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在自己房中自斟自饮,不许任何人进来伺候。他显然已经喝了不少,可无论饮下多少烈酒,都难以祛除他心中漫无边际的苦与痛。
夏子衿的影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一遍遍回忆与她相识相见的情景,那皎洁清新的面容、端庄娉婷的身影,落落大方、从容不迫的举止以及冰肌玉骨、纤尘不染的气质,一点一滴都让多铎那么心醉、痴迷。
他不相信,她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且还是自己一手将她推走。夏子衿倒地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心也坠入了万丈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摧心肝!…”
醉中的多铎一边饮酒,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哝着诗句。他喝了一杯接一杯,一遍遍回忆着夏子衿的每个眼神和举止,最后在醉中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桌上杯盘狼藉,几盏烛火先后燃烧到了尽头,滴下最后一滴蜡泪,缓慢地熄灭了。黑暗在房间里蔓延开来。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
夏子矜新坟。此时太阳刚要落山,朱慈烺孤独地坐在夏子矜坟前,双眼漠然地看着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一摞钱纸,佝偻着背,喃喃自语:
“子衿,我到现在都还不愿意相信,你已经离开了这个世间。每当我身边有脚步声响起,我都会有一种幻觉,是你回来了。这一生,我欠你的实在太多。我本以为我以后有时间报答你,你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你舍命救了我,却留下我独自活在这世上。你可知道,我宁愿死的人是我。我无数次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却无数次死里逃生,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先我离去……”
朱慈烺正絮絮低语,不远处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一个身影在斜阳的余晖中缓缓走近,在离朱慈烺不远的地方站住了。朱慈烺停止了自语,没有抬头,那人也没说话。
过了许久,朱慈烺抬眼一看,来人却是多铎。
“你来干什么?”
此时的多铎脸上丝毫没有往昔的嚣张跋扈,他神色平静地道:“我来看夏姑娘。”
朱慈烺看了看周围,没见到有别人,嘲弄地道:“没有带你的狗腿子么?”
多铎缓步走到夏子矜坟前,默默凝视坟头良久,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怎么,你想在这杀我”
“你怕了?”
“怕,我就不会来。”
“算你有种。”朱慈烺冷哼一声道,“不过,我不会在夏姑娘坟前杀你的。她生前曾为你求情,我想她心里不愿意看到你死在面前。虽然她恨你。”
多铎立在夏子矜坟前,缓缓蹲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崭新的墓碑,默默凝视着碑上的名字,没有说话。
“你别碰她。”朱慈烺大步走过去,一把打开了多铎的手。多铎趔趄了一下,没有还手,也没生气,像是自言自语道:“夏姑娘曾经是恨我。不过我相信,在她死前,已经原谅我了。”
朱慈烺冷笑道:“你真会自我安慰。”
多铎站起身来,冷冷看着朱慈烺道:“你也别自鸣得意。我虽羡慕你是夏姑娘的朋友,但你别以为你对她就有多重要。如果她没有死,假以时日,她一定会答应我。”
“是吗?”朱慈烺冷笑道,“心存幻想倒是好事,让你在余下的人生多点慰藉。否则,你也太可悲了。”
多铎反唇相讥道:“你不可悲吗?纵使你和姑娘真的心心相印又如何!在她活着的时候,你为她做了什么?你现在在姑娘坟前忏悔,又能弥补什么?”
多铎一句话戳中了的朱慈烺痛处,他霎时无言以对。但多铎显然不想和他争吵,并没有步步紧逼,而是长叹一声,凝望远方,缓缓说道:“我的心里,并不比你好过。以前夏姑娘在王府,无论她对我如何冷漠,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从来没有灰心。我总相信有一天,她会改变心意,被我的诚意所打动,愿意与我长相厮守。……可是,我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我亲手杀死了我最珍爱的女人!我无法想象余生,我要如何超脱这份痛与悔......”
多铎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双手负于身后,默默地凝望着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远处的山头。暮色即将到来,黄昏的风似乎格外清冷,一阵阵呼啸而来,刮得漫山遍野的枯草阵阵发抖,一派苍凉景象。
多铎和朱慈烺的长衫在风中被一次次卷起,猎猎作响,但他们的身影纹丝不动,伫立在风中如同雕塑一般。
沉默良久,多铎声音低沉地问道:“你和夏姑娘是怎么认识的?为何她偏偏对你青眼有加?”
朱慈烺淡淡一笑,嘲讽地道:“在横扫天下的大清王爷眼里,任何人都只是无名宵小。缘分乃天定,何必问那么多呢!”
