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高铁工地与北方的不同,四周全是大山,绿油油的。整条高铁桥隧相连,翻山越岭,横跨江河,气势恢宏。铁龙飞背后的这座长大隧道,曾吞噬了好几条鲜活的生命。这一刻,他神情凝重,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摸出打火机,“啪”地将烟点着,白色的烟雾从鼻腔中飘出,瞬间稀释在空气中。他长叹一口气,蓦然间领悟到许多过去没有沉下来思考的东西:道路的修筑不仅需要用血泪拼筑,更需要用敢打敢拼的精神闯出来。
对于铁龙飞的身份,一直以来没有人能准确地描述。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身板笔直,躯体壮硕。这种特质一看就是行伍之人,因为刻在一个人骨子里的记号和打在身上的烙印,是永远不会褪色的。
的确,他当过兵,服役三年,期满后又当了五年志愿兵,最后退伍回到了鲁西平原的农村老家铁匠营,过着入伍前与土坷垃打交道的生活。再后来的岁月,他离开老家进城务工,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又成了一名活跃在高铁工地上的劳务队队长,并且还干得有声有色。说得通俗一点儿,就是带着一群人,在高铁工地承包工程下苦力,被大家叫作包工头。
铁匠营村的来历,没人细究过。据老人讲,很久以前,这里并没有村子,而是一片空地。有一天,一个中年铁匠带着女人推着架子车路过此地,车上一边绑着风箱、铁炉、柴火,一边绑着折叠了好几层的厚被褥,有几处已经露出棉花套子,破烂不堪且油乎乎的。两个幼童坐在架子车上,为了能推起来并保持平衡,上面压了粮食袋,在车顶凸起的部位,还绑着零七八碎的基本生活品。几个人刚落脚歇息,铁匠便突发疾病,随即而亡。女人怀着悲伤的心情,就地把自家男人掩埋了,带着两个孩子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从那时起,这个地方便叫铁匠营了。
传说归传说,到底是真是假,没人能说得清。不过,全村铁家的人都把客死半路的中年铁匠奉为祖宗。如今的铁氏家族,在村里是大姓。全村人口户籍登记,共有九百户人家,其中三分之二都姓铁,其他姓氏人家都不敢招惹铁氏家族的人。从中年铁匠带着老婆孩子来到这里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世纪,子子孙孙一代代繁衍生息,发展出好多支脉。
铁龙飞家这一支,在铁氏家族中人口稀少、繁衍缓慢。老一辈曾在村西头建了一座十分像样的铁氏家族祠堂,里边供了好多祖上的牌位,每逢大事和春节,都要组织各支的族人去祠堂里祭拜祖宗,延续香火。由于历史原因,在一个时期祠堂被拆了,自祖辈起置办的那些值钱家什和祖纸上的祖宗画像,被烧了个精光。
当时,铁龙飞的爷爷机警地冲进祠堂,用树枝在冒着青烟的火堆里来回扒拉,不顾升腾的火星,才将祖宗的牌位抢出来。拿起一看,牌位已被烧成半拉,四周变得焦黑。他双手捧着牌位火速跑回家,用一块红布包好藏起来,一直传到铁龙飞他爹这一辈。
铁龙飞家是有名的穷大辈,好些年都不富裕,原因是父亲铁继先老实巴交一辈子,干农活是有名的好把式,可弄不来钱,只落了个好口碑。为给铁龙飞娶媳妇,他找远亲近邻东拼西凑借了十万元,又哀求村委会主任,在村东头划了一处宅基地,盖了座新房至今空着,欠下一屁股债。母亲虽贤良,却常年生病,不能下地干活,日子过得始终紧紧巴巴。铁龙飞有个妹妹叫铁春蕾,长相出众,部队来县里征兵那年正上初中,现在正在读大学。当年,种地收入少,村里大部分青壮年便开始成群结队外出打工,在村里留守的全是些老弱病残。铁龙飞高中毕业后,在家帮父母种了一年地,第二年也本想外出打工挣钱,恰逢部队来了一名征兵的排长。在乡武装部的举荐下,铁龙飞经过一番面试和体检,便走上了当兵之路。
