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白夷的背影渐渐远去,走到他的车驾旁,上马蹬时似乎因为分心没踩稳,从而朝旁边晃悠了一下。
他听懂了。
我说的他全都懂。
今日他会在伞檐下这样问我,就说明高辛夷也同他传达过类似的怀疑。
怀疑皇帝觉得高家不忠。
怀疑高家如危卵。
我再加以有心引导,这样的不安就会在高白夷心底生根发芽。
我赌他不敢用高家的安危冒险。
“你跟他说什么了?”周拓站在一旁问我。
他不可能看不出来高白夷的不对劲。
“分析了一下高家与太子结亲的优缺点,周拓你猜,高白夷若当真弃了他高家不二臣的头衔,那在这场角逐中,他会选谁?”
我笑盈盈地面对周拓,他却眉心狠狠一蹙。
“这些日子你迟迟没有行动,就是在等这一天?”他说:“朝廷再斗,局势再变,武将与文臣都是分家的,高白夷的大司马最容易与谁一伍,你比我清楚。”
我再一仰头,方才那道绛色的身影已经不见。
城楼上空空如也,只剩八月节的一串灯笼被雨打湿,显得颜色更深。
我没说话,周拓的表情就变得更古怪:“你想让高白夷帮萧牧野?”
轻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正面回答:“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太子婚期,京都的天酝酿了这么久,总该有阵大风雪吧?”
十月也该下雪了。
周拓紧抿着唇看我。
我其实有些遭不住他这样的神情,每当这个时候就想将一些话摊开说。
想问周拓你真是我花钱雇佣来的吗?
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因为很多事情没有到摊开说的时候。
-
一场雨连绵下了好几日。
等终于放晴,迎来了云苍一年一度的秋狩。
秋狩在南郊山上,占地广阔的树林和连绵不绝的山脉,都是绝佳的狩猎之地。
听说皇后身子也好了许多,一同出游。
陆衍原本是不大高兴的,庆贵妃当然也不想看见夏侯珮。
但是夏侯氏在朝中的声望不是庆家能比,更何况太子也在朝上开了口,说要带母后散心。
太子的一片孝心,陆衍这种做表面功夫的又怎么会拒绝。
便应允了。
时隔一个多月,萧牧野的身子似乎也好透了。
不过相较那一夜的崩溃失态,这次再见他,整个人被敦肃和沉默笼罩着。
瘦也没见瘦,整个黑了一圈,隔的太远看不清,只是觉得他身上有股风霜的味道。
我今日穿的是短袍,只及膝,下身蹬的马靴独骑一骑缀在后头。
下了好多天的雨,京都一片潮,被今日的日光一晒,和着秋风,令人感到一股暖洋洋的懒散。
龙撵和凤驾都在前头,金尊玉贵的。
我有些不屑陆衍的做派,明明是去狩猎,他却窝在尊贵的龙撵里,由着庆贵妃给他喂葡萄。
陆凝也的马跟在龙撵后头,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旁边礼部的人同他说话,他回了几句,又往两边望。
帝后出行是大场面,两边围观的百姓不少。
所以即便走的是官道,也走不快,队伍慢悠悠地往城外去。
萧牧野的马不知为何放慢了几分。
直至同我并肩。
我有些奇怪地看过去,在他脸上扫了一道,视线又落在他抓着马鞍的手上。
粗粝,厚茧。
“没有病重,”他主动开口,声音只有我和他听得清楚:“我去了趟边境,五日前刚回来。”
五日前,就是陆衍摆驾成安王府那次。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瞒过陆衍的。
我以为那天之后,他应该不会再主动来找我,可假借病重去了趟边境这样容易被治罪的事,他竟然毫不避讳的告知我。
“然后呢?”
萧牧野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的有些久:“我要当初兵败的真相。”
“有意思,那王爷查就是了,告知我做什么?”
我并没有分出眼神给他,依旧平静地望着前路。
陆凝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回了个头,他的视线平直没有深意,却看的我忍不住攥了一把马鞍。
萧牧野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陆凝也已经回头过去。
他唇边挂着一抹苦涩:“我说想要赎罪你信吗?”
赎罪?
我讨厌这个词和他此时落寞又小心翼翼的表情:“好啊。沉冤昭雪什么的,王爷能替我办成么?”
说这话时我语气有些犀利,也带着嘲讽。
嘲讽他过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赎罪,好像我父母就能为此活过来一样。
他的脸色瞬间变的青灰难看。
但没等他继续说话,前头突然骚动起来。
侍卫严阵以待,长枪朝向路边围观的百姓,而跪在那儿的是一个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老妇。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慌的骚动。
萧牧野虽然没统管侍卫,但他仍然是说一不二的武将头子。
此时大喊了一句:“怎么回事?!”
连龙撵和凤驾都逼停了。
“你刚才说什么?”陆凝也坐在马上俯视老妇:“再说一遍。”
龙撵帘账被掀起,旁边凤驾上的夏侯珮也探出头来。xǐυmь.℃òm
那老妇吓得失了神,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陆凝也,嘴里喃喃着:“娉婷、娉——”
那一瞬间,我看见夏侯珮的表情惨白如纸。
而龙撵也突然被人大力推开,陆衍神情急切地看向老妇,厉喝:“你说什么!?”
老妇哪里见过天子,只以为真龙发怒,自己命不久已,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陆衍钻出龙撵,目光死死盯着陆凝也,仿佛今日第一次见他儿子。
那目光中带着难以置信,带着打量,似乎还多了一层回忆。
庆贵妃忙搀住陆衍的手臂,根本不明白那老妇看着太子叫出的名字有何异样,只是劝陆衍回车上。
堂堂皇帝,在街上失态,有失体统。
“陛下,这是怎么了呢?即便太子殿下有错,也等无人时再责问,先出发秋狩才是要紧事。”
陆凝也一双眼眸平静无波,他看过夏侯珮,停在陆衍身上:“怎么了父皇?”
陆衍的瞳孔又微微睁大。
一边的夏侯珮死死咬着下唇,在贴身姑姑的搀扶下才站稳。
或许只有她和陆衍,才知道那老妇嘴里那声‘娉婷’究竟意味着什么。
萧牧野脸色一变,但他却是下意识看向我。
陆衍终于被劝回了龙撵,队伍重新出发。
可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来时队伍里的平静彻底被这颗石子投下,泛起涟漪。
有上了年纪的老臣压低声音说了句:
“二十四年前难产身亡的妍妃娘娘,闺名似乎也有娉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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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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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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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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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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