躯体传来的酸痛提醒着——她还活着。
滴——
维生装置发出嗡鸣,待机。
药液顺着软管输入白藕般的手臂。
【活着?】
瘫痪、失语……
若肉体上的缺陷尚且可以忍受,那精神上的折磨几乎将她逼疯。
在遗迹中的时间已经超越了感知的极限。
晦涩、无尽的符文将思维搅成一团乱麻。
大脑处理起其他信息像是隔着胶水。
光是理解护士在说什么,都要花费一刻钟。
隔壁房间,魔鳞病的患者哀嚎着,祈求医师为他的生命、他的折磨,画上句号。
【头好痛……床单下像是放着热炭……】
不止一次,她是多么的希望,推门而入的不是护工,而是天使。
哪怕来的是恶魔,她都会欣然跟随。
真是如此?
【不,不对……
是啊,想起来了,父亲还在担心我……
老师……朋友们……】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
但断线的风筝,又怎会顺从孩童的意志?
烦躁。
【为什么那些护士都不认识我?我不是应该在失踪人口簿上吗?
就算医生们认不出,来来往往的学者们又为何……】
天青头发的少女挣扎着,口中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这些音节是赤王时期的符文,通用语的记忆已然模糊。
将她置于这般境地的符文,竟是她和别人沟通的唯一手段,实在是讽刺。
而医生们,不可能听得懂这些。
哒!
轻巧的脚步,像是金属与大理石交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好?打扰了哦?”
腼腆的声音。
病房的门被推出一个小缝。
装饰着星辰纹饰的兜帽,遮盖不住海蓝的长发,精致的亮橘色眼睛小心探查着室内。
少女身上有股薄荷的气息,将室内刺鼻的消毒水味冲散。
这是一间典型的三人病房,两张床位空置——魔鳞病患者被要求隔开医治,出于某些人的偏见。
【她是?】
脑海中闪过画面。
单臂撑起遗迹守卫的怪力少女。
【是了,她救了我一命,要道谢才行……】
“啊……呜呃……”
右手食指和中指在洁白的床单上拉扯出沟壑——那是她除了眼皮之外,唯一能动的部位。
【动起来啊!珐露珊!】
“啊啊,请不要乱动,放心,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
眼神像长明的星光,温柔而坚定。
莱依拉用手掌按住珐露珊的指节。
“先自我介绍吧,我叫莱依拉,在你康复之前,我会经常过来。”
“……啊”
珐露珊听不懂,但她知道对方想表达的意思。
她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对方的眼睛失神了一瞬,随后有些紧张地说道:
“失、失礼了!”
在珐露珊震惊的目光中,她的双手被少女交叉置于胸前,下肢微曲。
少女的双手分别托住她对侧的肩部和膝部,将她侧躺过来,又垫上软枕。
原本背部一直压着,像是躺在红热的细针上,现在倒是舒适多了。
珐露珊心中闪过疑惑。
【为什么她知道这些?】
莱依拉也想着同样的问题,她看向兄长。
“猜的。”
王辰明显然不想解释过多。
接下来他尝试充当两人的翻译,可惜珐露珊对通用语反应慢三拍,只能亲自上阵。
珐露珊看着莱依拉闭上双眼,等再次睁开,眼中的呆萌转变为淡漠。
“我们说到哪了?”
珐露珊甚至无暇顾及对方语气的变化,她张着嘴,嗓子里发出几个难以辨认的音节。
但在王辰明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模样。
“你怎么会说……”
她打断了自己要说的话,急切地问道:“告诉我!现在是几几年?!”
沉默。
珐露珊总会知道的,王辰明隐瞒不了多久。
况且,对于一个学者来说,稀里糊涂地活着,本身就是莫大的耻辱。
但……
王辰明闭上眼,良久。
久到珐露珊以为他会一直保持这副模样。
“公元999年6月29日,距那场意外,已过百年。”
百年,百年。
花落百轮回,不及世间沧桑一回眸,几人得以横渡此天堑?
扩散的阴影,将她笼罩。
绝望。
“你说……什么?”
