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罪相>第140章 阳光之下
  从三月到五月,在与“326”系列案有关的所有人的印象里,这仿佛都是毕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春天。

  肃州市局这边从刑侦到经侦,再到网监和缉私办,上上下下脚不沾地地从三月底忙到了五月初,终于在五一过完之后结束了调查和审理工作,将证据、卷宗连同起诉意见书一起移送到了检方。

  六月中旬的时候,肃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326”系列案一审开庭,庭审持续了整整七个多小时,相关嫌疑人对自己的违法犯罪行为皆供认不讳,但由于此案时间跨度长,被告人数多且案情复杂,一审结束时,法院当庭并未宣判。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庭审时刘钊林以被告家属的身份坐在了旁听席上,而不是被告席——

  关于顾之谦当年伙同刘钊林用已经死亡的顾松廷的尸体,替换了车祸中重伤的卢嗣东的事情,考虑到顾松廷从死亡的那一刻起,他的所有法益和民事行为能力都已经自然停止,顾之谦与刘钊林用他的尸体替换卢嗣东的行为没有侵犯到任何人的法益,因此替换尸体一事法律不做评价。

  而对于他们其后将卢嗣东藏匿于地下室中十五年一事,检方认为,卢嗣东在车祸中已经重伤濒死,此后十五年中始终处于完全丧失民事行为能力的状态,顾之谦与刘钊林的行为既没有利用卢四的身份牟利,也没有违背当事人意愿囚禁当事人,反而维持了当事人的生命,因而基于上述缘由,对此检方酌定不起诉。

  刘钊林早就已经伤愈出院了,手术都已经做了好几台,刘嫣也老早之前就被赶回了学校,庭审那天是刘钊林和孟瑶两个人来的,顾之柔作为当年被卢四绑架又被林泽凯整容欺骗改换身份、继而认贼作父十五年的受害者,缺席了这场庭审。

  事实上,从3月26号东窗事发的那天开始,顾之柔就再没见过林泽凯。

  庭审结束的几天后,夏至在一场连绵的细雨中悄然到来,先前忙到精疲力尽的陆忱如今总算有机会能喘口气了,他申请了一天补休,连着已经过完的周六周日一起,给自己放了个小长假。

  在阴雨中开启的周一早高峰不负众望地将肃州城区又堵成了一锅粥,陆忱以吃瓜的心情开着交通广播做早饭,顺手给交警支队的任禹发了一条名为关怀问候实则幸灾乐祸的消息过去,在任禹一连开麦骂了好几条的暴走里,老神在在地将锅中的两个煎蛋分别放进了旁边的两碗已经调好面汤扑上青菜的阳春面里。

  将面摆上桌,从橱柜的腌菜坛子里夹了一小碗他自己腌的泡菜,路过冰箱的时候单手打开冰箱门,从里面将昨晚上做的草莓慕斯小蛋糕一起拿出来,东西都放好之后,他转身去了书房,然后用与他先前宜室宜家的煮夫形象完全不符的神经病行为,开始敲墙——

  敲了几下,隔壁毫无反应,他继而打开窗户,朝着一墙之隔的顾之谦家喊了一嗓子,“醒了没?!过来吃饭了!”

  早前陆忱经常这么没溜儿地喊顾之谦过来吃饭,后来习惯成自然,觉得敲墙实在比打电话方便多了,在顾之柔搬进来后,他做了几天人,起先还温和绅士地给顾之柔发信息打电话或者直接去对面敲门,结果没几天就原形毕露地又简单粗暴地敲起了墙。

  ……好在小姑娘对这种行为也接受良好。

  半晌后,被陆忱留了条缝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已经收拾好了的顾之柔轻车熟路地往餐厅走,打眼儿就看见了放在她常坐的那个位置上的小蛋糕。

  “怎么早上就有加餐?”