那年村里就送走了铁龙飞一个去参军,但部队战士提干有学历方面的硬性要求,他文化程度不高,自然不能被提拔个一官半职。八年以后的深秋,他只好摘掉领章和帽徽,背着绿色背包退伍返乡。三十多万元的退伍安家费,在还完盖房欠下的债后,所剩无几。农村庄户很多人嫌贫爱富,对富裕人家,虽然背地里羡慕嫉妒恨,可面儿上阿谀奉承,想着法子攀高枝,而对那些过得不好的人家,常是一副嫌弃的样子。铁龙飞家过得不咋样,自然不受村里人待见。即使是铁氏家族里的一些人,也从心里看不起他们家,十里八村连个上门提亲说媒的都没有,有一阵子铁龙飞郁闷得死的心都有了。
铁龙飞退伍后在家待了一年,这段时光很是暗淡。长期的军营生活,几乎把他隔绝在社会之外,农村的一整套活路快忘光了,加上地里的农活全都逐渐机械化作业,这更让他无所适从。村里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家,把地都租给外乡人去种。铁龙飞家的地,老爹铁继先没往外租,都是花钱雇机械耕种,没有多少活可干。铁龙飞曾立下雄心壮志,带领全村人干一番事业,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可村委会换届选举,村民没几个人投他的票,落选败北的处境很尴尬。后来,有退伍老兵来找他,想拉他去参加县里的退伍军人联谊会,争取应该享受的待遇。铁龙飞寻思半天,摇头拒绝了。作为一名曾经的军人,他不想给国家添乱,哪怕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生活压力。
铁龙飞很想弄清全家靠种地,一年到底能收入多少。一天晚饭后,他和爹娘坐在堂屋里仔细算了一笔账。当最后的数字出来时,他一时语噎了,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漆黑洞穴,不知道该往何处走,只能在困惑中彷徨。夜晚来临,他常常关掉灯钻进被窝,睁着两眼傻傻地盯着漆黑的屋顶,琢磨这一辈子的出路在哪儿。做生意没本钱,开工厂没技术,想破脑袋也没理出个头绪。
一天夜里,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偶遇的一个叫苏欣的女子。在退伍告别部队的那天,他和战友正在火车站站台排队等候上车,就那么机缘巧合地救了苏欣她娘。当时,苏欣娘挤在拥往站台的人群里,苏欣提着重重的行李箱跟在后头。那些不管不顾的旅客,生怕上车抢不到座位,背着大包小包疯了似的往下拥,将老妇挤倒在地,顺着台阶翻了几个滚儿。一些旅客直接从她身上踩过去,没一个人停下来搀扶。铁龙飞见状箭步跑出队列,冲上前,用身体挡住那些慌里慌张抢着上车的旅客,把老妇扶起来,并接过她手中重重的行囊。
苏欣而后急匆匆地从台阶上下来扶住母亲,万分感激地朝铁龙飞深深鞠了一个躬,自报家门说:“我叫苏欣。”
“我叫铁龙飞。”
铁龙飞瞄了她一眼,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背着个鼓囊囊的大背包,看起来像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既水灵又有气质。没等铁龙飞开口,苏欣说自己在中铁工作,看到他胸前的军功章,问铁龙飞是参军还是退伍。
铁龙飞有些窘迫地回答:“退伍。”
“在部队立过几次功?”
“一次。”
“打靶还是救人?”
“在隧道里救战友。”
苏欣望着眼前这个英俊帅气的军人,怦然心动,有一种触电的感觉,脸唰地红了,闪动的双眸透着明亮的光,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她看见铁龙飞用充满柔情的目光直视着自己,还傻傻地笑着,羞涩地低下了头。很明显,俩人此时此刻撞出少许的火花。苏欣含羞问他能不能加个微信,铁龙飞摇头称部队不让使微信。苏欣说:“那咱们留个电话吧!”
