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总是血淋淋地摆在杨菀之面前。她匆匆披上官服,一边往外走就听焚琴一边道:“吴大人说此次有一个工役身亡。”
“怎么回事,他们没有停工吗?”杨菀之微微蹙眉。
焚琴摇了摇头:“不清楚,具体的还要问吴大人。”
她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营造之术,自然也耳濡目染听过很多的营造事故,就连杨冰也是因事故而死。杨冰从小就告诫她:你的命只有一次,所以在营造上,你的失误也只能有一次——这唯一的一次,就会断送掉你的整个人生。
所以杨菀之经手的营造已经定下了详细的安全规范,很多工役觉得杨菀之定这些规矩太麻烦,实际上杨菀之的每一条规矩,都是为了让这些工役能在遇见危险时保住自己的命。营造上很多事故,都是不守规矩造成的。
当年在做明堂时曾经摔死过一个小太监。那时明堂已经重建到最高层,外层的围栏还未安好,杨菀之却得了差事要去城外几天。走前她再三对监工的同僚嘱咐上顶层的工役必须在腰间系绳,且要在无人时做好值守防护。可那同僚做事潦草,只是派人用布条在外围围了一圈,又勾结宫里的太监偷营造剩下的木料去买,得来的利益二人均分,那小太监就进了明堂一路往顶层摸,也不知是累了又或者是站在明堂高处看洛阳灯火的感觉实在太好,他看不清营造司拉的布条不是围栏,就这样靠了上去。
或许那是营造司的幸运,也或许那是那个小太监的不幸,他并不是权势滔天的人,也没有亲人在世,地官署的补偿款都没能发出去,只是将他的名字记录在了营造的“损耗”之中。犯事的监工虽然被处置,不再录用,可那小太监却没法活过来。
又比如当年的念寺桥……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血的教训。
柳梓唐也穿上了官服:“走吧,一起去盐官。”
因为事发突然,吴诗雅只是派人来通知,她自己还在盐官处理这些琐事。窦涟那边也出发了,两队人正好在城门外遇见。杨菀之见窦涟带了两队夏官,那个武约也在。向两位同僚行礼问好之后,四位长史一并驱车前往盐官,一路上,队伍都被一种莫名的沉闷气氛笼罩着。还未到盐官,就见盐官县城灯火通明,远远都能看见县城的灯光。
窦涟隔着车窗望了一眼,神情一肃。
杨菀之和柳梓唐出门急,本来为了赶脚程,二人是骑马的,并没有坐马车。窦涟却是坐在马车上。初秋的天气,她却裹着一件薄绒袄子。她冲车外招呼道:“杨大人,你上车来坐。”
“窦大人,我骑马即可。”杨菀之自然地回绝了。
窦涟却道:“师叔喊你上车,你推脱什么?上来。”
“……”
她平日里在办公事时从不以师叔身份相称,今日这一来倒是有几分强硬的态度。
不知道窦涟的葫芦里卖什么药,杨菀之还是老老实实地上了窦涟的马车:“晚辈却之不恭了。”
在马车上坐定,杨菀之只闻见窦涟身上那股中药味更浓了。柳梓唐说得没错,窦涟身上的中药味儿果然甜一些。杨菀之心里暗暗思忖,就听窦涟道:“一会儿到了盐官,你先在车上待着,不要出来。”
杨菀之还在疑惑,就听见远远传来鼓乐的声音,还有百姓嘈杂的人声,等到车子近了,正听见有一个浑厚的男声大声道:“这是潮神降怒!都是因为潮神庙被那个女司空毁了啊!”
“让潮神归位吧!”
“潮神息怒,潮神息怒!”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杨菀之耳中,她双眉一蹙刚想起身,就见窦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若不想做第二个何瑶,就老实在车上待着。”
杨菀之对上窦涟的眼睛,她眼里含着不甘和愤懑,自离开两都,她已经很久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窦大人,从前这潮神庙是贪官豪绅敛财的工具,百姓的盲信成了他们吸血的手段,我难道做错了吗?”
