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无辜者>七
  事情就这样安排妥了。我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在听到马车载着费代里科朝着卡萨尔·卡尔多雷缓缓而去时车铃发出的叮当响声和车子的吱吱嘎嘎声时的心情。我明显迫不及待地从卡利斯托手里拿过钥匙,对他说:

  “现在你可以走了。我过一会儿叫你。”

  我自己关上了栅栏门,身后的卡利斯托对那唐突的辞谢之举显得有些惊讶和不快。

  “我们终于到这儿了!”当我与朱丽亚娜单独在一起时,我兴奋地说道。内心洋溢的幸福像起伏跌宕的波涛,都体现在我的声音之中。

  我感到无比幸福,难以形容的幸福;我就像被一种意想不到的幸福幻觉所俘虏,这种幻觉改变了我整个的心境,唤起并增强了我身上还保留着的一切善良和年轻的生机,它使我脱离世界,把我的生命突然集中在花园围墙之内。难以启齿的话语断断续续地涌到我的唇边;在闪电般掠过的思绪中我失去了理智。

  朱丽亚娜怎么能猜不到我身上发生的那一切呢?她怎么会不理解我呢?她的心怎能不被我强烈的欢乐之光所打动呢?

  我们对视着。我从那面庞上看到的仍是焦虑不安的神情,荡漾着一种恍惚的微笑。她用她那模糊而又微弱的声音说话,她总是那么迟疑,那独特的迟疑的神态我已注意过多次了,这使人感到,她似乎不断地想收住已到了嘴边的话语,想改口说出另一番话,她说:

  “我们进门之前,先在花园里转一下吧。我好长时间没看见这么多的花了!我们最后一次是三年前来的,你记得吗?也是在四月份,是复活节前后那几天……”

  也许她是想控制住局促不安的心情,但是她不能;也许她是想克制住温柔之情的奔涌,但是她做不到。在那个地方,她刚说出头几句话,就回忆起往事来了。她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了下来;我们相对而视。她黑色的眸子里掠过一种难以解释的反常神态,就像被压抑的东西猛地迸发出来一样。

  “朱丽亚娜!”我再也按捺不住地喊了出来,我感到内心深处有许多情深意切的话语,想疯狂地跪在她面前的砾石路上,想搂住她的双膝,无止境地吻她的衣衫、双手和手腕。

  她以一种恳求的动作示意我别说话。她加快了脚步,继续沿花园的甬道走去。

  她穿着一件饰有深色花边的浅灰色衣衫,戴着一顶灰色毡帽,拿着一柄带白色小三叶花的灰色小洋伞。我看她穿戴高雅朴素,潇洒地行走在茂密的欧丁香树丛中,那挂满无数成串的宝蓝色和紫色花朵的枝条沉甸甸地朝她俯首折腰。

  离中午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那是一个炎热的上午,天空晴朗,但游荡着几朵软弱无力的云彩。满园是媚人的丁香花丛,别墅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树木茂密得像是一座树林,间或还有黄色的玫瑰花丛及鸢尾花丛穿插其中。随处可以看到蔷薇花攀缘在树干上,缠绕在树枝间,它们垂落下来,有的成串,有的像花环,有的呈月牙形,有的呈伞状;树干左近宽大而又高雅的佛罗伦萨鸢尾花簇拥在蓝绿色的长剑似的叶丛之中;三种花的芳香十分和谐地融合在一起,这我辨别出来了,因为它像三个音符组成的一种和弦,很长时间以来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之中。万籁俱寂,只听得燕子的啁啾。隐约可以瞥见圆锥形的柏树丛中的房子,无数的燕子朝那儿飞去,就像蜜蜂飞向蜂巢一样。

  朱丽亚娜走了一阵后放慢了步子。我在她的身边走着,挨得那么近,我们的肘部不时地彼此碰触。她转动着眼珠着意环视四周,好像生怕漏过什么东西。有两三次我发现她嘴唇张开想说话,但欲言又止。我像个情人似的胆怯地低声问她:

  “你想什么呢?”