  陆忱拿了只小蛋糕勺给她,“怕你等会儿心情不好,吃点甜的先提前中和一下。”

  顾之柔看着面前光是卖相就足以让人食指大动的阳春面和小蛋糕,睫毛轻颤着沉默了下来。

  卢四昨天死了。

  陆忱今天得去看守所见顾之谦,顾之柔说好了跟他一起,除了去看顾之谦外,她还要去见林泽凯——她逃避了两个多月,眼下法院那边很快就会宣判了,她与林泽凯之间,终归是要有个了断。

  所幸很多事情,她如今也都想明白了。

  天阴得厉害,夏雨连绵不绝,雨打屋檐,落进孤独的庭院,留下空寂的水声。

  肃州市第一看守所里,林雨涵独自打着伞站在会见室的门外,在雨幕中看着前方那扇敞开的门,迟迟地没有进去。

  直到看守所的民警出来提醒,再不进去的话会见时间就快到了,她才深吸口气,僵硬地迈出了向前的脚步。

  原本坐在铁窗后面望眼欲穿的林泽凯忽然坐立不安起来——

  他其实早就知道顾之柔到了,这间会见室虽然没有窗,但从敞开的门往外看,他能看见黑色的雨伞一角,那伞跟着主人驻足,许久许久都没有再移动过。

  就在林泽凯失望地以为她今天最终还是不会走进来的时候,那把伞动了。

  他倏然紧张,甚至下意识地抬手理了一下如今已经花白的头发。

  他终于看见了那个时至今日他唯一挂怀的人,而当林雨涵拎着那把滴水的雨伞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这个在庭审上面无表情地漠然认罪,不在乎别人死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能活的十恶不赦之徒,竟然慢慢红了眼睛。

  顾之柔站在门外的时候想了很多事情,她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以成熟而冷静的态度站在了这个养了她十五年的仇人面前。

  会见室里有椅子,但她没坐,钢铁围栏将她与里面那个人分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她看着短短两个多月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的男人,却无端地想起了许多年前,她还在上小学时的事情。

  所谓的车祸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其实是不太爱说话的。她害怕一个人待着,尤其依赖林泽凯,所以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林泽凯把她往学校送,似乎也尤其地不放心。

  那个时候凯诚地产处于在奔跑中前进的阶段,林泽凯总是很忙的,可即便如此,她一年级刚开学的那段时间,他还是会看着她的课表,卡着她下午有体育课或者户外活动的时候来看她。

  也是隔着学校的铁栅栏,他会给她带一块糖或者一袋别的小零食,然后告诉她,“爸爸就在这等你放学,然后接你回家。”

  因为林泽凯,她曾经无比相信亲子关系是这世上最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关系,可如今横在眼前的这几道栅栏再不是学校里那个承载着回家期待的窗口了,自阴谋中孕育出的错位的亲情像是噬主的刀剑,将这十五年的一切都切割得四分五裂。

  顾之柔那双乌漆漆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林泽凯,似有千言万语又最终归于缄默,林泽凯恍如隔世地盯着她,既欣慰心疼,又唏嘘惭愧。

  良久的沉默后,他勾起嘴角,对她扯出了一个伤感而慰藉的笑容来,“长大了,也瘦了。”

  林泽凯以为小姑娘已经能做到面对他时无动于衷了,可他不知道,顾之柔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着雨伞,用力到指甲泛白。

  有些情感是不受理智和现实控制的,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里,她恨林泽凯恨到咬着被子呜咽,不止一次地想再见面时她一定会指着鼻子骂他,可事实上,这人只开口说了这六个字,她就差点哭了出来。

  她既怨恨,又难过。

  可是这一切已经跟林泽凯无关了。

  所以她竭力地隐藏起了情绪,不肯让他窥见分毫。

  “半个月前有律师来找我,说你委托过他,如果你出事了,就把之前你给我存的一笔海外信托资金交给我,”

  在几乎窒息的沉默里,将自己的软弱妥帖藏好顾之柔轻轻开口,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我看了,那上面有两个亿。”

  林泽凯笑着颔了颔首,没有说话。

  顾之柔也笑了一下,寥落而自嘲地:“律师说这是你给我留的嫁妆。”

  林泽凯黯然,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要给女儿怎样的一场世纪婚礼,可如今只能坐在铁窗后面,听这孩子提起他留给她的唯一退路。

  “……对不起。”

  他嘴里发苦,惭愧地道歉,可顾之柔却不解地看着他,“这句‘对不起’,是对应哪件事的呢?”

