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弹墨绫薄棉袄柔软厚实,脚下踩着缝制了好几层的羊皮靴子。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簪着镶有绿松石的银簪。就连手中都还揣着一个镂空花卉的大铜手炉。
乍一瞧去,哪有半点奴婢的样子,分明是一副主子太太的派头。
对于这个伺候了自己十几年的老奴,姜稚始终未曾忘却。今日来姜府,也盼着能与她再见上一面。
没曾想,竟在沈姨娘的院子里撞了个正着。
见她紧盯着自己手里的兰花不放,姜稚神色一凛,转头望了望花架下大大小小的土坑,瞬间便了然于心。
若再晚来片刻,沈姨娘最后的这点东西恐怕都保不住了。
见姜稚沉默不语,李嬷嬷还以为她被自己唬住。沉吟片刻,脸上又挤出笑容:“二姑娘莫怪,实在是夫人吩咐过的,沈姨娘的院子谁都不许进,更别说是带走院子里的东西。”
“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二姑娘已然出阁,算不得姜府之人了。”
这话让春桃怒发冲冠,几步冲到姜稚身前,指着李嬷嬷的鼻子大骂:“瞎了眼的老东西,我们姑娘姓姜,怎就不是姜府中人了?即便出了阁,那也是姜府的姑娘!”
“这话是夫人说的,你冲我这老婆子叫嚷作甚?再说了,如今新夫人就要进府,这院子也要拆了。二姑娘给人做妾,名声本就不佳,若真为姜府着想,就别在这个时候上门,这不是添乱吗。”
“你——”春桃气得满脸通红。
姜稚未出阁前,李嬷嬷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如今人走茶凉,竟是连装都不愿装了。
或许是仗着有王氏撑腰,或许是瞧着姜稚只是个妾室,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春桃气急,撸起袖子就要去撕李嬷嬷的嘴。
李嬷嬷也不甘示弱,嘴里骂骂咧咧,摆出要动手的架势。
跟在姜稚身后的两个婆子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在王府风光无限的姜姨娘回了姜府会是这般境况。
心里还在盘算着该如何是好,就听见姜稚突然开口:“按住她。”
按住谁?
这话说得含糊不清,两个跟来的婆子尚未弄清楚状况,李嬷嬷听到声音却露出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二姑娘知道心疼老奴,也不枉老奴伺候一场。毕竟就算入了王府,出了事还得仰仗姜府撑腰,总不好闹得太僵。”
春桃急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见两个婆子还在发愣,姜稚厉声喝道:“还不快将这刁奴堵了嘴按住!”
两个婆子这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前,三两下就将叫嚷不休的李嬷嬷按住了。
冬天的地冻得又冷又硬,李嬷嬷年事已高又养尊处优惯了,被两个手脚麻利的婆子猛地按倒在地,顿觉腿骨都要被震断了。
“你们怎敢——”
话未说完,嘴就被塞进帕子堵住。
李嬷嬷嘴里呜呜叫着,似是不信姜稚真敢如此,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
姜稚身姿优雅地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半晌,伸手狠狠扇在她的脸上。
李嬷嬷被打得身子一颤,目眦欲裂地挣扎起身,又被孔武有力的婆子按了回去。
春桃看得呆住,小声唤了句:“姑娘。”
姜稚不语,面无表情地揉了揉打痛的掌心,反手又是一掌。
“噼里啪啦”,安静的院落里响起接连不断的耳光声,直打到二十掌才停下。
李嬷嬷早已双颊红肿,头上的簪子都飞了出去。
因着用了全力,姜稚也气喘吁吁。拿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见李嬷嬷涕泪横流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朝春桃使了个眼色,让她扯去堵住她嘴的帕子。
李嬷嬷嘴上得了自由,张嘴就骂。只是刚吐出几个字,又被姜稚干脆利落地赏了几个耳光。
她不信邪,依旧骂个不停。这回姜稚不动手了,让春桃代劳。
小丫头心里早憋着气,听从姜稚的吩咐,没有半分犹豫,使出吃奶的劲儿抬手就打。
十几个巴掌下去,直打得李嬷嬷惨叫连连,终于不敢再犟嘴,开始含混不清地求饶。
“二姑娘……老奴……不敢……不敢了。”
院子里的这一幕,惊呆了闻声而来的姜父。
他立在廊下,看了眼口鼻流血的李嬷嬷,又看了看满身肃杀之气的姜稚,仿佛不认识她一般。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你怎会……怎会变成如今这般?”
