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英租界的地盘,饶是霍丞权大背景深,也不能擅自多带自个的人进去,他嘱咐下属们在交界处等候,考虑宁蝶在,于是同意一辆车跟进来。
巡捕房建得是纯欧式的风格,据说为彰显英国人的战功显赫,巴黎那边特意派一名著名建筑师参与设计,为体现中西结合的理念,在金漆渡边的罗马柱前多加了一对石狮,就像英租界和西南的关系,不伦不类地保持和谐。
霍丞跨步下车,然后伸出手扶宁蝶下来,两人站定,英租界的负责人比利先生正站在台阶上,两侧都是清一色金发蓝眸穿着红白制服的警卫。
比利先生人高马大,西方男人典型的身材,棕色系的络腮胡密密麻麻地占据他方形的下巴,和霍丞一碰面,他眉眼舒开,率先伸出胳膊,友好地进行握手礼。
宁蝶抬头,几年未见的安儒老师站在比利先生身后的助理旁边,在一群外国人里面格外打眼。
事实上自她下车起,安儒一直心虚地保持着低头。
几年前那个披着长发,容貌稚嫩,穿着褪色校服的小女子,如今站定在他面前,一袭狐裘大衣显得她身段纤长匀称,气质矜持高贵,披肩的长发也削短成蓬松的短发,一张瓜子脸越发小巧,那双透亮的眼睛便盈盈地动人。
她彻底地出落成姿色不俗大姑娘,更重要的是她身旁站着的人竟然是霍丞。
若放以往今日碰面,宁蝶必是欣喜,但经过林莱玉的事,她对安儒老师那存着的敬重之心跟着消失,她目不斜视,仿佛当安儒是一团空气。
比利先生邀请他们往里走,和霍丞相谈得十分愉快。
宁蝶是第一次听到霍丞说英文,标准的英式发音,圆润的嗓子使他说出的每个单词都像是钢琴键上的低音键,声沉而稳。
她略微讶异,霍丞是会英文的?
那宁筝怎么会当他的翻译?
许是这世会吧,宁蝶一想,又不觉奇怪了。
牢房毕竟阴气重,女子进去不妥,霍丞让宁蝶安心在负责人办公室里等待,他亲自去一趟。
有外人在,宁蝶即便是想立刻飞到林莱玉的身边,也不能拂霍丞的面子,她点点头,温顺地坐着,为免她无聊,那位比利的英国助理开始和她聊天,让安儒做翻译。
“othanks,”宁蝶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极欲表现的安儒,对英国助理用英文说,她在学校学过英文。
安儒额头上冒出一层虚汗,宁蝶此刻是故意架空他的工作。
这个时候倘若宁蝶表现出对他的不满,凭助理的精明,自然不会留下他。
宁蝶见识不俗,她故意用小女生俏皮的语气和助理说话,比普通的千金闺秀多一份开朗,再加上助理有意攀谈,他们之间的交谈虽不算十分有趣,倒不至于缺少气氛。
有人过来喊助理过去处理一份文件,屋子里一下子只剩宁蝶和安儒。
安儒左右瞧没人进来,寻着宁蝶旁边的空沙发坐下,局促不安地道:“没想到一晃几年,宁蝶倒不认我这个老师了。”
宁蝶冷然沉默,仍旧装作不识。
他当初把她拒之门外,选择明哲保身兴许没错,可是在宁蝶的记忆里,安老师曾是位仗义勇为的人士。
他早就该想着凭宁蝶的骨气,最终大家只有形同陌路。
安儒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过半天又道:“林莱玉的事其实都怪你师娘,她怕你们连累我前程,撒着泼不让我管,你说……你说我怎么办……”
说完掩面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无奈样子。
他久久没有听到宁蝶的动静,便抬起头,恰恰撞上宁蝶一双满含探寻的眼睛。
这个女子,是绵里藏针。
安儒清咳两下站起身子,自觉地走到一边杵着,外面脚步声近了,两位英国士兵领路带人进来,瞧见是谁,宁蝶扑过去抱住人,吸鼻子哑声道:“莱玉,我想死你了。”
“哎呦我的大小姐,”熟悉的人声,熟悉的语调,林莱玉嘴上抱怨,心里暖开花,“我都三天没洗澡了,你抱着不熏鼻子啊!”