  “我想我们永远不该再离开这儿了……”

  “说得对,朱丽亚娜。”

  燕子有时候几乎是从我们头顶飞速掠过,随着一声啭鸣像羽箭一样闪闪发亮。

  “我是多么盼望这一天的来临呀!朱丽亚娜!啊,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盼望这一天!”我当时抑制不住地这样说道,我的心情是那么激动,我的声音兴许都变得难以辨认了。“你看到了,我平生从来没有像昨天你答应来这里以后那样焦急迫切过,从来没有。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奥杰利别墅的阳台上秘密幽会和接吻的事吗?我为你都疯了似的:这你肯定记得。相比之下,那天夜里的期待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你不相信我;你有理由不相信我,怀疑我,但我要把一切都对你说,我要把我忍受的痛苦,我所担心害怕的,我所希望的,都告诉你。噢,我明白:也许我所受的痛苦比起我让你承受的痛苦,要小得多。这我知道,这我知道;我的一切痛苦,比起你的痛苦,比起你流的眼泪来,都是微不足道的。我没有补赎我的过失,我不配得到宽恕。不过,你告诉我,你说说,我该怎样做才能得到你的宽恕呢!你不相信我,但我要把一切都对你说说。我一生中真正爱过的人只有你。我知道,我知道:男人为了求得宽恕都是这么说的;你有理由不相信我。但要是你想到我们以往的爱情,要是你想到开初那三年从未中断过的温柔亲昵的情意,要是你还记得的话,要是你还记得的话,那你就不可能不相信我。即使我沉沦堕落了,我也难以忘记你;我的心会永远朝向你,寻觅你,眷恋你,你懂吗?永远。你自己难道没有发觉这一点吗?当你像个妹妹似的对待我时,有时候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伤心得要死吗?我对你发誓:我远离你时,从未感到过由衷的欢乐,我从来没有完全忘记过你,哪怕一小时也没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我对你发誓。你一直是我最爱慕的人,这种爱是永恒的,深切的,发自内心的。我身上最美好的部分始终是属于你的;我始终怀着一种希望;希望能挣脱我的一切恶习,希望能重新寻觅到我初恋时惟一的完整无损的爱……哦,你告诉我,我没有徒劳地指望吧,朱丽亚娜!”

  她低着头,脸色十分苍白,走得很慢,眼睛不再朝前看了。嘴角不时出现一阵轻微的痛苦的抽搐。由于她沉默不语,我心里开始产生一种隐隐的不安之感。那阳光,那花朵,那燕子的啭鸣,那春天的生机盎然的欢乐景象开始赋予我一种模糊的压迫之感。

  “你怎么不回答我?”我拉着她自然下垂在腰间的一只手接着问道,“你不相信我;你对我失去了一切信心;你仍担心我会辜负你;你不敢再钟情于我,因为你总想着那一次……是的,那是真的:那是我可耻的行为中最见不得人的一次。我心里像犯了罪似的感到内疚;即使你宽恕了我,我也不能宽恕我自己的。不过,你当时没发现我有病,我神经错乱了吗?我像中了邪似的。从那天以后,我没有一分钟的安宁,没有片刻的清醒。你不记得啦?你当时肯定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处于一种精神失常的状态;因为你像看一个疯子似的看着我。我不止一次地从你的目光里发现一种令人难受的怜悯神情,我不知道你是好奇还是惧怕。你不记得我落到什么地步啦?令人难以辨认了……而今,为了你,我痊愈了,我得救了。我能够见到光明了。光明终于来临。我一生中只爱过你;我只爱你一个人。你懂吗?”

  我说最后那些话时,声音那么坚定,说得那么慢,像是想把每个字句都铭刻在女人的心灵上似的;我紧紧地拧了一下握在我手里的那只手。她停住了脚步,气喘吁吁的,像是一个快要倒下去的人。在以后的几个小时中,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气喘中所蕴含的令人窒息的焦虑和烦恼。但当时我只明白这一点:“由我勾起的对于可怕背叛的回忆重又使她痛苦万分。我触痛了那还未愈合的伤口。啊,要是我能说服她相信我该多好啊!要是我能消除她对我的怀疑该多好啊!难道她听不出我声音中的真切和诚挚吗?”

