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的西侧是浴房。
一步、两步、三步……男子在心中默默地数着,走到第一十八步的时候,果然摸到了另一块隔断布帘。
到了。
浴房之中热气蒸腾而上,满屋的潮湿氤氲之气。墙角处靠放着一只大大的浴桶,半身人高,桶中已提前准备好了热水。木桶的内外都做了踩脚踏凳,方便他进出。
在一旁不远处靠墙摆着一只木架,架上搭着换洗用的崭新衣袍。架子下方则是洗脸用的铜盆和布巾。
整间屋子所有的大小用具几乎都是靠着墙摆放的。即便没有旁人在,他亦是能顺着墙壁摸到想要的东西。
大家都有心了。
男子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颇有些自嘲:自己眼下当真是连个三岁小儿都不如。
他用手试了试水温,冷热正好,遂将手杖靠放在木桶边的墙壁上,窸窸窣窣褪去周身衣物,将换下的脏衣尽数丢进了边上的箱笼之中。
男子手扶着木桶的边缘,小心踩着脚踏,动作缓慢地几乎是挪进了浴桶之中。
哗啦一阵水声。他到底是腿脚不够稳当,激起了一片水花。不过好在终于是安安稳稳的坐下了。
男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过是走了几步路,做了件往日平凡的不能在平凡的小事,已是让他累得气喘吁吁,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进水中。
距离他受伤那日,大约已过去了三个多月,他的身体状况比最初受伤的时候要好上了许多,但想要凭借自己一人之力达到正常生活的水平,仍是有许多障碍,许多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的小细节,此刻都成了大难题。
他还是没能完全适应这种变化。
浴桶中的水不是普通的热水,而是按照他身体状况配制好的特殊药汤。他的左腿受了严重的刀伤,脚踝处的经脉几欲断裂。
更要命的是,刀上还淬了毒。
刀上的毒很是霸道,一进入血脉之中就肆意蔓延,即便他在发现不对之时立即封住了几处要穴,以减缓毒液扩散的速度,却仍是晚了,剧毒顺着周身经脉一点一点游走到全身各处。
若不是楚伯伯及时赶到,以内力相抵逼退毒素,又强行封住他周身各处穴位,才让毒液不至于侵蚀心脉,将将保住了他的性命。
原本是想着用封穴之法拖延一些时日,好让医师们能够配制出解毒的药材。谁知刀上的毒药甚是罕见,博闻如梅姨都从未见过。不知毒方,亦难找到对症的解药。更糟糕的是,他当时的身体状况也无法承受一次一次地尝试不同解药配方。
眼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解药迟迟未能制成,他身体中的毒素却是一步一步靠近心脉之处,隐隐有着要破发的迹象。
无奈之下,楚伯伯散去了半生的修为,以其精纯的内力助他理气行脉洗髓,花费了三天三夜才终将大半毒素逼出了体外。
性命是保住了,毒素伤到的眼睛却是无法恢复如初。头部的毒不可再用内力强行逼退,只能靠着敷药布,坐药浴,再配上梅姨的飞花针法一点点去除。渐渐地,有了些起色。从最初时的一片混沌黑暗,到现在的白雾茫茫,虽然他还是看不见东西,但对光线的明暗已有了感知。m.χIùmЬ.CǒM
除了眼睛,还有左腿。
腿上挨的那一刀,体表的伤其实早已痊愈,从外观看只剩下一道看着吓人的刀疤,但那刀砍得极深极狠,且不偏不倚直直的冲着他的脚筋而去,手法角度极为刁钻,医治了数月仍是无法完全恢复,连正常行走都尚且无法做到。
刺客那时冰冷的眼神他记忆犹新,就仿佛是……即便毒药入体没能要了他的性命,也要让他就此成为一个断足之人。
呵。
想到这儿,男子冷笑一声。虽然不知道他顾家是得罪了什么人,那对方人心之狠毒,无人能出其右。
男子正是顾珩。
先是父亲被人构陷入狱,又在狱中突发恶疾死于非命,当时跟随着父亲一道入狱的将士们,亦是死的死伤的伤俘的俘。
外界传闻说,父亲早就染上了严重的咳疾,北境寒凉激发了咳喘之症,这才伤及了肺腑不治身亡。主将亡故,顾家将士们心中悲痛万分,纷纷拔刀自愿跟随主将而去,剩余还活着的几百号人不愿离疆,被打散分编进了北魏凉州军内。
呸。
也不知道是什么渣滓瞎编出来的故事,离谱的不像话。可更离谱的是,梁武帝竟然信了这种说辞。
赵治真是做皇帝做昏了头。
一封信纸,一张布防图,就认定了顾家有谋反之心。当真是可笑至极。数千名将士的忠魂烈骨,都像是成了一个笑话。
不。也许并不是听信了小人的恶言。功高震主。梁武帝或许早已对顾家起了猜忌之心。
免官位,收兵符。一切都只不过是顺水推舟。
顾珩泡在浴桶之中,双眼缓缓睁开,神色渐冷。
那日他听说了父亲下狱的消息,正急着四处派人打探内情,当天夜里,他就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件。信纸上没有落款,言简意赅,只有短短一行字,只道顾将军危在旦夕,恐有性命之忧。
顾家上下本就愁云密布,忧心忡忡,见了这封信自然焦急万分,即便信上内容真假不明,消息兴许有诈,可他们都不敢冒险:若是信中内容是真的呢?
当晚,顾珩与母亲一合计,次日天刚蒙蒙亮他就带着一小队人马往北而去。母亲则留在京城,看能否探得更多的消息。
顾珩一行人快马加鞭,昼夜不歇,还特意抄了近道,一心想着能快点见到父亲。谁知他们刚出京城没多久,约莫行了几十里山路,就在一处静谧的山道上遭遇了伏击。
刺客们养精蓄锐,守株待兔,不但提前布好了陷阱,还带足了人手和伤人的利器,以及毒药。
刀枪剑影来的突然,顾珩他们防备不及,几乎全军覆没。几名护卫拼死护着他逃离,才给他挣得了一线生机。
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左脚的那一刀更是剧痛无比,再加上毒药入体,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摇摇欲坠,难以走远,他将外袍尽数褪下,就近寻了一处坟场,将自己藏在了死人堆中。
躲过了几波追兵,熬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玄影带着人来寻他了。
彼时他眼前一片昏黑,周身浴血,没有半分力气。
暗卫们合力将他救回府中。可他状况极差,医师们皆是束手无策。
好在母亲在收到他遇害的消息之初,就飞鸽传信将远在岭南的楚伯伯和梅姨请了过来,将一脚踏进鬼门关的顾珩给硬生生的拉了回来。
连梅姨都说,若是再晚几日,怕是华佗神医在世也难以救回他的性命。
只不过,有的时候他也在想,楚伯伯耗尽修为,梅姨费尽心力,只为救治他一个废人,可曾后悔过?
多不值当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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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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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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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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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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