即将开动的列车,没有给俩人留出更多的时间,站台上的列车员用喇叭一遍遍地催促旅客们上车。铁龙飞听到身后的排长在喊:“铁龙飞,快入列。”
铁龙飞跟苏欣互看了一眼,转身往队列里走,扭头说了一连串手机号,但苏欣并没记住,便各自分开了。短暂的会面,让铁龙飞很难忘掉这个姑娘,他只记住了苏欣最后说的话:“希望以后能再见到你。”
铁龙飞的退伍年份,是二十一世纪的头几年。这时的中国已经进入高铁时代,一条条新建高铁线路像一张撒开的大网,铺得满地都是,“八纵八横”高铁网计划正在实施。不过,当年的高铁建设,是施工单位用血泪拼出来的,黑恶势力的干扰,地痞流氓的霸市,这些人依仗背后的靠山,捞起钱来不择手段,肆意妄为。隔三岔五就会听到哪里什么人跟什么人又干起来了。
高铁施工受到黑恶势力的阻挠与敲诈,可谓是家常便饭。同样是这个时期,靠在高铁工地承包工程干活挣钱的农民工达几千万人,大大小小的包工头数不胜数。他们知道高铁的钱好挣,吃定了这碗饭。不论哪儿有高铁项目中标,他们准能第一时间摸到信息,然后托关系、找路子,提着现金去要活。这其中不乏那些收了包工头钱的内部人员,故意给包工头们提供准确的项目中标情报。
于是,哪儿有高铁工地,哪儿就有包工头的影子,成千上万的农民工也就遍布在各个项目上。他们一会儿像飘忽在空中的乱云,一会儿像成群的飞鸟,忽南忽北。挣钱不分地界和工种,隧道、大桥、路基、制运架梁、无砟轨道施工、铺轨、护坡,等等,没有干不了的活,技术含量再高,难度再大,项目发包的劳务单价再低,包工头花血本,拼上老命都要拿到手。他们都是些能人,对付项目总包方很有一套,挣钱有的是办法、手段和套路。守规矩讲诚信的,活儿干得好,结账也痛快。不守规矩的,先送钱套住项目上说了算的人,之后变着法子把项目往死里坑,要么干到半截停工或退场,一门心思搞索赔,把没花几个钱买来的二手旧设备,让项目总包方高价收购走,从中大赚一笔;要么克扣民工工钱,发动民工去围堵项目部和当地政府,组织游街和挡道,把事情往大里搞,不达目的不罢休,简直无法无天。等项目部领导和政府承受不了压力,包工头们便开始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边悠闲自得地抽着高级香烟、喝着上等茗茶,边等项目部主动上门谈赔偿。靠着高铁项目,黑心包工头们发了,一夜之间变成了暴发户。项目到手来工地时,脚上穿着拖鞋,两手空空打出租;走时西装革履,开奔驰坐宝马,更拥有了万贯家财。
铁龙飞确实做过这样的梦,但他不想坑害国家和他人,只想凭自己的奋斗和诚实劳动脱贫,不再被村里人瞧不起。可又有谁能帮他实现这个梦想呢?他首先想到了苏欣,却不知道她具体在铁路哪个单位,能不能帮上自己。
村里人多地少,耕地分到村民手里本来就没有几分,大多数庄户还把仅有的耕地,租给外地承包人去种了,然后坐在家里收租子。当兵那些年,铁龙飞家的一亩三分地,由爹和妹妹铁春蕾种。一年下来,除了上交的公粮,再留足全家人的口粮,卖粮挣的钱连本钱都不够。退伍回到村里,铁龙飞时常在村外小路游荡。过去大片的粮田,现在全栽上了杨树,长成了茂密的树林,夏季倒是遮天蔽日,凉快得很。但地绿了,庄稼却少种了许多。他觉得务农的希望越来越小,更坚定了出去闯一闯的决心。
一日早晨,铁龙飞整理着退伍带回来的全部家当。他爹铁继先正要出门,只听堂屋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接着,他娘从厨房里跑出来,站在门口急忙问:“你这是摔了啥啊?”