“让你待着,不是因为你错了。”窦涟拍了拍杨菀之的肩膀,她身子看着单薄,手上的力气却很重,“拆潮神像不是你一人的事情,只是你当时出头太多。放心,我们这些老东西比你想得有用。你先去江边,潮神庙有我解决,注意安全。”
说罢,马车已经行至城门。百姓认出是窦涟的马车,纷纷齐声抗议道:“窦大人!窦大人,让潮神归位吧!”
几个夏官护卫在马车周围,用有力的身躯隔开百姓和这些官员,但还是有些情绪激动的在人群里大喊:“让杨司空出来!让杨司空出来!”
柳梓唐骑在马上,眼神向那人群中样貌普通的人扫去。而那人身后,有一众百姓正蠢蠢欲动。柳梓唐默不作声地记下了这一个个人的面孔。他知道,潮神庙背后牵扯的利益太多,杨菀之动了这块蛋糕,理所当然地被人恨上了。她是一往无前无所畏惧,可他却害怕失去。
到了官署,吴诗雅早就在一旁等着了,见到杨菀之正要说话,却听杨菀之率先开口关切道:“海塘如何了?你怎么在官署没在前线?”
望着她急切的神情,吴诗雅吞吞吐吐道:“回大人,海塘盐官段尽数被毁,所幸修筑的缓潮带起到了作用,周边的村庄没有伤亡。营造上的王五是听见江边有动静,和另一个工役一起去江岸查看,结果正遇见溃堤,被卷走了。”
“……”杨菀之本想责问为什么没有一点警醒,他们在这江边也做了半年的营造,怎么会不知大潮的凶猛贸然前往,但话到嘴边,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她最终只有叹一口气道:“唉。这次事情平息下来,在营造上还是要重申一下咱们的规矩。”
好在大潮不是洪水,涨得快退下也快,只要缓潮带有作用,他们不必冒险去江岸抗洪,只需要等潮水退下即可。
“只是……”吴诗雅望着杨菀之,一脸欲言又止,“溃堤之事很快就传出去了,现在县里都说,是因为你毁了潮神庙,让潮神降怒了,海塘才会被毁。”
“此事我确实有责任。”杨菀之语毕,顿了顿,接着道,“但不是因为我毁了潮神庙!我作为司空使,让营造毁在在建之时,是我作为司空使的失职。可若是放任有心人利用潮神鱼肉百姓,那就是我作为辛周官员的失职!”
这边杨菀之正愤慨着,窦涟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一双枯瘦的手再次按在了她的肩上:“我已经听说了,周边的村庄此次并无人员伤亡,这说明你们做得很好。我也说过,潮神庙的事情,我来解决。你与吴诗雅二人明日天亮了再带人去江边勘定损失,晚上的事情,交给武约和夏官们去做。”
“好。”
得到杨菀之肯定的答复,窦涟匆匆转身去找县令,柳梓唐本想守着杨菀之,却被窦涟招走了。
吴诗雅立马拿出手上的一叠图纸道:“大人,今日溃堤说明我们目前的营造强度不够,所以方才我已经想了几版新的优化加固方案。”
尽管缓潮带的存在让此次溃堤的损伤降到了最低,但若是海塘阻挡不了大潮的冲击,需要全盘依赖缓潮带,那她们的这个捍海塘也没有营造的必要了。缓潮带的缓冲能力是有限的,还是要将海塘的方案调整好,营造一个坚固的海塘。
杨菀之欣然接过图纸:“刚好,在来的路上我也有几个思路,我们今晚研究一下。”
柳梓唐目送杨菀之和吴诗雅二人拿着图纸走进书房,这才将目光收回来,窦涟看着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干咳两声:“你放心,我在,她不会有事。”
县令刚从外面回来,看起来急得不行,站在窦涟身边焦急地来回踮脚:“大人,现在外面的声音很不对劲,有人说要绑了杨大人投江去给潮神谢罪……原本你们不来还好,你们一来,他们都堵在了县衙门口……还有些拿了棍棒武器,要冲进来……”
“荒唐!”柳梓唐怒骂一声,“圣人登基以后便出台数道法令,便是天子崩逝都不再人殉,利用邪教逼人殉葬更是在新律中明令禁止的,遑论杨司空还是朝廷命官!”
