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走路都蹑手蹑脚。
有虫鸣，在耳边嗡嗡叫，如音叉震动。
“怎么样了，医生，他怎么样了？”穆晓云对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问道。
“他……”医生叹了口气，“没事。应该是缺少休息。”
穆晓云翻了个白眼，放松的叹了口气。
“我这是在医院？”季宇口渴，嘴唇干燥。
“安全局的医疗所。我们安全局的实力可非同一般，要是进来了，原则上，生老病死，你都不用跟外界进行任何交流。他可以说是一个小型的封闭社会。”
季宇想到了连绍宏收藏的一具具骨架。
进了安全局的大门，恐怕连绍宏已经给他挑好了位置。他这边断气，那边就会被挂在墙上——供人瞻仰。倒也是钱塘江上信潮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没事。”季宇想表现的坚强，嘴硬道。
“你确实没事。没发现任何问题。”
“唉，对了。”季宇掀开白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我们不是半机械体吗，为什么还要检查。”
“什么样的身体不都会出问题，不影响检查。不过是检查的东西不同。再说，就算是检查的项目是同一种东西，检查的指标又不一样。”
“怎么说。”
“比如说检查血糖。人工智能是没有血的，检查的应该是体内电流之类的东西。不过我们传承自人类文明，也跟着那么叫了。所以我们自诩是人类文明的正统继承者。”
“这也太乱了，我们跟人类文明相似，甚至自己也把自己叫做人类，但我们又不是他们。姐姐你说，你自己不觉得精神分裂吗？”
“在我没告诉你之前，你会觉得？”
“确实没有。”季宇回想起来，一点没觉得别扭。“可现在别扭了。”
“那无关紧要，很快你会适应。而且大多数人都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人类的历史几乎都已被删消殆尽。要不是因为我们需要他们的DNA和大脑结构，恐怕也不会把他们从历史堆里挖出来。”
“在安全局，你会接触到更多的真相。这是你跟外面那些人的区别。也正是这些真相，会让你有凝视深渊的痛苦，你可得准备好了。”穆晓云端来一杯水给他。
“我要是不进安全局呢？”
“那可由不得你。只要你停下来，历史便会把你碾碎。”
“好好好，不谈这些，我先起来。”季宇一饮而尽，他突然想到，渴的感觉会不会是我们创造出来的，其实根本不存在。
“等等，我的手机呢？”要不是想看时间，恐怕还得两三个小时，他才能想起来，在昨天之前，一直陪伴他的那块电子屏幕。
“在这。不过歇菜了。”穆晓云从床头拿给他。
屏幕有了两道深深地裂痕，像凝固的闪电。
怎么点也点不亮。
电子产品，咬一咬就好了。
季宇把手机放在嘴里，假模假式的咬了两口。
屏幕真的亮起来了。
“怎么样？”他得意的看向穆晓云。
手机屏幕上，原先在他眼前晃悠的蚂蚁消失不见。现在他的眼睛无比清晰，甚至能看到屏幕后面的电路板。
他有些不适应，把手机凑到眼前仔细查看。
“这是……？”他坐直身子，额头青筋暴露。
屏幕裂缝中伸出无数条绿色藤蔓，把他包裹起来，拉进长长的裂缝中。
如同进入一条暗不见底的深渊。
四周寂静。
不过他还是能听到那如音叉震动的嘈杂虫鸣。
声音来自耳朵里面，并不是从外界灌进来的。
良久，世界一片漆黑。
他觉得如同掉入了阴暗潮湿的坟墓，一个不小心，后面就会出现一具惊醒的死尸，把自己拖入长长的深巷中，任谁也发觉不了。
有一阵微风扑面而来，这个世界正在苏醒。
天空变为灰色，又成为奶白色，最终蓝色的天空出现在整个头顶上。
不远处海涛来回冲刷岸岩的声音，如一首悦耳的曲子，让他安心不少。
眼前是一扇爬满绿色藤蔓的墙。这扇墙很高，抬头望去竟然看不到尽头。
长呢，他暗自思索。
长似乎也没有尽头。无论墙延伸到哪，绿色的藤蔓也跟着一同无边无际的延伸。他们似乎有生命，又似乎只是一种重复的，机械的指令，根本没有任何生命可言。
透过空气轻微的律动，季宇能感受到，墙内有一股能量在不停转换。像一个正在呼吸的人，来回吐纳。琇書蛧
海水侵蚀掉岸岩，淹过青草地，漫至他的脚底，没过脚踝。他想换个地方，又无处可去。