“你就是臭了我也喜欢。”
“可你勒得我胸口疼。”
宁蝶又赶紧地松开手,唯恐一个万一把林莱玉弄伤了。
“好了,”林莱玉看她担惊受怕的眼神,心软地道,“我这不是平安出来了吗,哪里都好着呢,对了,接我出来的那位军爷人呢?”
她说完又回头用英文问了一遍。
英军道,霍先生陪比利先生一起去梨园看戏了。
林莱玉可惜了一把,没能对霍先生亲自说声谢谢。
“你从哪搬的救兵,长得那是仪表堂堂、玉树临风、一枝梨花压海棠……”走出去的路上林莱玉还念念不忘霍丞的美貌。ωωω.χΙυΜЬ.Cǒm
宁蝶一面应付一面忍不住地心情好,之前还在担心如何和霍丞告别,眼下是不用了。
待两人在下属的护送下离开英租界,宁蝶后面跟着的四人道:“辛苦你们了,不用担心我,你们先回去向霍将军复命吧。”
那四人点头,随之开车离开。
等车消失没影,林莱玉把过宁蝶的手,问:“我好似看见了安老师,那人是安老师吗?感觉和以前大不相同,见了我都没有招呼一声。”
宁蝶把她上门求安夫人的事一说,林莱玉对安儒大失所望,“算了,这人以后不提也罢,你和我说说,你和那霍先生又是如何回事?”
说着还眨巴了一下眼睛,就等着宁蝶老实交代。
宁蝶哑然,仔细想这辈子是如何和霍丞认识,发现一回想起来俱是些面红耳赤的画面,她更是说不出口了。
“请问是宁小姐吗?”她们说话的间隙,两位穿着西服的年轻人向宁蝶走过来,其中一位戴着眼镜,看着斯斯文文,是他提问的宁蝶。
宁蝶困惑地打量来者,“你们有什么事?”
“是这样,”打头的青年笑道,“我是魅晨旗下影视公司的总经理李盛,身边这位是我的秘书,我这里有一份合同,估计宁小姐看了会感兴趣。”
说完递给宁蝶一张他的名片。
魅晨?名字太过熟悉,宁蝶环顾四周,青石铺就的大道上,两侧高耸的大楼,处处可见魅晨——魅晨牌肥皂、魅晨车行、魅晨旗袍店、魅晨百货……
原来还有魅晨影视,随即宁蝶大悟,一边点头,一边道:“原来陈粤明先生现在连娱乐业都要分一杯羹了。”
李盛温和地笑着,扶了扶圆形眼镜,“如果宁小姐愿意赏脸的话,不如李某作东,请二位去咖啡店一谈。”
宁蝶摇摇头,她刚在走出租界的路上告诉林莱玉凤阿姨生病住院的事,她现在急着陪林莱玉去医院。
而且陈粤明和霍丞关系非浅,宁蝶自然不能多接触魅晨。
李盛许是急了,不顾街上人多,直接拦住宁蝶道:“宁小姐,这份合同只要您签下,您每月都有二十五块大洋的薪资,而且工作安排绝不影响您的学业,三天后您这学期课程结束,我们可以立马送您到拍摄基地,参与电影拍摄。”
看来对方为请她是做足了一番功课,宁蝶面有歉意,“不是,我眼下确有要紧事。”
“宁小姐,”李盛像是豁出去一般,如果资金再不到位,那之前和他谈好的演员也只能面临解约,他说道,“宁小姐不是欠霍将军一百块大洋吗?您如果每月有这二十五块大洋,不出几个月定能还清,而且我担保,我找您签约魅晨是陈先生一个人的意思,和霍将军绝对无关。”
宁蝶一听,顿足,好似在思索,又好似是在犹豫。
连薛雪儿那样的红人,据说乐星给她的月薪也才百来块大洋,她一个名不见经转,唯独跑了两场龙套的人都开出月薪二十五块,确实是福利深厚。
李盛再接再厉,“陈先生尊重您的选择,您和霍将军的私人事,陈先生说了绝不插手。”
宁蝶把合同拿过来,看了看,确定李盛说的属实,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签她,宁蝶复抬眸,“我现在就可以签,但前提是,我要预支第一个月的薪水。”
总之还清钱再考虑吧。
李盛忙不迭地递上钢笔,宁蝶在那规规矩矩排列的繁体字后面,潦草地签下“宁蝶”二字,此时的她只想着如何还清霍丞的欠款,然后再不用见面,却殊不知这纸合约,彻底将她的人生推向另一个轨迹,自此西南的电影圈,进入百花齐放的鼎盛时期。
然这时的宁蝶签完合约后,拿完钱只是和李盛说了声告辞,和林莱玉拦住一辆黄包车,要匆匆地赶去医院。
林莱玉知自己好姐妹要进军电影圈,半是同喜半是忧愁,宁蝶性子太软,她怕宁蝶受人欺负。