  还想说什么的林泽凯倏然哑住了。

  “之前我一直在想,你做了那么多错事,为什么却连一句道歉和忏悔都不肯说,但后来我发现……我其实不需要你的道歉。”顾之柔觉得可笑地扯了扯嘴角,“你让人杀了我父母,却养大了我,你对他们不可谓不狠毒,对我却也不可谓不爱护,尽管父女关系是假的,这些年你给我的一切却是真的,我恨你怕被人说是白眼狼,不恨你……又觉得自己枉为人子。”

  这两个多月,顾之柔反复被这些赤裸的事实和错位的关系折磨着,她靠着安眠药入睡,靠着抗抑郁类药物生活,直到那粉饰太平的假象被在办公室住了半个多月终于得以回家的陆忱戳破。

  “四月份吧,陆忱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我在那边治疗了快两个月。”顾之柔回忆着那段浑浑噩噩又痛苦不堪的日子,慢慢地说道:“后来,我试着按医生给的建议,尝试着跟自己和解,然后将这些恩恩怨怨,全部交给法律去评判。”

  “你本来就应该放过自己。”林泽凯的目光爱怜而心疼,“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错的人是我。”

  “是啊,”顾之柔理所当然地点头,恢复到了平静而淡漠的态度里,“所以当律师跟我说你给我留了两个亿的嫁妆时,我只觉得,这是你踩在我父母的鲜血上赚来的财富。”

  林泽凯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将最不堪的事实撕裂在了两人面前,猝不及防之下,微微地变了脸色。

  他终于觉得痛了,胸膛被酸楚盈满,然而对这一切却无可辩驳,只能木然地听着他想尽办法为之计深远的孩子亲口告诉他,“我把那些钱都捐出去了,捐在了寻亲公益上。”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带着雨水与泥土的潮湿腥味儿的空气。

  半晌后,他苦涩地哑然开口,“左右那钱是留给你的……你想怎么处理,也都随你。”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顾之柔轻声告诉他:“无论是宣判、再审、亦或是……”

  她咬着嘴唇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那一天。”

  林泽凯没有再睁眼,他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因为他看不见了,顾之柔精疲力尽地放弃了掩饰,她明明说着决裂的话,眼底却无端地多了一点湿意,看着林泽凯的目光是难以言说的复杂,“一想到你恩将仇报杀了我父母,还用不知道怎样的心思将我养在你身边十几年,我真的感到恶心。可是……”

  顾之柔无声地深吸口气,声音因为竭力压抑颤抖而变得喑哑,“可这十几年你从没有亏待过我……”

  她可笑而悲凉地笑了一声,“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我一直认为,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林泽凯几乎被从未有过的愧悔击溃了。

  他听出来了顾之柔掩藏不住的哽咽,再难自控地睁开了眼睛,可顾之柔在睁眼的同时,默然地背过了身。

  她没有再回头。

  林泽凯也没能再看到那张脸最后一眼。

  他忽然后悔,懊恼自己明知道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刚才就不该闭眼逃避,可顾之柔拿着雨伞,已经朝外走了出去。

  “……”林泽凯张了张嘴,他本能地想叫“雨涵”,话到嘴边却在蓦然地意识到,她早就不能继续接受这个名字了。

  这段时间里,他提起她,始终都以“雨涵”称呼,他自私且固执地以此来绑定与她之间的父女关系,可直到现在他才无比清醒地明白,“林雨涵”这三个字对她而言,是一个此生都难以摆脱的诅咒。

  而这个诅咒是自己强加给她的。

  他因为心疼而悔恨,他终于开始后悔,如果再来一次,他不会让人去杀顾松廷,这样孟瑶就不会死,雨涵也还在,顾之柔就不会变成林雨涵,他们都不用走到这样不堪的境地。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柔柔!”