铁继先折身进屋一瞧,原来摆在条几上的那只大瓷瓶子,被铁龙飞碰落摔了个粉碎,用红布包裹的祖宗牌位散地上。铁继先赶紧弯腰捡起来左瞧右看,责问他咋把祖宗牌位摔了呢?铁龙飞说这牌位都烧烂了,还留着它有啥用。
铁继先小心翼翼地将牌位捧在手里,一本正经地说:“咱这祖宗过去可有名哩,袁世凯当大总统那会儿,花七百多万两白银修建京张铁路,祖宗就是当时的工长。”
铁龙飞听后一惊,不承想祖上还有如此光鲜的历史与背景,这才将牌位毕恭毕敬地接过来,抹去上面的灰尘,将信将疑地问他爹咋知道的。铁继先说祖纸上黄纸黑字记着呢,铁氏家族的老人都知道,可惜祖纸在过去被烧成灰烬了。
自那天起,铁龙飞便把祖宗铁家军的牌位当成了宝贝,与军功章一起,收在了大衣柜里。之后的许多天,他不断上网查询老京张铁路的相关资料。这时,他才了解到一百多年前,有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叫詹天佑。清政府排除英国、俄国等殖民主义者的阻挠,委派詹天佑主持修建京张铁路。詹天佑不负众望,从1905年到1909年,仅用4年时间,真的把这条铁路建成并连接北京丰台,经八达岭、居庸关、沙城、宣化等地到张家口,全长两百公里的线路,被设计成“人字形”,堪称奇迹。铁龙飞此时相信老爹说的话了,上八辈祖宗一定在詹天佑手下当过工长。
对于那块被烧焦的牌位,铁龙飞觉得它不仅仅是块木牌,更是祖宗留下的财产和资本,于是便开始琢磨怎样才能联系到那个叫苏欣的女子和她的单位。他天天在网上搜索打工信息,坚信总能遇到去高铁工地打工的机会。
再一日,铁龙飞在铁路局百度贴吧里,看到一个人留下的电话,里边留言说要招收劳务工。铁龙飞迫不及待地拨通了那个号码,还真有人接了。对方说话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对方问铁龙飞干没干过隧道,会不会开挖、支护和立模打二衬,能组织多少民工出去之类的话,还谈了去工地干劳务的条件和民工的工资待遇。铁龙飞赶紧说自己在部队从事过隧道施工,组织民工要多少有多少,并且很痛快地答应了对方提出的条件。
的确,当兵那几年,铁龙飞在大山里,一直干着国防洞库工程,对隧道施工的各种工序、步骤、工艺了如指掌。等一切谈妥,电话那头才说自己叫林天豹,是在南方某高铁工地承包隧道工程的包工头,让铁龙飞留下联系方式等通知。铁龙飞“喂喂喂”地连喊几声,把林天豹叫住,向他打听一个在铁路工程局工作的叫苏欣的姑娘。
林天豹说:“老弟呀,铁路工程局太多啦,你能说出她在哪个局吗?”
铁龙飞一时语塞,称不清楚苏欣在哪个局。林天豹在电话那头“啧啧啧”连咂舌头,说:“哎呀,你都不知道她在哪个局,还来问我?我是没有办法啦。”
自这次通话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铁龙飞没接到林天豹的所谓通知,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听,一时间心凉了半截,连续多日的亢奋消失得无踪无影,与此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交定金。此时的北方已进入冬季,天寒地冻,接连下的几场大雪,让农村彻底进入冬闲。铁龙飞漫无目的地走在村西头的田地里。地里有座土地庙,里边供着一尊土地爷的泥塑像,像前有块水泥板搭成的供台,上面摆着村民拿来的供品和香炉,香炉里堆满了厚厚的香灰。铁龙飞停住脚步,弓着身子往庙里探头看,然后摇了摇头,心里说着,土地爷呀土地爷,你何时能保佑铁匠营村的土地里长出金子来呀。既然地里长不出金子,那又何必供你呢?看来信神不如信国家的好政策,也不如信自己。于是,他回到家,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跟铁继先说要出远门。
刚从学校回来的铁春蕾看到铁龙飞提着行李箱,问道:“哥,你去哪儿?”