多铎若有所思地道:“想必你有你的过人之处,否则夏姑娘也不会对你格外垂青。不过,我一直没有认为我输给了你。夏姑娘死前曾为我求情,这让我相信,如果她还活着,她将来选择的必定是我。”
朱慈烺冷漠地道:“你来这里,就是要争个输赢吗?可惜,我没有这个兴趣!夏姑娘已经看过,你可以走了。你给我记住,下次再让我见到你,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我知道你武功不错,我可能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我想提醒你,下次再见,也许你没这么幸运了。”
“你走着瞧。”
多铎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我还会再来看夏姑娘的。”
“但愿你还有机会。我一定要用你的血祭扬州、江阴和夏姑娘!”
“我等着你。”
夏府,夏完淳默默地凝视着摇篮中熟睡的婴儿,握着她一只粉嫩的小手,久久舍不得放开,一次次将嘴唇轻轻地贴上肉嘟嘟的手背,又不敢使劲亲,生怕惊醒了宝宝。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夏完淳站起身来,看见进来的是妻子钱秦篆和采薇。
“存古,你回来了!”钱秦篆欣喜地叫了一声,忽然意识到可能吵了孩子,下意识地往摇篮看了一眼,见没有什么动静,才放下心来。夏完淳含笑指了指外面,三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屋子。
“你们去哪了?我回来一个多时辰了,都没见到你们。”夏完淳对秦篆和采薇问道。
钱秦篆略一犹豫,道:“我和采薇上山给殿下送点东西,顺便祭拜姐姐。”
夏完淳吃惊地问道:“殿下一直在山上?”
秦篆轻叹道,“这都三个多月了,叫了他几次,他都不肯回来。他叮嘱不要再送东西了,可是,荒山野岭的,不送东西,他吃什么。”
“你们辛苦了。我这就上去看看他。”夏完淳说完,转身就要出去。
“哎,存古,等一下。”秦篆叫住他,“我进去拿件棉衣,天寒地冻的,我们刚刚忘了!”
“不用了,”夏完淳面色严肃地道,“还送什么棉衣,我要去带他回来。”
钱秦篆无奈地道;“他不会回来的。你见到他的样子就知道了。”
“我一定把他叫回来。”夏完淳说完,大步就出了门。
夏完淳还没走到夏子衿坟前,远远就看见在坟的西边搭建了一间简易的茅屋,一个人影孤独地坐在茅屋门口,背靠着门,一动不动。
不用想,他就知道那是朱慈烺。三个月没见,他脸上已经长出了深深的胡茬,双目凹陷。除了那次在狱中,他从来没见过朱慈烺这副样子。
夏完淳慢下步子,缓缓走到他身前,朱慈烺好像毫无知觉一般,正眼都没抬起来看他。
夏完淳在他旁边站立了片刻,看着眼前形容枯槁、一蹶不振的朱慈烺,不禁叹了口气:“殿下就打算天天坐在此处吗?”
朱慈烺神色漠然,眼神空洞地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夏完淳痛心地道:“你就打算替姐姐守墓一辈子?”
“有什么不可以。”
“殿下,你要振作起来!姐姐泉下有知,她也绝不愿看到你这般模样!”
朱慈烺的声音很低,没有一丝生气:“你不懂。”
“我当然懂!我先后失去了大姐、父亲和姐姐,这种切肤之痛,不比你的少一分一毫!”夏完淳的声音高了起来,痛心疾首地道,“可是你看看我在干什么?我依然抛下了年迈的母亲和娇弱的妻儿,日夜在四处奔走,只图保住大明江山!而你呢,姐姐死了,你就如此消沉、一蹶不振!这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朱慈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错,我现在就是行尸走肉。我不要你管。”
夏完淳耐着性子道:“殿下,你不能自暴自弃。你放眼看看,天下到处狼烟未灭!多少忠臣义士,他们还在苦苦奋争!臣民尚且如此,你身为太子,更不应该置身事外、苟且偷安!你应该做的策马扬鞭、发奋图强!你是太子,只要你振臂一呼,多少忠臣义士就会纷涌而至,只要把大家团结起来,复兴明朝何愁没有希望?”
朱慈烺凄然笑道:“一个亡了国的太子,一个有名无实的身份,我还能做什么?我从来也没有做成过什么!你没有看出来吗?大清铁骑已经踏遍了大江南北,各处手握重兵的大小武将只知道投降,我们连一支正规的军队都没有!平民百姓手无寸铁,即便有忠义之士,也都星散于民间,各自为政。我们拿什么去战!”