远处有一块高地，他奋力跑去。先躲一下，再找出路。
他奋力往前跑，海水却像一只多情的手，把他牢牢的攥住。巨大的阻力使他寸步难行。没走两步，额头上生出豆大的汗珠。
终于在他筋疲力竭之前，爬到了那块巨石上面。得以在高处看一眼这远至天边的海平面。
暮色如穹顶笼罩目所能及处。黑夜正在降临，镜面一样平静的海水，在微风的吹拂下，映着夕阳，泛起血红色鳞光。
还在他想怎么逃出这个鬼地方，一双绿色的眼睛从石缝中注视着他。
一条粗壮如成年人脑袋的巨蟒，缓缓向他爬来。它嘴里吐着信子，季宇能听到，它一直在重复，“别过去，别过去，千万不要越过那堵墙。”
倒是想越也没有办法。
前面是巨蟒，后面是一堵没门的墙，简直是英雄无路。
季宇打算放弃，干脆坐在那一动不动，兴许这幻觉没一会儿就消失了。
巨蟒每次离石块太近，都会被一堵绿色的网格线挡住。它好像是被困在这里，而不是生长在这块海域里的生物。
最终它安奈不住，游向远方，蓄力，带着滚滚浪潮，朝季宇冲来。
一次、两次……
每一次都被那堵墙挡住。它的嘴巴和鼻子里流出鲜血，依旧没停止撞击。
网格线出现了裂痕。眼看巨蟒就要从裂缝中进来，季宇脚下的石块散发出金色的光芒，耀眼如同太阳，把网格线撕的粉碎，海水渐渐褪去，裸露出大片空地。鱼虾没料想到这潮水退的如此之快，无助的在沙滩上挣扎。
他闭上眼睛迎接生命的终点。
此时，一条粗壮的藤蔓缠绕住他的身体，用力一扯，把他拉直空中。那堵被藤蔓遮盖的墙打开一扇门，把他拉了进去。
巨蟒想跟着进来，不过那些粗壮的藤蔓把他紧紧地包裹起来，任凭它怎么也挣扎不了。大门随即关上，季宇走进了墙内。
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荒凉如世界末日。
各式各样的战机如枯枝杂草摆放在地，还有一具具钢构人体骨骼。
“往前走。”
随风而来的声音指引他来到一座低矮的小山前。他从洞口进入，山体内是一间非常大的溶洞。里面有一间造型精致的房子。
推门进去。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亮眼的无影灯，一股药水的古怪气味，还有摆放在显眼位置的各种医疗器械。
安全局的医疗所，对，正是这里。季宇算是认了出来，上面还有安全局的盾剑标识。
一股安全感从他心底涌出。他随手推开一扇门，恰好看到穆晓云张嘴静止在床边，好像在跟谁说话。
“穆姐！”季宇轻声呼唤，那人却一动不动。
他看向本该自己躺着的位置，只见那里生出两道如凝固闪电的裂缝，跟他手机屏幕上的裂痕一样。裂缝缓缓变大，从里面一团黑影，黑影旋转如烟，最后散去。留下一块婴儿大小的石头。
又是同一块石头。
他用力晃动穆晓云的肩膀，问问怎么回事。
毫无反应。
“他们不过是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不要妄想叫醒他们。”从门外走进一个老奶奶。
“是你？”季宇一眼认出她便是在市一中操场上碰到的那人。
“我跟你说的你都忘了？还在这浪费时间。”她一挥手，石头散发出深绿色的光芒，伸出两个触手，只是这次的触手不再是绿色藤蔓，而是一条条黑色柔软的电缆。
他们把细如银针的顶端插入季宇的脑袋，从石头内开始涌出一股股绿色的光线，传入季宇的大脑内。
在陨石坠落事件过后，季宇觉得脑袋被一团散不开的浓雾包裹。在两条电缆的抽丝剥茧下，那团浓雾被一点点拨开。成为各种信息，经过整理排列，像构建了一座宏伟的宫殿，各种信息条理清晰的放在宫殿各处。
宇宙大爆炸、地球起源、太古时代、远古时代、白垩纪、人类文明、人工智能崛起……
战争……
季宇终于清楚，那群蚂蚁不是别的，正是自己没有接受完全的信息，他们幻化成一个个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实体，在现实中来回游荡。
“这是你原本的样子？”季宇看向眼前的老奶奶——或许叫她信息意识更准确。
她是在人类在创造人工智能锁产生的人工智能意识。她本该代表了人工智能的未来，一种能自我生成，并且与人类和平相处的意识。一点点与人类意识相互交织渗透，最后融为一体。
不过这个进程在那场终极之战，随着人类的灭亡而停止。
“我的样子？”她面无表情，变换成季宇的模样，如石像般冷峻无情，又迅速变成穆晓云，连绍宏，一张张从来没人见过的脸。
