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岳书院依山而建,即使到冬日,山上依旧有葱绿的树。房间里燃着顶好的松木碳,即使不燃香,屋子里依旧有一股淡淡的松脂味道。
傅铭的书房里,悬挂着两个鸟笼,一只是红子鸟,一只是百灵鸟。
门被推开,红子鸟被惊了一跳,从没关的鸟笼里飞出来,在房里绕一圈,精准落在傅铭的肩膀上,轻啄他耳边斑白发髻。
傅铭正在读书,他读书姿势奇怪的很,背靠着窗户,将书高高举起,离眼睛很远,饶是如此,依旧费力。
他揉揉眼睛,放下书,问道:“谁送来的柬帖?”
“回山长大人,是女学的秦扶清……他大张旗鼓地送来,说要请您去女学参观访学。”
“是他?”傅铭眼前浮现出秦扶清的身影,不由得眉头皱起,“上次我让你查清他的身份,你可都查出来了?”
“回大人,小的派人专门跑平阳府打听了。巴陵这地方确实有个叫秦扶清的秀才,在当地颇有名望,家中田产数千亩,建的有村学。他十二岁就考中秀才,拜师于一名受打压的秀才,名叫娄雨贤,好像和当地的知县关系也不错。应该对的上。”
这年头又没什么画像,下人打听到巴陵有个叫秦扶清的,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秦扶清。
傅铭沉吟片刻道:“良田千亩,一个秀才,哪来这么多钱在广德府建女学?只怕这其中另有隐情啊。”
“山长大人,这能有什么隐情?依小的看,他就是个心比天高的富家公子哥,年纪太小,看见什么不对的就冒然挺身……”
下人说的兴起,见傅铭眼神不对,悻悻闭嘴。
“依你看,他没错,倒是咱们的错了?”
“大人,小的不是这意思。更何况,要说有错,也是樊大通的错,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提起樊大通和秦扶清吵架原委,谁不说是樊大通的错?
一个书生,隔墙偷看寡妇洗脚,哪有骂寡妇不守妇道的道理呢。
不过等秦扶清把樊大通骂到无地自容之后,这件事就已经不是那么简单了。
傅铭叹口气,秦扶清看不起的,分明是广德府的读书人、士大夫。
若真是樊大通一人,那还好说,可秦扶清话里话外,分明有倒反天罡的意思,这自然不行。
“你闭嘴,且把柬帖拿给我看。”
下人把柬帖拿来,傅铭展开,不由得赞叹道:“好字!”
柬帖上的字,能看出多个名家的影子,却又隐隐约约有自成一派的崛起之势。秦扶清今年才多大?若是等他悟出来自己要走的书法之道,只怕又是一个书法名家了。
“这样好的字,他岂能是普通人家出身?”傅铭把柬帖铺在书桌上,红子鸟跳上去,鸟喙轻啄字迹。
傅铭轻轻地挡住鸟喙,“除了我,他可还邀请了其他人?”
“邀请了,知府大人,还有乔大人,好像都收到了柬帖。”
“这小子,又在打什么主意?”傅铭沉思,想不明白。柬帖中说,此次会面主要是两个学院进行教学交流,他可以带一些夫子前去观摩。
带什么夫子?难不成要带樊大通?
得了吧!
十二月初一,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冰雪融化,太阳高升,今天正是秦扶清发柬帖邀请傅铭等人前来教学交流的日子。
女学里的学生都知道,今天有外人要来参观她们的学校,头天没上课,几百号学生大扫除,务必把路上的雪都清扫干净,寝室也都收拾干净,教室也是如此。
第二天一早,学生们穿着干净的校服,坐在干净的教室里上课。
一开始,她们还在想着来参观的外人何时会来,不过等听夫子讲课着就沉浸进去,再没心思想些别的了。
校外,秦扶清、陈沛,还有陈蓉负责此次的接待。
最先来的马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看起来十分儒雅,留着两撇胡子。正是当朝礼部侍郎乔万淇。
乔万淇的父亲去世,按规定要丁忧守孝三年,今年是他回来的第二年,再过一年,他又要去京城走马上任了。
三十七岁的礼部侍郎,乔万淇未来可期。他当初被榜下捉婿,娶了京城高官之女,留任京城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此次回老家守孝,他妻子倒是跟着回来了,一双儿女却留在京中,并未跟着回来。
秦扶清上前几步,礼貌问候:“乔大人,辛苦您来一趟了。”
乔万淇看着脾气很好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通往岛心的石桥。冬日,此地可不算什么圣地,颇冷。
“无妨无妨,我也好奇你的女学是什么样子,今日还带了内人,不妨碍吧?”