  顾之柔已经快走出去了,在慌乱和急切中,他终于仿佛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一样,脱口喊出了那个被他藏了十几年的称呼。

  顾之柔身体猛地一颤,她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好好照顾自己。”

  他抬手捂住了眼睛,顾之柔在他的哽咽里,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进了雨幕里。

  她仰起脸,雨水和眼泪一起落下来,彼此纠缠中成了坚强最好的掩饰,但很快,另一把伞替她遮住了风雨,她恍然地转头,看见了陆忱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你哥托我好好照顾你呢,等会儿你被雨淋得湿漉漉地去见他,他不得骂死我。”

  他故意拿自己打趣,顾之柔也买他个面子地笑了起来。

  而顾之谦呢……

  在等他们的时候,他坐在会见室的窗边,偏头看着外面的雨,神色安然。

  “看你还挺悠闲的。”

  带着顾之柔进屋的陆忱收了伞,打量着最近甚至好像还胖了一点的顾之谦,意外地挑眉揶揄,“看来看守所的伙食不错。”

  “心事都抖落出去了,自然心宽体胖。”顾之谦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他看向陆忱和顾之柔,这俩人明明几天前的庭审结束后刚来过,按道理,没事儿的话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来得这么勤。

  所以他开门见山,“你们这次来是有事?”

  “要不等你出去了,干脆摆个摊算命吧。”陆忱被他算了个清清楚楚,腹诽中与顾之柔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将揣在外套内袋里的一只信封拿了出来。

  那信封上还有“肃州市人民医院”的字样,顾之谦看见的瞬间眼皮就跳了一下。

  “……卢四昨天趁着看守不注意,在医院跳楼自杀了。”

  陆忱很清楚顾之谦对卢四的态度,因此也没有多加犹豫,直截了当地把情况告诉了他,“前天晚上他找护士要过一个信封,他死后我们在床头发现了它,是给你的。”

  其实苏醒后的卢四身体情况一直时好时坏地不太稳定,上个月底过完端午后,甚至还因为突然的低血压而进了一次抢救室,他的情况根本没法出院,连一审时他都是缺席审理的,所以那天在医院跟他说完话上了警车后,顾之谦也再没有见过他。

  没想到再得到他的消息,居然已经是死讯了。

  但顾之谦发现自己对此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将信封接过来,却没有拆开。

  顾之柔将手伸进了铁栏里,握住了顾之谦的手,“哥……”

  顾之谦反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最近失眠的情况还严重吗?”

  顾之柔摇头,“好多了。”www.xiumb.com

  顾之谦看着她没有失眠却微微泛红的眼睛,猜到了她方才的去处,却没有多问,只是欣然地笑了起来,“那就好。”

  他说着看了陆忱一眼,陆忱挑眉,还没等他说什么,意料之中的顾之柔已经先发制人了,“你们又想支开我?”

  陆忱无辜地摊摊手,他拿顾之谦这个妹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三缄其口中朝着旁边小姑娘的方向偏偏头,递给了顾之谦一个“你行你上”的眼神。

  顾之谦:“……”

  顾之柔:“到底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顾之谦舔了舔嘴唇,他妥协地心想,原本是有的,但这会儿被你听听也不重要了。

  两个大男人谁都拿一个小姑娘没办法,坐在铁窗后的顾之谦干脆破罐破摔地直接问了起来,“一审的判决到底什么时候出,有信儿了吗?”

  陆忱说:“今天一早刚问过,估计就这两天的事儿了。”

  “那……”顾之谦还是顾忌很深地瞥了他妹妹一眼,最想知道的事情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倒是顾之柔自己直接把话挑明了,“你是想问林泽凯吧?”