没赶上时间的游轮,风又能带她走多远?
熟知的人都已离去,孤独的灵魂,又该往何处?
“兄长……”
莱依拉欲言又止。
王辰明将触角搭在她的灵魂体上。
“她比你我想象得要坚强,只是身体需要时间恢复。
善意当有界限,不要把她当成病患,她会生气的。”
病房中。
短暂地失落后,珐露珊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
【百年了啊,不知道知论派那帮学……那帮小娃娃,有没有在我的理论基础上突破?
不成,身为前辈,我得掌掌眼!
那些医生瞒着我垫付了住院费,哼,我看起来像是需要小辈照顾?
真是!没时间消沉了!
没错……
我要……振作……
可恶!别哭啊!
不要流泪啊……】
王辰明闭上眼,装作没看见对方眼中的水光,起身离开,给珐露珊留出时间消化。
莱依拉听到背后传来哽咽的声音,终究还是有些不忍。
“兄长,我们可以把魔方留给她吗?”
“……好。”
停下脚步,王辰明产生被死死盯着的错觉。
实际上,珐露珊正红着眼锁定自己。
她可不想被人——特别是后辈,看见自己失态的样子。
王辰明一步步后退,像踩着钢丝,还是闭着眼的。
感觉脚跟碰到了墙壁,他从腰包里摸出魔方,从床沿的位置开始抬高,直到魔方能够摆在床面。
“这是……什么?”
珐露珊的嗓腔仿佛卡着一团沁湿的棉花。
王辰明解释道:
“一个解密,给你用来消遣,相信你很快就能上手了。”
“哼,当然!”
珐露珊的无名指一动,相信不出三天,这只手就能恢复了。
【这后辈会来事啊……
等会儿!那我这个前辈不是白拿小辈礼物?!
不成!我不要面子的吗?!】
珐露珊张口喊住王辰明。
“你!等等!”
“请讲。”
“我……你……”
珐露珊突然支支吾吾的。
【啊啊啊!我该送点什么好?!
总不能把自己神之眼给她吧!
欸,对了!我的发卡!
虽说是我第二学年……咳咳,我早年的作品,但内部结构精巧,别提还蕴含了一丝风元素力。
嗯嗯,这后辈头发又长又漂亮,发卡正合适!】
“我左手腕上的小物件,给你拿去玩吧……欸!你!不许睁眼!”
王辰明一琢磨,嗯,是时候坑……咳,依靠自己可爱的妹妹了。
“莱依拉,交给你了,我来翻译。”
“哦哦……欸?”
莱依拉眼皮一跳察觉到不对劲,但她毅然决然地上了!
……
“后辈,内儿是我的下巴,憋摸啦!”
“呜……我知道了。”
“后辈等下!那儿不是!咿呀——你手摸哪呐?!”xǐυmь.℃òm
“咿——对不起!对不起!”
……
最后总算拿到了,可喜可贺。
王辰明那机械般的声线,还要同声翻译,实在是为难他了。
出了病房,他用触角擦擦额头,背后突然涌出一团负面能量。
“兄——长——”
莱依拉伸出触角对着王辰明一顿乱搓,别说,手感挺好。
“好了好了,先把发卡带上吧。”
王辰明没有阻止妹妹的举动。
莱依拉低下头,握紧手中的发卡,问道:
“兄长,你认识她,对吧,可以和我说说吗?”
“……她是珐露珊。”王辰明没打算隐瞒。
“欸?那位珐露珊前辈吗?!可她不是……”
“嗯,这事要从一百年前的那场事故开始讲起。”
简单描述后,莱依拉陷入沉默。
见到珐露珊前辈的喜悦、知晓对方过往后的惋惜……
“莱依拉,你在想什么?”