“我没有任何样子，你也不需要记住我的样子。”她如一根带刺荆棘，“如果你真的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未来，最好还是跟我站在一起。”
“我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重要。”季宇不断的挣扎。
他至今搞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这群人老是抓着他不放。安全局、十二局、章鱼机器人、眼前这不清楚底细的老家伙。这群人真是莫名其妙。
“你确实不重要。”老家伙轻抬手指，漆黑的电缆线收回进绿色荧光石。“重要的是你的意识。”
她把手搭在季宇的额头，宛如一只优美的孔雀。
在季宇的脑海中，瞬间闪现出一幅幅的画面——关于死亡，或者说是关于他自己的死亡。一个个长相跟他相同的孩子，尸骨暴露，倒在无人的旷野中。上面爬满了各种不知所名的虫子。
“你并不是唯一，你只是万千试验品中的一个——也许你不过是万千失败试验品中的一个。”老奶奶告诉他，“要是你不能达到预期的实验目的，下场会跟他们一样。”
“我才不是什么试验品。”季宇挣扎起来，“也不可能配合你做实验。”
他觉得头疼，浑身使不上力气。不过胸腔内有一股力量将要喷薄而出。
“挣扎只会让你更加难受，你要做的是让自己的意识肆无忌惮的宣泄。我来帮你一把。”她又抬手靠近季宇的额头，在他的脑海中展现出一幅幅生动残忍的画面——季宇的父亲、母亲、姐姐、他从小到大的好友，全都被捆绑在一起。
黑色触手如鬼魅一般，贯穿这些人的胸膛。每倒下一个，季宇的内心便遭受一次重创。他变得千疮百孔，如一面残破的旗。
画面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能听到皮肉撕裂的声音。
“放开我！”那股力量从他胸腔内迸发出来，闪耀着金黄色，变成一条巨蟒，缠绕住老奶奶的脖子。
“放开我，放开我。”病房内季宇大声嚷道。
“你怎么了？快醒醒。”穆晓云拍打季宇的脸颊。
孩子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我这是在哪？”
“在哪？”穆晓云差点笑出声来，“你盯着手机动也没动，还能去哪，还不是在安全局内。”
连绍宏从门外进来，“孩子，请你把那块石头拿来我研究一下。”
“怎么了？”穆晓云看看他，又看向季宇。
“没事，不用担心，我好像找到了量子时钟爆炸的原因了。”他看了眼穆晓云，“等会你跟他回家看看，进了安全局，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家人着想，以后估计很难再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了。”
“我才不要进什么安全局。”季宇嘴上强硬，还是把石头递给连绍宏，“我已经发现了，这一切不过都是一个蹩脚的谎言罢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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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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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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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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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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