某一家遭到入室抢劫,男主人在与歹徒搏斗过程中不幸遇刺一刀,失血过多不治身亡。八小时后,嫌疑人吴某被警方缉拿归案,有关部门将提起公诉。”
情节一般严重,标题一般耸动,进展一般顺利,结局大快人心。
唯独后续令人意外。
“据调查,嫌疑人吴某,三十岁,无业,有犯罪前科以及吸毒史,同居女友在案发前三天刚刚离开他,留下一个五岁的男童。经鉴定与吴某系直系血缘。”
“案发当日,吴某为筹集毒资夜闯民宅,受害人秦某一家与其发生正面冲突,女主人和八岁的儿子并无大碍,男主人要害部位被刺一刀,直至警方接到周围群众报警赶来,秦某抢救无效,于凌晨二时在医院去世。”
“然而这样一起令双方家庭陷入悲痛的恶性案件,却因受害人秦某妻子的善举而改写。”
像这样浓墨重彩的新闻每天都在世界各地发生着,没有哪个能成为人们永久的谈资,但对秦渊来说,这是他一生难以愈合的伤口。m.xiumb.com
“受害人妻子背负着失去丈夫的巨大痛苦,收养了嫌疑人吴某的儿子,孩子被发现时身上有多处陈久性伤痕,疑似遭遇家暴。这位自始至终不愿接受采访的女士在得知情况后收养了孩子,此举感动了无数人。”
“这位伟大的母亲用她的实际行动去印证了何为以德报怨。因为孩子是无辜的,也是自由的,不应被迫承担父母辈的仇恨,当地已有民众自发的为这个特殊的‘再组家庭’捐款,有关部门也表示随时愿意提供救助,帮助他们早日从伤痛和阴霾中走出来……”
秦渊“啪”得一声合上手里的参考书。
他扬起头,从脑内无数纠缠着的单词和习题中整理出自己的思绪,窗外的天空是苍青色的,仿佛整个冬天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雾。
连续的阴天时常让他心里无端的抑郁,无法排解的坏情绪像灰尘在心里越积越厚,一点儿明火就能将它彻底点燃。
他从大片埋头做卷子的学生里抬起身子,以凳子的后两条腿为支点,身子向后倾斜过去,看了看教室另一个角落的空座位,王一泓不在,想来早就撇下他跑出去了。
他又看了看讲台上摆设一样没用的班长,站起来,拉开后门就往外走。
他妈出殡那天也是这样的阴天,灰蒙蒙的像发了霉。
葬礼布置得很简单,来的亲戚也不多,远在新疆的外婆家人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赶来,用夹生普通话能勉勉强强和秦渊交流。
秦朔北只是远远的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抱着母亲的遗像站在坟前,一动不动。
冬日里凛冽的光线从他身畔斜斜地打过来,露出棱角深邃的侧脸和笔直的肩背。他已过了十五岁,身高直奔一米八,黑发参差,眉宇间常年沉淀着成人式的忧郁,下颚紧闭。
他还是个少年,他只是个少年。因此对于一些他难以掌控的事情,习惯保持沉默。尽管在秦渊眼里,他将宠爱和侮辱一视同仁的对待,这不是谦逊,是一种隐瞒的自负。
秦渊认为自己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个叫他“哥”的小孩,表面的和平归因于多年来共同生活的惯性,这份冷漠表达得如此完美,以至于掩盖住那些□□裸的仇恨。
他不善良,但是够仁慈。
楼梯拐角处有个杂物间。屋里没什么贵重物品,平时不锁门,是同学们打架斗殴、交流感情的风水宝地。
有个男孩儿站在背着光的墙角抽烟,他给秦渊留好了位置,两人坐下来交换了手机和打火机,猫在阴影里发呆。
这是高三学生最好的休息方式。
“卷子不做了。”王一泓问他。
秦渊用后脑勺抵着墙,“嗯。”
“考试不考了?”
“嗯。”
“大学不上了?”
“……”秦渊终于掀了掀眼皮,只有嘴角向上挑着,“我保送。”
“操。”王一泓笑着骂了句。
秦渊也笑,眼睛瞟向门缝外路过走廊、几个初中部的学生。两个女孩儿中间的那个高个男生,背影特别的像秦朔北。
那个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直到消失,一大截烟灰掉下来,王一泓问他,你干吗?
不干吗。他说,我认错人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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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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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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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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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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