他一出马车,就有下人给他递来暖和的汤婆子,乔万淇摆摆手,转过身朝马车里伸手:“夫人,到了。”
马车里走出来一位贵妇人,她穿着打扮十分朴素,毕竟还在公爹孝期之内,只是她长相雍容华贵,无需穿金戴银,便可看出其生活优渥。
“原来这位就是乔夫人,真是百闻不得一见,”陈蓉笑着出身,走近乔万淇的夫人,单氏。
先前秦扶清就听陈蓉说过乔万淇的妻子,是城里一个五品官的嫡女,同时也是位不可多得的才女。
“你就是陈蓉?我也听说过你的才名。”
两位同样富有才情的女子相视一笑,亲昵地挽在一起,陈蓉对秦扶清道:“湖边冷,我先带着乔夫人去校内。”
“好。”
秦扶清料想也不会有别的女眷了,便和乔万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知府和傅铭到。
二人聊的是女学可有名字,秦扶清道没有,只有女学二字。
老百姓记不住那些唠唠叨叨的,就俩字,女学,女儿家读的学校,简单就好记。
乔万淇心领神会地笑笑,又提起在京城,其实也有专门给女子读的私塾,起码有三四家。
天子脚下,性别之分在阶级之分面前,就没那么重要了。当朝公主建的女学,就像秦扶清这样,只教女孩子。www.xiumb.com
只有富贵人家的女子才能进去读书,毕竟说不准就能攀上公主这条关系。
乔万淇见过世面,不觉得女学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也没见过秦扶清这样,招收的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女孩。
穷苦人家,蠢笨如猪,生出来的孩子又能有多聪明呢?
乔万淇没说这么直接,秦扶清明白他的看法。
穷等于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这是世人普遍的看法。
教穷人读书就像拿银子打水漂,全白费。
乔万淇出身世家,以为秦扶清也是世家出身,对平民百姓不了解,这才善意提醒。
秦扶清也没跟他抬杠,只是笑道:“一会儿进入女学,乔大人就知道这些女孩子们有多了不起了。”
说话间,两辆马车前后朝此处行驶,正是傅铭和知府大人,后面远远地还跟着几辆马车,傅铭道是书院里的夫子,今日没课,便跟着来长长见识。
能来的人身份都不简单,有地方官,有京官,还有广德府有名的大儒。
嘉宾全部就位,就到秦扶清敲锣登场,开唱好戏了。
沿着木廊桥进入岛心,傅铭看见女学里建的一座高塔,笑道:“以前从不知湖心的景色如此之好,若是下雪之时,游船煮酒,颇为自得啊。”
知府也是个读书人,拊掌称赞道:“老师妙言妙语,果然风雅。”
秦扶清看知府年纪,再看傅铭,心中若有所思,想来知府也曾在望岳书院读过书,才会有“老师”之称呼。
这些人对秦扶清不算热情,自顾自地聊着天,秦扶清背着手走在一旁,也不多言。
“到了,诸位小心台阶。”
“方才说湖心景色不错,没想到这岛上风景更胜一筹,可惜被秦小友全部买下,不然只谈风月,多好!”
秦扶清心中嗤笑,全然不接话。
想在湖心游船,他能忍,可想上岛谈风月,不要脸的臭老头!