“老爷救命!老爷救命啊!”
瘫在地上的李嬷嬷听见姜父的声音,如同见到救星,连滚带爬地朝他而去。
惊魂未定地倚在他脚边哭嚎:“二姑娘她要杀人啦!”
两个婆子想冲上去将人拉开,姜稚抬手制止,不躲不闪地看向姜父:“父亲大人怎在此时过来了。”
“我若不来,你就将人打死了!”姜父的脸阴沉得可怕,由于太过愤怒,两颊的肌肉止不住地抖动:“温婉娴静,和顺如春,身为女子这些你可曾有一星半点!反倒如市井泼妇,睚眦必报,心肠狠毒!”
姜父连连摇头:“我真后悔将你养在沈氏膝下,她那样的人怎会教养孩子!”
“她那样的人……姨娘是怎样的人?”姜稚眸光顿寒,缓缓走到姜父面前站定:“姨娘一辈子谨小慎微,对王氏唯命是从,对待父亲亦是百般讨好。下人奴才欺她辱她,也从未向王氏与父亲抱怨一句。她忍让窝囊了一辈子,到了父亲嘴里怎么就成那样的人了?”
“她出身青楼,本就德行有亏,她——”
“德行有亏父亲还不是带她入了府!”姜稚提高了嗓音打断了姜父的数落,眉梢眼尾皆是尚未消散的嘲讽:“当初父亲要替姨娘赎身时是不知她德行有亏,还是不知她出身青楼。您哄她骗她让她相信您!后又将她丢在这后院自生自灭!”
“世上男人多薄情,偏偏父亲既自私又虚伪!”
“孽障!”
四周一片死寂,仿佛风也停了,听不到一丝动静。
连李嬷嬷都不敢再哀嚎,紧紧地闭上了嘴。
“怎么,女儿说错了?”姜稚唇间溢出两声轻笑:“还是父亲也曾对姨娘心怀愧疚?”
“我救她出火坑,让她免于落得个草席裹尸的下场。我给她吃给她穿,让她再不用出卖色相。我为何要对她心怀愧疚!对她心怀愧疚的,应该是你这个孽障!”
姜父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目赤红地看着姜稚,再无半点文人雅士应有的体面:“若不是你整日闹得府中不得安宁,沈氏又怎会郁结于心,若不是你执意要将她带出府去,她又怎会病死在府外?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今日我便打死你,就算你给你姨娘尽孝!”
几步外的石阶下放着一根半尺长的木棍,小儿手臂般粗细。姜父想去捡那棍子,盛怒之下将原本抱在怀里的木匣子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那小匣子两指长,涂着红漆,匣口被一个小巧的铁锁锁着。
瞧着沉甸甸的。
落地之时,发出一声响,裂开了。
两个从王府跟来的嬷嬷见姜父去拾那棍子要将姜稚打死,吓得面无人色,顾不得还趴在地上的李嬷嬷,赶忙护在姜稚跟前。
春桃慌张地四下看了几眼,去捡落在几步外的花锄。
握紧它,抖着身子道:“姑娘颇得王爷喜爱,老爷若敢动手就不怕王爷知道后迁怒整个姜府?”
姜父嗤之以鼻:“我有官位在身,就算宴王知道,他还会为个妾杀我不成?”
“会不会,想来父亲心中有数。”姜稚抱着兰花神色漠然,眼中却有一簇火越烧越旺:“我一条命能换来父亲与王氏两条命,姨娘泉下有知也应该瞑目了。”
枯枝败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断裂。这院子因方位不佳,位置又偏僻,即便日头洒落依旧让人觉得阴郁。
在听到姜稚那句话后,姜父脸上的神情突然凝固,怔怔抬头:“你竟如此恨我?”
何时起,会抱着自己腿撒娇的孩子,变得如此可怕了?