“正因为如此,才更应该想尽办法团结大家,这样我们才有战斗力!”
“唐王、鲁王不是已经登基的登基、监国的监国,打出旗号了吗?我何必再多此一举!”
“你是太子,是大明朝的希望!只要你振臂一呼,天下云集,何愁没有复国指望!”
朱慈烺无奈地摇头道:“不,唐王和鲁王已经自设朝廷,而今又相互不让,为笼络人才、争夺军饷和地盘而暗中争斗,我何苦再起无谓的纷争!我已经对于当日进宫与皇伯伯争夺皇位感到万分后悔,若不是因为我,朝廷的内部纷争不会快速激化,左良玉也不会以清君侧为名,撤离武昌,从而打乱了朝廷整个防卫部署。清军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踏足江南!此时两位皇叔已经在各地招贤纳士,厉兵秣马,我不该再扰乱军心,分散力量。由他们去吧!”
“你错了,你的出现不会扰乱军心,也不会分散什么力量,你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到时候天下民心振奋,大家只会更加团结。”
“不。存古,我们是这样想,可往往事与愿违,到时候各派分歧一起,我们都身不由己,进退两难!两位皇叔为了复国,已经备尝艰辛,我已经无意再起任何内部纷争!”
“你不愿起纷争,我可以理解。但你身为太子,你就不应该逃避现实,而应该投身义军,抗敌报国!”
“不。人心已散,国家的支柱已经倒了,倒了!什么都没有了!即便只争寸土,也谈何容易!何必还做无谓的努力。我只想守着这块墓地,就陪在子衿身边,一起终老!天下的纷争从此与我无关!”
夏完淳冷笑道:“守在姐姐坟头,你以为这样就对得起她了吗?你错了!姐姐活着的时候你做了什么?你连告诉她你喜欢她的勇气都没有!现在她死了,你却说只想守着她的墓地!纵然你把这建成世外桃源,你在这天天倾诉你的万古痴情,于她可有任何意义!”
朱慈烺怒道:“你别说了,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我就要管!我不会看着你就这样成为废物!”
朱慈烺此时歇斯底里道:“我就要成为废物,与你何干!你给我走开、走开!”
夏完淳怒声斥道:“早知道你如此懦弱,我和老师当时就不该救你。该让你默默无闻成为刽子手刀下的冤魂!没有你,姐姐也不会死!姐姐为了你,什么时候顾及过她自己的安危!到头来,只不过帮助了一个逃避现实、苟且偷生的懦夫!”
“谁让你们救我!当时就该让我死!当时我死了,就不会活得这么痛苦!眼看河山残破、血流成河,亲朋好友一个个离我而去!弟弟死了,夏大人、陈先生、子衿,还有江阴并肩作战的阎公、那么多的乡亲父老,都死了!”朱慈烺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努力过,我抗争过,我什么时候怕过死!可我做成过什么事!天意已经如此,谁还能扭转乾坤!我累了,我也怕了。我再出去,会有更多的人做无谓的牺牲!”
“生长在这个时代,我们没有选择!就像你生长于皇家,你也没有选择!殿下,你如此怯懦,惧怕失败,注定你一事无成!你要振作起来,明朝还未灭亡,我们还有希望!”
朱慈烺站起身来,抓住夏完淳两只胳膊,含泪道:“存古,你什么都别说了!回去吧!回去好好照顾母亲和妻儿!河山已破,国已亡,就安心享你的天伦之乐吧!不要再管这些事了!”
“你......”
“别再四处漂流了。没用的!我们的力量太微薄了,什么都改变不了!江山给他们吧,如果注定这是天命,我已经认命了!”
夏完淳气愤地一把甩开朱慈烺的手:“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怎么变成这么个没有骨气没有血性的人!就因为人人像你一样,我们的国家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会放弃努力的。亲人知道我为国在奔走,他们只会为我感到骄傲!”
他见朱慈烺一脸漠然,低垂着眼帘,一语不发,对自己的话丝毫无动于衷,不由得冷冷笑道:“好吧,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你就躲藏在这里,苟且偷生,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亡国太子,守着姐姐的坟头老死这荒山!你决意如此,我无法改变!后会有期!”
夏完淳说完,狠狠看了他一眼,大步离开了。朱慈烺怔怔地注视他远走的背影,颓然坐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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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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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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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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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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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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