  我们走到一个岔路口。那里有一条长凳。她轻声说道:

  “我们坐一会儿吧。”

  我们坐了下来。我不知道她是否认出了那个地方。我迷迷糊糊的,像个被蒙眼布蒙了许久的人似的,没有立刻认出那个地方。我们两人都环视四周,然后,对视了一下,眼睛里有着同样的思绪。那条古老的石凳使人回想起许多情意绵绵的往事。我的心不是充满了悔恨之情,而是充斥着一种急不可待的贪婪,几乎是一种对生活的渴望之情,它使我头脑里刹那间闪过对奇妙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未来的一种幻觉。“啊,她不知道我对她会有什么样的新的温存和亲热呀!我心灵中有她的天堂!”我心中燃起的理想的爱情之火是如此强烈,以致我兴奋狂热得难以自制了。

  “你很痛苦。但世界上有谁曾像你那样得到别人的爱呢?有哪个女人能得到我所给予你的这种爱的明证呢?你刚才说,我们不该再离开这儿。也许我们会幸福的。你不会再遭受痛苦的折磨了,你不会再流洒那么多的眼泪了,你不会再失去那么多的生活了;但你永远不会了解我的爱,我全部的爱……”

  她垂着头,半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地听着。睫毛在双颊上形成的一圈黑影,比一个眼神更令我神魂颠倒。

  “我,我自己也不了解我的爱。我第一次离开你的时候,我不是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吗?我寻找着另外一种激情,另外一种狂热,另外一种陶醉。我想一下子就紧紧地拥抱住生活。对我来说,光有你是不够的。多年来我耗尽精力,啊,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地耗尽精力,我像一个苦役犯人那样害怕,像在监狱里一天天逐渐朝死亡走去一样害怕。在我心灵中出现这光明之前,在我发现这伟大的真谛所在之前,我这么多年都生活在漆黑一片之中。我只爱过一个女人:惟有你。你是世界上惟一具有这种善良温柔的女子。你是我梦寐以求的最善良和最温柔的女子;你是独一无二的。你一直在我家里,而我却在远处寻找你……现在你明白了吗?你一直在我家里,而我却在远处寻找你。哦,你告诉我:这番衷肠的倾吐不能补偿你的全部悲伤吗?为了一种如此坦诚的表白,你不想洒下更多的眼泪吗?”

  “是的,我会洒下更多的眼泪。”她说道,声音低得刚刚能听见。

  那是在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上轻轻地发出的声音。她的睫毛间涌出了眼泪。她泪流满面,泪水打湿了她抽泣的嘴巴,滴落在呼吸急促的胸脯上。m.χIùmЬ.CǒM

  “朱丽亚娜,我亲爱的,我亲爱的!”我喊道。我极端兴奋地一阵战栗,跪倒在她面前。

  我用双臂紧搂着她,把头放在她的怀中,全身感到那样狂热紧张,徒然地努力想用一个举动,一个手势,一阵抚摩来表达内心难以言喻的激情。她的泪水掉落在我的脸颊上。要是她那滴滴热泪所产生的实际效果与我当时的感触相吻合的话,那我的皮肤上一定会留下难以抹掉的痕迹!

  “啊,让我把泪水吞饮下去吧。”我乞求道。

  我一边站起来,一边把我的双唇贴近她的睫毛,她满脸的泪水润湿了我的双唇和我的脸,我的手指茫然地抚摸着她。我四肢感到她身体出奇的柔软,一种虚幻迷人的魅力,因此我不再觉得有衣服的阻碍。我似乎觉着可以整个儿地贴在我所爱慕的女人身上。

  “你是否梦想过,”我对她说道,此时我嘴巴品尝到渗透在我灵魂深处的咸涩(后来,在接下来的时光里,令我诧异的是我在那泪水中竟没有发现一种难以忍受的苦涩味儿)。“你曾梦想过受到如此的钟爱吗?你梦想过这种幸福吗?你看着我,是我,是我在这么对你说话呢;你好好看看,是我……要是你能知道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新奇就好了!要是我能告诉你就好了!……我知道,我从未像现在这么了解你,我知道,我从未像现在这么爱你;我知道我重又寻找到了你。我似乎只是在现在,就在刚才,当你说‘是的,洒更多的眼泪……’的时候,才重新寻找到了你。你是这么说的;是不是?仅有几个词……一种喃喃自语……我获得了新生,你也获得了新生;现在我们是幸福的,我们将永远幸福。”

  我对她说这些话时的声音像是从远处而来,隐约而又断断续续;那声音似乎抑扬顿挫地到了唇边,不是到我们身体器官的实体,而是到达我们灵魂的最深处。这以前她一直默默地流着泪,现在她啜泣呜咽起来了。