  她轻轻吸了口气,想故作轻松地笑笑,但嘴角到底还是没能勾起来,她垂下了眼,声音很低,语气却很干脆,“不用顾及我,我问过很多律师了……也已经知道结果了。”

  顾之谦询问的目光看向了陆忱。

  陆忱直言不讳,“必死。”

  “那郑辉呢?”

  “一样。”

  顾之谦笑起来,“那就够了。”

  多年的恩怨与执念终于算是彻底了结了,顾之谦释然地将压在胸膛中的那口浊气吐了出来,转念间,却又想起了另一个人,“Jam……我是说陈鑫的事怎么样了?”

  “那小子的事情还不好说,”陆忱想起来那个在东江理工大学的宿舍里,利用校园网络暗戳戳地当黑客买卖信息的小土豆就有点哭笑不得,“你知道他为什么掉钱眼儿里似的想方设法划拉钱吗?”

  顾之谦摇头。

  他知道Jam管他要的佣金比别的信息贩子高,整天还转着弯儿地催他交定金付尾款,不过Jam虽然把他要玩儿命赚钱的事情挂嘴边,但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多钱,那孩子自己没说过,他也没问过。

  直到这会儿听陆忱提起,他才难得地有了那么一点好奇心——

  “因为他资助了几个同村辍学的孩子,干那些事情的佣金都花在供他们读书上了。”

  “……?”顾之谦没想到答案竟然是这样的,他错愕地挑起眉,看着陆忱也是啼笑皆非地苦笑,“而且我听网监那边说,这小子实在是个敲代码的天才,他们那边一直有这方面的人才缺口……所以到底怎么处理,这事儿最近局里一直在研究。”

  顾之谦也很难评地笑了起来。

  不过这么看,警方对那孩子的处理终归不会太严重了。顾之谦在震惊和错愕中把心放了下来,转眼的时候却对上了陆忱调侃的目光,“你就不问问你自己?”

  顾之谦不在意地摇摇头,“我犯的法,我自己也查过不止一次,大概有数。”

  对他而言,比起那些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内疚与亏欠,能直接被法律宣判的惩罚,反而是种能够弥补过错的解脱。

  反倒是……

  他看了看顾之柔。

  顾之柔在他和陆忱聊起判决那些事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迎上他的视线,却了然地笑了起来,“我不怪你,哥哥。”

  顾之谦原本随意交叠的手指颤了一下。

  当年他看见顾之柔被卢四绑走的事情,他最终在妹妹第一次来看守所看她的时候选择了对她坦白,但顾之柔对此始终没有表态。

  她像是仍然不知道这件事一样,照常来看顾之谦,给他送东西,给他讲刘钊林的恢复情况,告诉他孟瑾对他的关心和担忧,但从来不提他们过往的事情,顾之谦以为她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事回避过去,因为他也不敢再提起哪怕一个字,可没想到,时至今日,顾之柔竟然主动将这层隐秘的疮疤掀开了……

  “或者说……”顾之柔想了想,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刚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特别特别的怪你,但现在已经想通了,就不怪你了。”

  顾之谦看着她她轻松而释怀地耸耸肩,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林泽凯其心可诛……”顾之柔把胳膊撑在桌子上,用手托着下巴,在顾之谦和陆忱面前,她用不着什么伪装了,因此整个人都显得困扰又萎靡,“但我无法否认,在我不知道真相的这十五年里,他给了我完整的、无可挑剔的父爱,我套在‘林雨涵’的这个壳子里,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看到了不同的风景,拥有了被许多人羡慕的人生……我虽然在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里生活了十五年,可我也借此逃避了作为顾之柔应该承受的仇恨和痛苦,享受到了本不该属于我的幸福和快乐。”

  顾之谦没想到初遇时那个直率娇憨、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如今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顾之柔在他错愕的视线里,看向他的目光反而带上了一点很难形容的疼惜感,“真正被困在当年的一切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赎罪,十五年来独自背负着这些踽踽独行的人是你啊,哥哥……”

  她放下了托腮的手,有点苦涩自嘲地笑了笑,“你作为养子,却替我这个亲生女儿承担了本该我去承担的一切,如今真相大白,爸妈沉冤得雪,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怪你呢?”