“恨,自然是恨的。”姜稚低头拨弄着怀里的兰花,满脸的寒霜缓缓化作春水,可说出的话却依旧刻薄到了极点:“世上一切皆有缘法,想来我与父亲的缘分甚浅,所以才落得个两看相厌的境地,甚至不死不休。”
“我……”姜父悚然一惊,猛然清醒过来似的,丢开了手中的棍子。
“我不是真的想要杀你……”
“是,你不是真的想要杀我,你只是想让我听话罢了。”
这句话,让姜父的一张脸血色尽失。
“你想让我在被王氏罚跪在雪地里听话。在姨娘被她用针扎得起不来床时听话。在被姜元强逼着学狗叫时听话。在被姜元宁用剪子剪去发髻时听话。在被王氏逼着陪男人喝酒时听话。在她为了给姜元求个差事,送出去做妾时听话。在没有棉衣蔽体,没有药石治病,没有饭吃时听话……”
“可是,父亲。我已经很听话了,王氏为何还要让李嬷嬷给姨娘下毒呢?”www.xiumb.com
“没有……老奴没有啊……”李嬷嬷一骨碌爬起来给姜父磕头。
看着姜稚的眼神已然变得恐惧无比。
她到底是何时知道自己下毒的……
“嬷嬷可还记得那个药枕。”姜稚静静地看着她,似是早就料到她会狡辩:“你给姨娘做的药枕早被我换了。换下后我拆开重新选了布料,缝制好送给了与你同住的小丫鬟。”
“枕头……你……”李嬷嬷僵在原地,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袭来。
那枕头的料子极好,小丫鬟刚拿出来的时候她便一眼就瞧上了,径直抢了用上。
谁能想到,里面包着的是自己给沈姨娘下的毒枕。
算下来,用了已快一年。
王氏说过,那毒是慢慢渗进肺腑,神仙也难治。最后中毒者穿肠烂肚、疯癫发狂。
“你好狠的心!老奴伺候你们母女十几年,你竟害我至此!”感觉死期将近,李嬷嬷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全然不知,她这番模样落在姜父眼里就是做实了下毒之事。
“父亲可看清楚了,如此刁奴,打得可冤?”
姜父颓然地低下头后退两步,沉默不语。
姜稚却抱着兰花上前,神色晦暗不明。
“你眼睁睁地看着姨娘与我受折磨,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在生与死之间苦苦挣扎,可你为了所谓的家宅安宁选择了沉默。”
“因为王氏会念叨不满,姜元宁与姜元会哭闹不停,只有我与姨娘不会反抗。”
“因为太过省心,以致于求您一丝怜悯也不可得。”
“什么家宅安宁,什么钟鸣鼎食,都是踩着我与姨娘的血肉铸就。你不妨睁大眼睛看看,这偌大姜府可真称得上一句败絮其中、腐烂至极!”
“你护不住姨娘,护不住我,很快的,就连这百年家业都护不住。”
“父亲,你还真是没用呢。”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无情地撕开了几十年的体面,也扯下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姜父心神大震,终于承受不住跌倒在地。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就像耄耋之年的老人,爬了几下都没爬起来。
姜稚不再看他,转身吩咐两个婆子将李嬷嬷绑了绳子带走。
李嬷嬷撕心裂肺地向姜父求救,可姜父却只是用力地挣脱了被她扯着的衣袖。
他茫然失措地重新拾起摔裂的匣子,颤颤巍巍捧到姜稚跟前,用袖子将匣子上沾的泥用力地擦干净:“囡囡,这是爹攒了好久的东西,你……你看一眼。”
他以为心里不会痛的,一个妾一个嫁出去的庶女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他也记得,沈姨娘红着脸唤夫君的模样,也记得对镜贴黄花时的情谊。和姜稚抱在怀里,软软的暖暖的带着奶香味儿的身体。
所以……是他错了……
匣子已经从中间断成两截,从敞开的盖子能看清里面装着的东西。
几件已经不算时兴的首饰,和各种精致的小玩意儿。
瞧着成色不一,有的比较新,有的比较旧。甚至还有一只编织得歪歪扭扭的草蚂蚱。
“囡囡,你不是说喜欢这支簪子吗,爹偷偷给它买下了。”
“还有这蚂蚱,爹也学会怎么编了。”
姜父急急地将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想让姜稚看一眼。
这些东西他本想在她过八岁生辰时候给她的,却被姜远宁绊住手脚。
再是十岁,及笄,出阁,一年年耽搁下来,就再也没能送出去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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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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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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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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