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雪被风吹过两人之间,像是铺天盖地的梨花。
沈银翎拂去眉梢眼睫的细雪,没有错过陆映眼底的杀意。
她道:“是挺无能的。”
明明是细润妩媚的音调,这一刻落在崔季耳中,却比雪花还要冰凉。
沈银翎摘下披在肩上的大氅,用两根手指勾着:“我虽落难,可有太子殿下垂怜,这些年倒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吃穿用度更不必说,无论在甘州还是在京城,样样都是极好的。像崔大人这种棉布料子的大氅,连我身边的丫鬟都瞧不上,更何况我?崔大人想怜香惜玉,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没得叫人瞧不起,也惹人笑话。”
话音落地,她松开手。
那件厚实温暖的大氅,立刻跌落在雪地里。
宛如崔季的尊严和脸面。
沈银翎转身:“阿泽,咱们走。”
“诶!”
陆嘉泽应了声,笑嘻嘻地跟上了她。
花径上,只剩下陆映、薛伶和崔季。
薛伶饶有兴味地打量这二人。
崔季俯身,从雪地里捡起那件深青色的棉布大氅,慢慢拍干净上面的雪,重新穿上身。
他一年俸禄没几个钱,这件大氅是他前几日才从裁缝铺子里新做的,花了五两纹银。
京城物贵,他从未穿过这么贵的衣裳。
他不知道沈银翎发脾气是因为忌惮陆映,还是因为他没能让张翠春认罪,又或者两样都有。
但毫无疑问的是,比起陆映,他是无能的。
他今日令沈夫人失望了。
他正要向陆映告辞,陆映忽然开口:“那小姑娘惯爱精贵珍稀之物,今日穿在身上的那件白狐裘,是孤入冬前送她的,价值三千两雪花纹银,却因为陆芊芊栽赃陷害的缘故,直接就丢弃不要了。锦衣玉食娇养出来的人儿,瞧不上崔大人的棉衣大氅也是有的。奢靡如此,是孤太过宠她的缘故。今日落了崔大人的脸,孤替她向你赔不是。”
崔季攥紧指骨。
太子殿下向来沉默寡言。
即便在朝堂上,也不曾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而这字字句句,都是在嘲讽他的寒酸和落魄。
都说当今太子清冷端肃仁厚爱民,可那些朝臣大约永远想不到,陆映会有如此刻薄的一面。
崔季望向陆映。
可他不过就是因为托生在了一位身份高贵的女人的肚子里,才能拥有皇子的显赫身份,在雕栏玉砌锦衣玉食的皇宫里长大,他又凭什么瞧不起自己?
他立在雪地里,不卑不亢:“微臣无妻无妾,这辈子也未曾爱过别的女子。纵然沈夫人怨怪微臣,微臣也绝无怨言。甘州三年,沈夫人待微臣恩重如山,微臣此生,愿为沈夫人肝脑涂地。”
甘州三年……
这四个字,宛如触及陆映的逆鳞。
他对沈银翎在甘州的那三年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沈银翎还曾在那三年里和远在江南的陆时渊有过书信往来!
她连数千里之外的陆时渊都能勾引,又何况是近在咫尺的崔季!Χiυmъ.cοΜ
谁知道她和崔季究竟发生过什么!
陆映负着手,步步逼近崔季,直到在他面前站定。
大雪骤起。
他的面容比漫天风雪还要清冷摄人,漆黑的狭眸濒临走火入魔的失控:“沈银翎,是孤的。”
生也是他的。
死也是他的。
那个女人,就只能是他陆映的掌中之物!
寒风吹拂着崔季的衣袂:“微臣要和殿下,公平竞争。”
“公平竞争?”
陆映反问,突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回荡在风雪里,充满了戏谑和霸道。
像是上位者撕去了清冷端肃光风霁月的伪装,以高高在上的倨傲姿态,肆意嘲讽下位者的不自量力。
终于笑够了,陆映缓声:“能用权势得到的东西,孤为何要与你公平竞争?你奉若神女遥不可及的女子,只不过是孤手掌间的一个玩物。她在孤面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比狗还要听话。”
崔季骤然捏紧双手,骨骼在呼啸的寒风里咯吱作响。
陆映薄唇轻勾,转身和薛伶没入了风雪之中。
远处石壁前,沈银翎打了个喷嚏:“谁在背后骂我?”
陆嘉泽回头张望,见没有陆映的身影,才敢脱下斗篷裹在沈银翎肩头:“好家伙,崔季胆子也太大了,连我都不敢当着皇兄的面给你披衣裳,他倒是敢……他也不怕皇兄杀了他!沈姐姐可注意到皇兄刚刚的眼神了?真是吓人!”
“陆映那厮惯会伪装,瞧着光风霁月克己复礼,私底下干的却是兄弟相残、夺臣之妻的事。”沈银翎嘲讽评价,“不过,他公正贤明也好,奸佞恶毒也罢,终究不过是我往上爬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沈姐姐不喜欢皇兄吗?”
“喜欢啊,喜欢他的太子身份,喜欢他手里握着的权势,喜欢他屡次三番轻贱于我,却又偏偏离不开我的蠢样。”
美人笑起来张扬明媚,在以鹅蛋脸为美的这个朝代,一张娇艳尖俏的瓜子脸硬生生美出了倾国倾城之感,仿佛天底下的男人就该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正说着话,莲叶匆匆追了过来:“奴婢给世子爷请安!沈夫人,我家娘娘说外面风雪渐盛、马车难行,邀请您在府里小住一晚,等明日天晴了再回高家。厢房已经收拾出来,被褥和炭炉也都准备好了,还请您不要辜负娘娘的一番盛情。”
沈银翎早就猜到了,她今天给了沈云兮难堪,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离开的。
她并不害怕,笑吟吟道:“替我转告娘娘,臣妇多谢她的挽留。”
沈银翎被留在国公府过夜,陆映自然也留了下来。
沈行瀚抓住机会,支走沈云兮,特意让沈心雅打扮得精致美艳,给陆映送宵夜。
陆嘉泽故意引着沈云兮去抓了个现形,沈云兮醋火中烧,当即砸了沈心雅手里端着的汤羹和碗碟,又开始不管不顾地大吵大闹。
陆嘉泽乐不可支,悄悄来找沈银翎,把沈家兄妹大打出手的事情告诉了她。
沈银翎已经沐过身。
她对着铜镜,把鸦青长发梳拢到一侧:“阿泽,你去告诉陆映,就说我害怕叔父和婶母,我想见他。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心绞痛,非见他一面不可。”
陆嘉泽屁颠颠儿地照办去了,才不过两刻钟,陆映就来到了沈银翎的厢房。
厢房前后种着一片湘妃竹,雪夜里分外静谧风雅。
陆映驻足,屋内一灯如豆,有泠泠琴音从窗后传出。
桂全捧着拂尘跟在陆映身后,小声道:“是《古相思曲》,想必是沈夫人在思念殿下。”
陆映携着风雪,推门而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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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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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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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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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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