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早,顾之谦从李家的小区出来,叫了个车,去了城莒港。
那是早年间肃州的一个渔船码头,十二年前新渔港建成后,作为那个年代里脏乱差典型代表的老城莒港就被弃之不用了。
托胶片照片的福,顾之谦后来放大那几张老凤凰拍出来的街景照片,在放大到极限后纤毫毕现的画面里,他在被镜头一角扫到的一家酒吧的牌子下面,找到了几不可见的一行字——那是那家酒吧的地址。
——渔港老街21号。
渔港老街原本是依托城莒港红火起来的,当年的这里很热闹,那会儿本港大小渔船都在这里停泊,这边很快发展成了各行各业聚集的商业区,其中除了早上的海鲜早市外,就以入夜后的各种迪吧酒吧KTV最为著名。
但随着新码头的建成和老渔港的荒废,曾经繁华一时的老街也因此彻底萧条下来,在十二年后的傍晚,海边呼啸的风穿过老旧破败的街道,从招牌早就已经被腐蚀得不成样子的不知名店铺中卷起当年繁华的烟尘,如同呼气一般静悄悄地拍打在了陌生来客的脸上……
这边荒了太久了,没人来扫雪,坑坑洼洼的路上到处都是积雪和融冰,一排路灯满街上还能照明的只有两盏,都在冬夜的黑暗中摇摇欲坠。
顾之谦对人脸的记忆非常恐怖,但对于记路其实不太行,加上这边他也不熟悉,拿着照片找了半天也没对上号,最终还是问了个在这边开着老式食杂店的大爷,他在大爷的店铺里买了盒烟,拿着迪吧外面的街道照片给大爷看,大爷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抬手朝外面十点钟方向的一条街给他指了指,操着一口当地老渔民特有的口音感叹:“就那边啰,酒吧街嘛,以前寸土寸金的,啥买卖都做,可不得了!现在不行啦,渔港一搬,警察再来几次严打,那边黄的黄跑的跑,现在也就剩个壳子了。”
顾之谦按着大爷的指路找到了那家迪吧。
这家店大概换老板改过门面了,现在遗留下来的这个门脸跟照片里乍一看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只是建筑的轮廓没变,拿着照片仔细对比的话,很容易找到当初的影子。
顾之谦点了根烟,慢慢地叼进嘴里,看着那个已经连门都没有了的荒废迪吧,深深地吸了一口。
所谓的酒吧街上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香烟燃起的一点猩红在指尖明灭,吐出的烟气被海风吹出老远,像是一声荒凉的叹息。
其实顾之谦可以想象当初这条街的喧嚣繁华,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寻找醉生梦死的乐趣,灰色产业悄然滋生,连毒品也在这片潮湿的土地上找到了扎根生长的土壤。
一支烟抽完,顾之谦打开带过来的强光手电筒,走进了那家荒凉破败的迪吧。
里面有用的东西早就被搬空了,连墙柱上的钢筋也有几个断口有明显的切割痕迹,大概是被什么人偷着锯走卖钱了,照片里那个年代聚集了无数年轻男女的舞池如今像一个荒唐的沼泽,通向中央舞台的红地毯上长出了黄绿色的苔藓,又被冬天的风吹干,斑驳墙面上大片墙皮摔在地板上,又被台风天倒灌到岸上来的海水浸泡,烂掉的地板上因此留下斑驳的痕迹,粘腻的,积满灰尘的,散发着令人不适的腐败味道。
顾子谦越过残破的桌椅,踩着黏腻湿滑的方砖往疑似包间的地方走,他从每一个仿若鬼屋的包间看过去,最终在离舞池最近的那个最大的包间停了下来。琇書蛧
对比着照片,他认出了这个屋子——带了一个小酒吧和吧台,当时那张毒贩大团建的影像,就是在这个包间里留下来的。
顾之谦走了进去。
屋子里除了人仰马翻的沙发和茶几,就是酒吧旁边摔了满地的碎酒瓶。
顾之谦站在旁边想起那个跟毒枭们打成一片的调酒师,他想,也许大多数时候,屠飞龙和向雄那些毒贩都是坐在这个包间里谈事情的,调酒师可能就在旁边调酒,他们毫不避讳被他知道那些贩毒的秘密,那么这个调酒师在整件事情里,到底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他到底是谁?
顾之谦走这一趟,除了想来看看屠飞龙他们当年这个贩毒据点之外,也试图借着这一趟能刺激一下自己的大脑,好让自己能想起来他到底在哪里见过那个调酒师,可是毫无收获。
这边的风比市内大得多,太阳落下去,天彻底黑下来,海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窗户嘎吱嘎吱,连带着那些曾经五颜六色的广告喷绘布也跟着猎猎作响。
顾之谦来到窗边,朝外面看去——大概是当初考虑到了万一警察上门的跑路问题,这个包间的窗户开得很大,翻窗出去的那条街不远就是个三岔路,如果对方没有防备,这是个很适合逃跑的地方。
而此刻,那猎猎的声音是从三岔路旁边的一个举架很高的大桁架上传来的。
那不是在城莒港的鼎盛时期投放在这里的广告,如果是这里寸土寸金的那段辉煌日子,这里的人不会同意把那么晦气的一条广告告示贴在所有人抬眼就能看见的头顶上——
那是一个公墓投放的广告。
十几米的喷绘布裹在桁架上,简明扼要地写着:乾山公墓,风水好,环境好,直降8000,来电咨询。
这应该是桁架所属广告公司在城莒港招到的最后一个广告投放。
在这之后,那块喷绘布无人维护,公墓的售卖信息就这么长长久久地遗留下来,而后喷绘布在风吹雨淋中断裂开来,类似编织袋材质的布料裂成一条一条的,在冬夜里仿佛连成一片的招魂幡……
这个场景其实是有点瘆人的,但顾之谦却盯着广告“乾山公墓”那四个字,久久没有移动过。
良久之后,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似的顾之谦忽然突兀地笑了一声。
——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到底在哪里见过照片上的那个调酒师。
那是十六年前的二月份。
一直关注环保公益的外婆去世,因为她生前曾跟母亲表达过死后不遵循丈夫老家的风俗实行土葬的意思,所以老妈后来火化了外婆的遗体,按照老人家的遗志撒进了海里。
外婆火化的时候顾之谦也去了——那个调酒师,他是在十六年前的殡仪馆里见到的!
遗体告别的时候,他们家排在了外婆的前面,顾之谦听到里面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爸”,他被吓了一跳,接着有遗体从告别厅里被推出来,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了伏在灵车边上一路走向火化室的那个人——那个眼睛通红,脸却苍白,眼神里仿佛有什么尖锐的情绪呼之欲出,却又固执地咬牙强撑的青年。
那个在半年多之后,出现在了毒贩团建中的调酒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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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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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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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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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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