  她啜泣得很厉害,太厉害了,不像是由一种无限的欢乐所致,而像是一个人在发泄一种无法挽回的绝望心理。她竟啜泣成那个样子,以致我霎时间被她这样过分激动的表现和极度的感情冲动弄得惊愕不已。我下意识地稍稍松开了她,但过后立即注意到我们之间出现的隔阂,不仅身体的接触中止了,感情上的共鸣也霎时消失了。我们始终还是两个十分不同的、分离着的、陌生的人。我们不同的天赋本身就增加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她蜷曲着身体,双手把一块手帕捂在嘴上,啜泣着;每一声啜泣都牵动着她的全身,像是显示她身体的脆弱似的。我仍跪在她面前,没碰触她;我看着她:我惊异,但又出奇地清醒,专心地留意着我内心将要发生的一切,而且我的一切感官都在警觉地体察周围存在的事物。我听着她的啜泣和燕子的啁啾;我的时空概念很准确。那些花朵,那些香味,那灿烂的阳光,那生机勃勃的满园春色,使我越来越惊慌失措,那不断增加的不安,变成了一种惶恐,一种非理智所能抵御的本能的和盲目的惧怕。就像重重云层中的一声霹雳,在那紊乱的恐惧中闪过一种念头,它启示了我,并使我震惊:“她不贞洁。”

  哦,我当时为何不被霹雳击倒呢?为何不击中我的要害,使我不再待在砾石路上,不再跪在那在短暂的瞬间激起无上的幸福而后又把我抛到痛苦深渊中去的女人脚边呢?

  “你回答我,”(我抓住她的手腕,拿开她捂着脸的手,挨近她说;我的声音是那样低沉,连我自己也刚刚能在脑袋的嗡鸣声中听得清。)“你回答我,干吗这样哭?”

  她停止了啜泣,看了看我,哭得红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看见我死了似的,显出极端的忧虑。我确实是失去了一切生命的色彩。

  “也许晚了?太晚了?”我又问道,在那隐晦的问题中表露了我可怕的猜想。

  “不,不,不……图利奥,不……没什么。你可以这么想!……不,不……我那么虚弱,你看;我不像以往那样了……我支持不住了……我病了,这你知道;我病得很厉害。我承受不住……你对我说的那些话。这你明白……我突然这样发作了……是神经性的……就像一阵抽搐……一阵剧烈的疼痛;弄不清楚是出于高兴还是出于痛苦才这么哭……哦,我的上帝!……你看,一下子就过去了……站起来,图利奥,到我身边来。”

  因为哭泣,她说话时的声音还那么嘶哑,间或被啜泣所打断;我重又认出她看着我时的那种表情,她看到我痛苦时曾多次流露出来的那种表情。以往她是不能看到我痛苦的。她在这方面过分地敏感,以至于在我显出痛苦万状时就能从她身上得到一切。为了减轻我的痛苦,哪怕是最小的痛苦,她可以做到一切。于是我常常做出痛苦状,耍弄手段,以引起她的不安,好可以像一个孩子似的得到宽慰,赢得使我高兴的亲切抚摸,引起她对我的娇宠。现在在她的眼睛里怎么不再现出从前那种温柔而又不安的神情了呢?

  “你到我身边来,你坐下。或者,你希望我们继续在花园里转转?我们还什么都没看呢……我们到鱼池去吧。我想冲洗一下眼睛……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你在想什么?我们不幸福吗?你看,我这就感到好多了,真的好多了。但我得洗一下眼睛,洗一下脸……几点钟啦?快到中午了吧?费代里科将近六点钟时经过这儿。我们有时间……你想去吗?”

  她不停地说着话,还有点激动,可以明显地看出她很勉强,她想恢复镇静,重新控制她的神经,消除我身上的阴影,向我显示她对我的信任和高兴的心情。她那还湿润发红的眼睛在微笑中所含的忧虑有一种令人怜悯的柔情。在她的声音里、姿态中,在她整个人身上,都是这种令人爱怜的柔情,并以一种动人的惹人爱怜的忧郁使我心软了。我无法形容那可怜的人儿所散发出的诱人的魅力,对处在困惑中的我,在思想和精神上所起到的效果。她像是在默默地告诉我:“我不能更温柔了。既然你爱我,那你就抱住我吧;你把我搂在你的怀抱里,不过得轻轻的,别把我弄疼了,别搂得太紧了。啊,我迫不及待地想让你轻轻地抚摩我!不过我想你会让我死的!”这种想象稍许帮了我的忙,使她的微笑在我身上产生了效果。我看着她的嘴巴,当她对我说:“你干吗这么看我?”当她对我说:“我们不幸福吗?”我立时神魂颠倒地有一种情欲的冲动,从而得以减轻新近犯下的罪孽给我精神上带来的困窘和不安。当她站起来时,我十分快捷地把她拥抱在怀里,把我的嘴唇紧贴在她的嘴唇上。