窦涟给了柳梓唐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向县令:“我们官署之内如果有谁有这种违背辛周律的想法,便当场剥了他的官服。”
初秋的晚风微凉,窦涟身子单薄如纸,但话语却如有千钧。县令丝毫不敢怠慢,连连称是。
窦涟招来柳梓唐,两人耳语几句,柳梓唐神色凝重地点头。窦涟转向县令开口道:“百姓盲从,无知无罪。但这背后肯定有推手。海塘溃毁,周边村庄并无伤亡,缘何如此民情激愤?是谁在背后组织带动,此事,定要彻查!”
她语毕,大步走出官署。此时官署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有好些个强壮的青年举着锄头棍棒嚷嚷着要冲进官署将杨菀之抓出来给潮神谢罪,武约带着夏官们举着木盾格挡激动的人群。县衙大门打开的瞬间,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窦涟身上,她在门口站定,枯叶一样摇摇欲坠的身子却声如洪钟:“乡亲们若还相信我这个府尹,就静下来听我一言!”
其实在她出来的一瞬间,躁动的人群就安静了许多,只有几个带头闹事的还在上蹿下跳地嚷嚷。窦涟在杭州的声望很高,可以说在这杭州府,没有她镇不住的场子。她这些年为杭州百姓做的这些事情,杭州百姓都有目共睹,所以那些带头闹事的一下就显得刺眼了起来。武约二话不说,让人上前直接按下。
窦涟见人群安静了下来,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此次海塘溃堤,盐官并无伤亡,还请诸位乡亲们稍安勿躁。至于潮神庙一事,明日我会安排潮神的祭祀,届时,窦涟定会给乡亲们一个交代。”
语毕,她对着百姓们深深一拜。
一时间,县衙门口鸦雀无声。人们面面相觑,都被这个府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还是武约带着夏官上前一步说:“好了好了,时间也不早了,都散了回家,明日来祭潮神吧!”
“散了散了啊!再闹事就进县衙的大牢待一晚上!”
百姓的愤慨一被浇灭,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很多,一众官员连哄带劝,将人都送走,盐官县很快进入了宵禁的状态。而此夜的官署却灯火通明。
杨菀之和吴诗雅带着几位冬官画了一张又一张的图纸,在屋内为了方案讨论得热火朝天。柳梓唐坐在另一间书房里,提笔,正洋洋洒洒写着些什么。而窦涟则带着一众春官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明日的潮神祭祀。因为时间紧迫,很多东西都没有准备好,盐官县的所有官员都被调动起来。ωωω.χΙυΜЬ.Cǒm
对于盐官县来说,今夜是一个不眠夜。
夜尽,结束了伏案工作的柳梓唐提着茶盏去给杨菀之送茶,见她满脸疲倦,不由道:“须得如此赶工吗?”
“离八月十八的大潮只有半月了。”杨菀之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望向柳梓唐,言语里满是焦急,“这次海塘溃堤的原因尚未查明,但我们真的能在大潮之前补好这一段的海塘吗?”
“我相信你。”柳梓唐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同时也看见一屋子的冬官都露出些许颓丧的神色。
他正色,望向这些同僚:“我们杭州府所有的官员,都相信你们。”
“菀菀,你可是司空使,你要打起精神来!”
走出房间,柳梓唐只见窦涟正坐在院子的树下颇为疲倦地歇息。她单手撑着头,眯着眼睛假寐,天边已经滚起鱼肚白,暗蓝的光染在她有些苍白的苍老面容上。所有人都安静地从她身前走过,生怕打扰了她这难得的浅眠。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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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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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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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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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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