王辰明冷不丁问道。
莱依拉这次没有犹豫,“我想帮助珐露珊前辈。”
“这样啊……助人本身并没错。”
王辰明语气莫名。
“但有一点很重要,你是为了让自己好受才选择帮她?还是珐露珊确实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是很明白……”
不怪莱依拉理解不了,只是从未有人和她讨论过这些。
王辰明挪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触角。
“嗯……人类的共情是把双刃剑,虽然这也是了解他人的途径。
但归根结底,那份感情是一种主观臆想,与被共情对象的情感,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就像看一场动人的戏剧,看客可以和演员一起落泪、欢笑,但当戏曲终了,看客终究会回归自己的生活,而那些在大厅留下的泪水、欢笑,又能传达多少给角色?
莱依拉,你可以一时兴起去帮助他人,但你也要确保你是切实在帮助他们,而不是……”
王辰明斟酌着用词。
“而不是臆断他们需要帮助。”
“呜……在兄长的老家,表达善意是那么麻烦的一件事吗?”
莱依拉的话让王辰明一笑,提瓦特,还是太温柔了。
他将情绪藏好,直视着莱依拉说道:
“莱依拉,很多事情我希望你能得出自己的答案,很多事情我甚至给不出我的答案……你在听吗?”
“啊哇哇哇……太、太近了!兄长!”
莱依拉的灵魂体像是滚水一般,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王辰明用咳嗽稍加掩饰。
确实,自己靠这么近,是个人都会有反应。
“嗯!总之,如果你要帮助珐露珊,就要想清楚,她是否需要你的帮助。”
“欸,她不需要吗?”
莱依拉有些惊讶,虽然心跳还是有些加速,但已没有影响。
王辰明摊开触角。
“你可以举个例子。”
“唔,帮她倒水?”
王辰明回想着脑海中的知识,郑重道:
“那是护士的工作,一般使用鼻胃管辅助,未经训练的常人用着挺危险的。”
一计不成,莱依拉很快想到新的点子。
“那、那我读书给她听?
呜,好像也不行,病房隔音一般,会影响其他病人休息,路过的护士小姐已经有些埋怨……”
察觉到自己有些欠缺考虑,莱依拉真正从对方的角度思考起来。
“可我总得做些什么吧?”
“是,因为你说过了,会经常来看望她,要对自己的善意负责。
不妨想想,自己可以做什么,又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与她相处,恩人与受惠者?后辈与前辈?还是说常人与病患?”
王辰明轻声一笑。
“不要心急,慢慢来。”
“嗯,我知道了……我会想清楚的!”
莱依拉坐在走廊的座椅上,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
她只是在思考,思考着王辰明说的那些。
相比于莱依拉,王辰明则相信珐露珊能够自己走出阴影。
很简单,珐露珊也清楚,在自己失踪后,她的家人一直在寻找,连捕风捉影的消息都不放过。
他们焦躁、悲伤、尝试了一切手段却依旧失败,最后心如死灰……
那份情感,犹如附骨之疽。
现在看来,注定都是徒劳。
但珐露珊本人决不能承认。
她必须活下去,才能证明自己家人、老师、朋友们的努力和坚守,是有意义的。
珐露珊是个骄傲的人,这既是她痛苦的根源,也是她最好的解药。
王辰明暂时接管身体,想着珐露珊的泪差不多干涸,起身打算进入病房。
转头注意到,窗边立着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
像是一截枯木,不会引起任何行人的注意。
当被挪走后,人们路过此地,才会从箱底翻出些许记忆的残渣——这里似乎曾经有片树荫。
“兄长……”
“怎么?”
王辰明轻声回应,而莱依拉好奇地问道:
“你看在什么呀?”
“他又在看什么呢?”
顺着王辰明的视线,莱依拉注意到那位眼膜浑浊的老人,对方眼中的世界,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莱依拉猜测着,“或许,他在回忆从前?”
“谁知道呢?”
王辰明收回目光,打开病房的门。
天空渐灰,云雨欲来。
老者安静地注视着窗外。
“除了眼睛,那个老人身体没有什么异常。”
病历上如此写着。
“那老头气色不错,活个六七年不成问题。”
病人们如此说着。
须弥城边的河上泛起涟漪,雨丝在石砖上留下痕迹。
那个老人,只是注视着窗外。
他很好,他不过是没剩多少,可以让时间捎走的东西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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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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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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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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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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