  我给予她的是一个情人的亲吻,一个长长的深切的吻,它深深触动了我们两个生命的整个灵魂。她筋疲力竭地倒在凳子上。

  “噢,别这样,图利奥,别这样:我求你了!不要再那样了,不要再那样了!让我先恢复一下气力。”她恳求道,伸出双手像是要推开我,“否则,我会再也站不起来的……你看,我都要死了。”

  但在我身上发生了一种十分特别的现象。我精神上的那种感受就像冲到海岸上的一个强劲的浪头刷平了海滩上的细沙,消除了所有的痕迹。像是转瞬即逝;在当时环境条件的直接影响下,在重新点燃的激情的紧迫冲击下,很快形成了一种新的状态。我只知道这一点:我所渴望的女人就在那儿,站在我面前,战栗着,被我吻得疲惫不堪,最后终于整个儿属于我了;我们的周围是一座鲜花怒放的花园,那么寂静,令人难忘,充满了神秘;在茂密的绿树丛中,一幢由可爱的燕子守护着的神秘的房子在等待我们。

  “你以为我抱不动你吗?”我说道,拉起她的手,把我的手指交错夹在她的手指中间,“从前你轻得像根羽毛。如今你应该更轻盈了……我们试试好吗?”

  忧郁的神情掠过她的双眸。霎时间,她似乎心不在焉地在想一桩什么心事,像是在考虑什么,而又很快解决了。然后,她摇了摇头;身子往后一仰,伸开双臂勾住了我的脖子,笑着(那一笑,又稍稍显露出她那毫无血色的齿龈)说道:

  “来,把我抱起来!”

  她被举了起来,紧贴着我的胸口;这一回是她先吻了我,带着一种疯狂的激情,就像突然被一阵狂热所支配,很像是想一下子解除令人难以忍受的饥渴一样。

  “啊,我死了!”当她的嘴离开我的嘴时,她重复道。

  在那如此苍白、清秀的脸上,略为厚实的湿润的嘴唇半张着,带着几分忧郁,显得更美了。这真的给我留下了难以形容的印象,似乎那是一个死去的人的容貌上惟一还活着的东西。

  她抬起闭着的双眼(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像是从眼皮底下透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迷惘地喃喃道:

  “你幸福吗?”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那我们走吧。随你把我带到哪儿去。你扶着我点儿,图利奥,因为我的双膝直不起来了……”

  “到我们的家去,好吗,朱丽亚娜?”

  “随你去哪儿……”

  我用一只胳臂紧紧地搂着她的腰,推着她走。她像是一个梦游人似的。我沉默了一阵。同时,我们不时地转身相互凝视。我觉得她真的变了个样儿。一些细枝末节常常吸引我的注意力,占据我的心:她皮肤上刚能看出来的一个小痕迹,下嘴唇上的一个小坑,眉毛的曲线,额角的一条血管,眼睛的黑眼圈,非常娇嫩的耳垂。脖颈上的黑痣刚好被衣领的花边遮盖住;但随着朱丽亚娜牵动头部的动作,那黑痣时现时隐;那时隐时现的小东西逗引着我,令我急不可耐。我欣喜若狂,但又出奇地清醒。我听见为数更多的燕子的啁啾,近旁鱼塘里汩汩的流水声。我感到生命在消逝,时光在流逝。那阳光,那花朵,那芳香,那声响,那充满生机的春天过分袒露的笑容,第三次使我产生一种难以理解的焦虑心情。

  “我的柳树!”朱丽亚娜在鱼塘附近大声喊起来,不再依偎在我身上,加快了步伐,“你瞧,你瞧,长得多大了!你记得吗?原来只是一根枝条……”

  她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之后,带着一种异样的声调低声补充:

  “我已经见过一次了……你也许不知道;我来过丁香别墅,那一次。”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但像是为了驱散那些话在我们之间投下的阴影,又像是为了从嘴里去除那种苦涩味儿,她很快俯身凑近一个喷水管去喝了几口水,直起身子时做出要我吻她一下的样子。她的下巴湿了,嘴唇清凉。我们俩默默地那样拥抱着,决心加快如今已必不可少的事态的进程,加快我们两具躯体所要求的最终的重新结合。当我们俩的身子稍稍分开时,眼神又同样醉人地重逢在一起。朱丽亚娜脸上表达的感情是异乎寻常的,但当时对我来说是难以理解的。只是在后来,在随之而来的时光中,当我知道一种死亡的形象和一种肉欲享受的形象共同使可怜的女人沉醉在其中时,当我知道她在极度忧郁之中许下了哀伤的誓愿时,我才明白。我看到她好像就在我眼前,我将永远看到那披散着的浓密、蓬松的秀发所构成的阴影下的那张神秘的面容。阳光下晶莹的流水透过长满纤细叶子的长枝条闪烁着,使阴影的摆动令人心荡神摇。汩汩的流水声发出一种深沉、持续而单调的回声。一切表象都激奋着超然物外的我。

  我们朝房子走去时没说话。我对情欲的贪求变得如此强烈,对即将发生的艳情的梦幻使我心驰神往,我欣喜若狂,我的脉搏跳动得如此强烈,以至于我想到:“是狂热吗?即使是在新婚之夜,我的脚踏在门槛上时也没有这样……”一种粗野的冲动几次三番地向我袭来,就像癫狂症突然发作似的,我奇迹般地克制住了:我肉体上重新占有那女子的需要是那么强烈。她身上的性欲高潮大概也难以克制了,因为她停住脚步叹息道:

  “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太叫人受不了了。”

  她憋得喘不过气来,被折磨得够呛,抓住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胸口上。

  “你听。”

  我不仅听她心脏的跳动,还透过衣衫摸到她柔软的乳房;我的手指本能地收拢起来紧捏着那熟悉的小东西。我在朱丽亚娜的眼睛里看到虹膜消失在垂下的眼睑下面的眼白之中。我怕她昏晕过去,我支撑着她,然后轻轻推着她,我几乎是把她举了起来,一直抱到柏树林旁,放到一张凳子上,我们俩都疲累不堪地坐了下来。

  房子就在我们面前,像是在梦境中一样。

  她把头斜倚在我的肩上说道:

  “啊,图利奥,多可怕的事!你也不相信我们真会死吗?”

  她又补充道,声音那么庄重,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

  “你愿意我们都死吗?”

  我异乎寻常地打了一个寒噤,这向我表明那些言语中所蕴含的特殊的感情,也许就是这种感情本身使站在柳树下的朱丽亚娜的脸色在拥抱之后和默默地下定决心之后为之一变。但这一次我也不能理解。我仅仅明白,我们俩如今都沉浸在一种狂热的爱恋之中,而且我们都生活在一种梦幻的氛围之中。

  房子像是在梦境中一样出现在我们眼前。到处都是燕子筑的巢,在朴实无华的大门正面,所有的上楣柱上,在所有的墙沿上,在屋檐的滴水槽上,在下楣框缘上,在窗台底下,在阳台的平板下,在托座之间,在墙面琢石之间。无数新的和旧的用白垩土筑的燕窝像蜂房里的巢室一样密密层层,只留有很少的间隙。在那些间隙处,在百叶窗的木条上,在栏杆的铁条上,到处是白白的一层鸟粪,像喷洒过石灰水似的。虽然房子关闭着无人居住,但是充满生气。里面洋溢着一种不平静的、欢畅而又亲切的活力。忠诚的小燕子以它们不停的穿梭飞行,它们的啁啾,它们闪亮的羽翼,它们的一切宠爱和温存,不间断地抚慰着这所房子。燕子群不知疲倦地在空中以箭一般的速度相互追逐着,不停地欢叫着,忽而相互离开,忽而又相互靠近,掠过树梢,在阳光下飞落,不时地从白色斑点中投射出一道闪光,在燕窝里面,以及燕窝四周忙碌。孵卵的燕子中有的悬空停在燕巢上方,片刻之后就又飞走;有的收拢闪光的翅翼蹲伏着;有的把身子插进窝里,把开岔的黑白两色的小尾巴翘在外面,在淡黄色的窝边欢快地抖动着;有的从里面半探出身子,稍稍袒露出光亮的胸脯、茶色的脖颈;一直看不见的那些燕子发出一声特别尖的啭鸣声骤然飞起。萦绕在那封闭着的房子周围一切活跃而又欢快的生活气息,我们旧居的那些燕巢所散发出来的生机勃勃的活力,构成了一种如此甜蜜温柔的景象,一种如此亲切的奇观,使我们顷刻之间忘却对方,像是狂热中的一次间歇,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我站起身来,中断对这迷人情景的观赏。我说道:

  “钥匙在这儿。我们等什么?”