  顾之谦:“……”

  “不是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吗?家人之间的这本糊涂账,既然算不清,就让它翻过去吧。”

  她在顾之谦几乎失语的错愕里,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小姨最近给我讲爸妈以前的事,她说他们当时有你已经很满足了,当初意外怀上我的时候还犹豫过要不要我,但后来他们一方面想有一个自己爱情的延续,另一方面也在想,有两个孩子,将来她和爸爸不在了的时候,我们彼此也有个照应。”

  “我……”顾之谦艰难地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妹妹原谅,更没想过顾之柔会以这种方式打开他多年以来附骨之疽般的心结,然而在愕然、激动、感恩和释怀里,怼人时舌灿莲花的他此刻竟然无法阻止出一句像样的语言来。

  好在顾之柔也不用他回答什么。

  “我很需要你,哥哥。”她又去拉起了顾之谦的手,像方才顾之谦安抚她似的,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哥哥的手背,“所以我们不要再被亏欠自责还有责怪怨怼裹挟了,将来我们一起好好的,才是父母在天有灵最想看到的结果。”

  顾之谦怔怔地看着这个仿佛忽然长大了的孩子,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沉默里,倒是旁听了全程的陆忱挺不是东西地笑了起来。

  他是有意调节气氛,但捏着顾之谦的窘迫无疑揶揄之心简直昭然若揭,“一把年纪,被小十岁的妹妹教做人的滋味儿怎么样啊?”

  “……”顾之谦撩着眼皮儿意味深长地瞥了陆忱一眼。

  对着妹妹差点彻底变成哑巴的顾老师朝着嘴贱的发小儿可是一点没留情,闻言间方才仿佛被点住了的哑穴自动解开,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陆忱,甚至有一点可怜和遗憾的意味儿,“一定没有你整天被耳提面命的感触深。”

  陆忱:“…………”

  “??”顾之柔用表情缓缓地打了一个黑人问号。

  “我说,”她松开了拉着顾之谦的手,环抱着手臂靠在了椅背上,通情达理的目光在两个男人脸上转了一圈,“你俩礼貌吗?要不然我现在回避一下?”

  顾之谦和陆忱同时对她这个友善的态度感觉到了危险,不约而同连忙摇头婉拒了这个善解人意的提议。

  从看守所出来就已经是下午了,陆忱在会见室里听了半天顾家兄妹俩对他们老妈厨艺的描述,决定尝试着给顾之柔复刻一下孟瑶版本的糖醋排骨,他和顾之柔去了趟超市,回家后就忙着备菜炖排骨,解开围裙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顾之柔正坐在客厅窗边的懒人沙发上,对着窗根底下的那盆巨大的月季发呆。

  那月季就是年前他喊顾之谦来吃宵夜时顾之谦给他带来的“年礼”,当时还是一大盆茂盛的绿叶子,如今满枝头都开出了茂盛的花。

  茂盛的、淡黄色的花。

  “你哥送的,”

  陆忱走了过去,顺着顾之柔的视线指了指那盆黄月季,语气十分哭笑不得,“绿叶黄花的,咱也不知道到底隐含着什么嘲讽。”

  “黄玫瑰的花语是道歉,”顾之柔起身走上前,轻轻拨弄了一下那娇艳的黄色花朵,想了想,觉得有点好笑,“我估计他可能是嫌弃送你玫瑰太娘,转而送了黄月季吧。”

  “哦,”陆忱回想起年前顾之谦送花进屋的时候,皮笑肉不笑地吐槽,“合着他那时候就打定主意要对不起我了。”