不如自己也签魅晨吧,她这样一想,心里暗自有了决定。
去看望李凤的当天,李凤也出院了,这病本是心病,自个女儿回来哪有不痊愈的道理,两家人回家热热闹闹地凑一桌吃饭庆祝,李妈还特意买了鞭炮在楼下放了几响,一是去晦,二是迎喜。
饭桌上李凤频频给宁蝶夹菜,眉开眼笑地道:“这次多亏是宁蝶,不然我们家莱玉还得受苦。”
宁蝶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其实是她连累林莱玉。
“哎呀,妈,宁蝶脸皮薄,您再夸下去,她饭都吃不成了。”林莱玉清楚自家好姐妹是在内疚,适时地解围。
李凤连道几声好,然后吃了几筷子菜,突问:“诶,宁蝶,你是想什么法子把我们家莱玉救出来的?”
这一问,全部都把目光看向宁蝶。
连林莱玉都好奇了,这霍先生到底和宁蝶怎么认识的。
“我……”宁蝶支吾地回答不上,知女莫若母,苏梅道,“定是什么朋友帮忙,小蝶又不好解释详细,对了,今年棉花上涨,做棉被要比去年贵几角。”
“可不是,”李凤的注意力跟着被支开,“现在全国的物价都在涨,趁着手上宽裕,该置办的都得先置办。”
……
宁蝶担心话题总算是终结。
下午趁邮局还未关门,宁蝶带着李盛给的大洋出去一趟,她把钱装进袋子里,写上霍丞的办公地址,想了想,又留了一行字,然后一共交给服务小姐,让其三天后再送。
走出邮局的大门,宁蝶呼吸一口冷空气,顿觉神清气爽,她站在一人高的英式路灯下,仰头看天空开始飘落的雪花,迟缓地伸出胳膊,轻盈的雪落在手心,化成冰冷的水渍,她一闻,好似能从里面嗅出沁人心脾的香味。
三天后,宁蝶身在南下的火车。
西南的天阴晴不定,前日放晴,却又下雪,今日上午刚晴,雪又来了。
因林莱玉的事,霍丞这两日为偿还人情,陪比利先生游遍西南出名的舞厅和戏园,竟一时抽不开时间去问宁蝶的近况。
他落坐在办公桌后面,外面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秘书敲门进来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信封。
只看到宁蝶的名字,霍丞已是罕见地在下属面前露出微笑,甚至幼稚地把信封摇了摇。
哗啦啦地响。
会是什么?他的宁蝶是要送他什么?
霍丞拆开信封的手都有些激动地发颤,等这个特大的信封拆开,入目先是白花花一片的大洋。
他把大洋倾数倒出,再使劲抖了抖,一张薄薄的、小小的纸片,颤悠悠地飘出。
拿起来一看,上面娟秀的笔迹写道——
“霍先生,此有二十五大洋,可二十五日无需作陪。勿念。”
霍丞的脸色呼啦一下黑得难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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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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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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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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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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