  “图利奥,我们再等一会儿吧!”她害怕地哀求道。

  “我去开门。”

  我朝大门走去;登上了三级台阶,这台阶像是祭坛上的台阶。当我像虔诚的教徒打开圣物箱那样转动钥匙时,我发觉朱丽亚娜像一个影子似的悄悄地跟在我后面。我一阵惊悸。

  “是你呀?”

  “对,是我。”她亲昵地悄声说道,我的耳边吹来她的气息。

  她站在我背后,用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她纤细的手腕在我的下巴底下交叉着。

  无声的动作,低语中吃吃的笑声,令我惊异地显露出来的孩子般的快乐,她搂住我的方式,所有那一切轻捷秀美的动人姿态,无不使我想起过去的朱丽亚娜,幸福岁月里年轻温柔的伴侣,梳着长长发辫、笑声清脆、有着女孩般神情的可爱的女子。我站在难忘的旧居门口,周身涌起一阵与当年同样的幸福之感。

  “我开啦?”我手仍放在要转动的钥匙上问道。

  “开吧。”她回答道,仍不放开我,呼出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脖颈上。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发出“咔嚓”一声响的时候,她的双臂搂得我更紧了,她贴在我身上,我感到她的战栗。燕子在我们头上啭鸣;钥匙轻轻的“咔嚓”声在寂静中显得那么清晰。

  “进去。”她悄声说道,还是没有放开我,“进去,进去。”

  那声音从挨得那么近却看不见的嘴唇里发出来,真切而又神秘,吹在我耳边热乎乎的,那声音又那么隐秘,就像在我的心灵中说话,那声音那么温柔而又富有女性魅力,是任何一种别的声音所没有的,我还要听她说,我要永远听她说。

  “进去,进去。”

  我推开门。我们像融合成一个人似的,轻轻地跨过门槛。

  从高处的一扇圆窗射进来的光束照亮前厅。一只燕子鸣叫着从我们头上掠过。我们惊讶地抬起眼睛看。一个燕窝悬挂在拱顶上奇形怪状的图案之间。窗户上少一块玻璃。燕子鸣叫着从窗洞逃出去了。

  “现在我是你的,你的,你的!”朱丽亚娜悄声说道,她没放开我的脖颈,但她柔软地转过身子,想倒在我的怀里,想亲吻我的嘴。

  我们长久地亲吻着。我陶醉了,说道:

  “来,我们上楼去。你要我抱你上去吗?”

  虽然我已沉醉,但我感到浑身是劲儿,想一口气把她抱上楼去。

  她回答道:

  “不用。我自己可以上去。”

  但听她的声音,看她的样子,似乎她走不上去。

  我像刚才在林荫道上那样搂着她:我就这样搀扶着她,轻轻地推着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上去。真的,似乎家里就只有他们所保存那些海螺壳深处发出的深沉遥远的嗡嗡声。真的,似乎没有任何声音能从外面传到里面。

  当我们到了楼梯的平台上时,我没去打开对面房间的门;我拉着她的手,默不作声地向右转,走在阴暗的走廊里。她气喘得那么厉害,使我感到难受,那极度的痛苦感染着我。

  “我们去哪儿?”她问道。

  我回答说:

  “到我们的房间里去。”

  走廊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凭着本能感觉朝前走。我摸到了门把手;打开门。我们进了屋。

  从窗缝里漏进来的光亮穿透了黑暗;但在里面,那种嗡嗡声更低沉了。我想朝窗口那光亮处跑去,以使光线快些进来,但我不能撇下朱丽亚娜;我似乎离不开她了,似乎一刻也不能中断我们手的接触,好像通过皮肤,我们的神经末梢磁铁一般吸附在一起了。我们摸着黑一起朝前走。黑暗中一样障碍物挡住了我们。那是床,是我们新婚之夜睡的那张大床,是我们做过爱的那张大床……

  恐怖的喊叫声一直传到哪儿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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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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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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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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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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