“此处无风月可谈,只有朗朗读书声可听,诸位听到了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孩子们整齐划一的读书声,犹如百灵鸟一般,在校园里扩散开来。女孩的声音和男孩不同,多人朗读时,真是清脆悦耳。
众人驻足倾听,这是读到《千字文》了啊。
乔万淇问道:“这是在给她们开蒙?”
“是啊,被送到女学的女孩们没有读书基础,只能先开蒙,慢慢教。”
女学开学也有两三个月了,基础开蒙完成了一大半,只不过在这些大儒眼中,估计不算什么。
继续朝前走,校园里小桥流水,假山廊桥,掩映在树木之后。很多树都是岛上自带的,建女学时,秦扶清让工人注意保留,整个校内绿化做的都很不错。
不过等来到教学区附近时,看见一大片空地上,立的还有靶场,乔万淇惊讶问道:“这是做什么的?难不成这些女子还习武不成?”
秦扶清笑道:“不算习武,只是强身健体,没有好身体,哪来的精力读书?”
“女子读书都够胡闹的了,你这是想把广德府的女子们都给培养成花木兰吗?”望岳书院的一个夫子指责道。
秦扶清蔑他一眼:“花木兰替父从军,从来都是一段佳话,是女子之典范,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为人不耻的事情了?”
“你!巧言令辩!”
“多谢夸奖。”
“铛!”洪亮的敲钟声响了三下,这是下课铃声。
赵靖负责敲的。
后面有个钟楼,敲响后别说岛心了,就是湖边的人都能听见。
“哦!下课咯!”
“不要乱跑,需要如厕的快去,不要如厕的到操场列队!准备做操!”
下课铃声一响,女孩们像是轻便的小燕子,展开翅膀从教室里飞出来,她们穿着统一,都是白色上衣,下身的蓝色的裤子,头发扎成各色的少女发髻,瞧着活泼又可爱。
“胡服!”一个老儒像是没见过世面一样,惊呼起来。
秦扶清道:“什么胡服,从唐到宋都有百姓穿,这分明是汉人的衣裳。”
“这,哪有女孩子这副打扮的!简直像个小子!”
接下来还有更震撼的呢,等女孩子们列好队,整齐划一,都不需要女夫子带领,小组长站在队伍前,开始喊口号,“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她边喊着,边做出各种奇怪的动作,女孩子们跟着一起做,嘴里还一二三四地喊着。
秦扶清亲自下手打造的学校,自然参考了前世的学校制度。
耳边一直传来各种抗议的话,秦扶清尽数当成耳旁风,等做完一套广播体操,孩子们微微出汗,这还没完,又四处散开,掏出沙包、羽毛毽子,找到组队的小伙伴开始玩起来。
还有人在那跳绳。
要不是这时候还没橡胶,秦扶清真想把皮筋也给搞出来。
寓教于乐,还能强身健体,多好。
被他请来参观的人都看呆了,他们哪里见过这般有活力的读书人啊!
读书人是要面子的,要讲风度的,跑来跑去动来动去,都出汗了还有什么风度?
所以他们从小都没怎么运动,就干读书,硬生生练出一个铁锭,要不怎么说寒窗十年苦读呢,没有这些花样啊!
乔万淇看两个女孩跳绳反复失败,没忍住笑出声。
那俩女孩干脆把宽松的裤子用头绳绑的更紧些,这回再跳就顺利多了。
老学究们一脸痛心疾首,不忍再看:“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课间活动时间有小半个时辰,秦扶清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带着他们往教室外的学风长廊走去。
学风长廊仿造前世学校走廊贴名人名言,秦扶清选的都是颇有成就的女性,比如妇好,武则天,上官婉儿等。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一句话,是佚名的“妇女能顶半边天。”
看到这句话,好几个顽固的夫子眼睛都快气红了,追在秦扶清屁股后面让他赶紧把这句话给取下来。
秦扶清就不取。
反倒是乔万淇傅铭和知府几人,没这么大强烈的反应。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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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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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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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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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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