  顾之柔挑眉,“你听起来像个怨妇。”

  陆忱“呵”了一声,中肯地评价:“你们兄妹俩是没什么长相和性格上的相似,但对我一开口,立刻就能看出来是一家人了。”

  顾之柔忍不住笑出声,她站到了陆忱的旁边,与他一起看向窗外,下了一天的雨终于要停了,远处的乌云中隐隐地透出了一点夕阳暮色里流火般的霞光来,让人不禁开始期待起一场细雨初霁后艳丽而灿烂的火烧云。

  顾之柔出神地看着那即将穿透乌云的光芒,期待地轻轻呢喃,“雨快停了。”

  “老话讲‘夏至一场雨,一滴值千金’,”陆忱也等待着远处阳光驱散阴翳的时刻,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嘴里轻轻呢喃,“以前我爷爷总说,夏至下雨意味着喜事和丰收,很吉利。”

  顾之柔来了精神,“那真的会有好事发生吗?”

  陆忱看向她,笑了一下,“会的吧。”

  仿佛是被玄学的力量安慰到了,顾之柔再度笑起来,转念间却又惆怅地垮下脸,“我哥到底会判多久?”

  陆忱想了想,“我估摸着,两年左右吧。”

  顾之柔黯然地皱皱鼻子,“……好久。”

  “时间么,忙起来很快就过去了。”

  顾之柔愁肠百转,“有什么可忙呢?”

  陆支队色厉内荏地板起脸,戳了小丫头额头一下,“你那没上完的学不得上完啊?!”

  “我不打算回去读了,”出乎意料地,顾之柔却摇了摇头,接着又说起自己的计划,“本来我对商科也没什么兴趣,我打算退学申国内的学校,学设计。”

  陆忱确实觉得设计比商科更适合这丫头,因此鼓励地笑起来,“这不就有得忙了?”

  “也是……等我快毕业,我哥也该回来了。这么想想,好像也还行……”

  顾之柔在沉吟中算了算时间,然后有点释然地做了个深呼吸,“——那你呢?”

  她抬头看向陆忱,“那你呢?陆爷爷前两天还给我打电话呢,让我劝你回去继承家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这是又觉得自己后继无人了,才又开始兢兢业业地把主意往我身上打。”

  陆忱满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是哪块料,我这脑子和脾气弄不来他们生意场上的那些事。老爷子老当益壮的,活得比猴儿都精,再战个十几年没问题。”

  他说着,老神在在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既松弛又混账地说道:“十几年呢,到时候重孙子重孙女的怕是都挺大了,让我的儿替父从军去吧。”

  顾之柔探究地看着他,“一直这样,不改了吗?”

  陆忱低头看她,目光交汇之际,他鬼使神差地问她:“你介意吗?”

  顾之柔脸颊倏地染上了一丝红晕,她摇摇头,看着不远处街道上喧嚣的一切,顾左右而言他地抿着嘴唇,有点不自然地岔开了话题,“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有人会犯罪,恶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陆忱被她有点憨又很实在的问题逗笑了,“相由心生,恶随心起啊,傻丫头。”

  雨终于停了。

  万丈霞光如利剑般乍然穿过厚重乌云,如同将阴霾斩于利剑之下。

  陆忱摸了摸顾之柔的头,跟她一起看向窗外,意味深长地喟叹道:

  “但就像乌云笼罩大地,阳光最终却会穿透乌云驱散阴霾一样——”

  “恶念无孔不入,正义生生不息。”

  “……恶念无孔不入,正义生生不息。”

  外面彻底转晴,火烧云飞霞漫天,在这个一年当中白昼最长的日子里,阳光毫不吝啬地洒满窗前。

  肃州市第一看守所的监室里,顾之谦叠上那张同样只写了“对不起”三个字的信,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阳光下,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他释然地长舒口气,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坦然地感受过如此温暖灿烂的阳光了。

  真好。

  【——全文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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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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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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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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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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