铁龙飞多余的话没说,只说自己去北京看个首长,就离开了家。
铁龙飞瞒着爹娘和妹妹,独自一人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来到北京后,他沿着老京张铁路走了好几公里,然后爬上一座山头,举目眺望那条人字形的线路。一百多年来,它像一位站立在崇山峻岭间的老人,见证了中国铁路的发展,至今仍发挥着作用,客货列车还在顺着人字形线路奔跑。这么伟大的壮举,上八辈祖宗铁家军功不可没,他完全有理由把祖宗自强不息的创业精神继承下去。
铁龙飞在北京待了三天,先去看望了几位老首长。老首长得知他的想法后,给了很多建议,说赶上经济发展的好时机,只要有想法,就不怕受穷。比如,国家在全面实现铁路大提速,修建高铁,一年基建投资几万亿元,铁路的活儿都干不完;房地产改革,到处都在建高楼,建设的活儿也干不过来;高速公路大发展,要实行村村通公路工程,都招不到干活儿的人。只要愿意吃苦,挣钱的地方可多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首长们随口一说,却在铁龙飞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他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到哪儿,这条路必须走下去。这期间,铁龙飞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是那个叫林天豹的人,催铁龙飞去西南高铁工地看现场并签订劳务合同,还要求他抓紧组织一个不少于三十人的劳务工班。
铁龙飞听了高兴地跳起来,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心想事成啊。退伍回乡后的愁眉终于舒展了,激动之余不假思索地说:“林老板,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让我干等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你消失了。”
林天豹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我说话当然算数啦。你别咒我好不好?要想挣钱,就抓紧带人过来,我保你有活儿干啦。”
虽然离过年只有两个月,但铁龙飞认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决定带村里的壮劳力去南方闯闯。当晚,他买了去西南高铁工地的车票,一个人先去见林天豹,踏看隧道现场。辗转两天,铁龙飞才赶到工地。林天豹把副手刘万川叫来,谈了诸多干活的细节,包括任务工序的划分、工费价格、每月计价付款方式、民工吃住条件,等等。
铁龙飞说:“我可垫不起钱。”
刘万川瞪着他说:“你们出来干劳务,林老板不用你垫钱,会准时给你付款。”
林天豹在一旁“是啦!是啦”地应着。原来是因为有个叫猴子的自带工班,民工要回家过年,就催着铁龙飞年前上人。铁龙飞松了口气,点头承诺回去把人尽快拉上来。双方签订完劳务合同,林天豹如释重负,让刘万川带着铁龙飞去看工地。刘万川向铁龙飞介绍,这条高铁隧道全长十一公里,由一家队伍打进口,林天豹的弟弟林天虎打出口,他们打斜井,从中间往两头打,沿着几百米长的斜井下坡,打到正洞位置后,再挑顶朝左右两个方向干。上场后,左右方向都已经打了两三百米,双线隧道断面达一百五十多平方米,并且还有裂隙水。
在隧道里转了半个多小时,铁龙飞把现场情况都记在了脑子里。从斜井里刚出来,就在洞口遇见了林天豹。他正在接林天虎打来的电话,说隧道出口地质复杂打不进去,让他去帮着看看。铁龙飞也要跟着去,林天豹让他坐自己的车,绕过大山去了隧道出口。
车子在洞口处停下,但没见着林天虎。林天豹和林天虎是同胞兄弟,从出来承接工程的那天起,林天豹一直带着他做,挣够了钱,有了新项目,兄弟俩就分家单干,各做各的了。林天虎有个好赌博的坏习惯,无论多累,只要有人叫他赌两把,浑身的酸劲马上就没了,有时甚至彻夜不归。这不,头天下午他去打麻将,一晚上未归,现在工地遇到事儿了,也不清楚他在哪儿。
铁龙飞发现隧道出口右侧坡下是个山村,左侧有条新修的山路通上来。山路上,一辆进料车正被一帮村民围得水泄不通,想必遇到了麻烦。林天豹望着那些人直叹气,说:“和斜井一样,天天如此,这里的活儿难干得啦。”
林天豹带着铁龙飞正准备向隧道里走去。铁龙飞突然看到洞口左上方的山坡上住着一户人家,大门开着,一个五十多岁的村妇在门前将双手伸向空中,嘴里念念有词,他感到很好笑,问那女人在干啥。林天豹说:“当地跳大绳的神婆,说的净是胡话,自称是王母娘娘下凡。王母娘娘准是眼拙,不然也不能下到她身上。”
铁龙飞执意要过去看看,林天豹只好跟在他后面爬上山坡。那神婆披头散发,眼神很奇怪,面目有些狰狞。她先伸手去拉林天豹的衣角,被林天豹甩开了。接着,她一边咧嘴冲铁龙飞笑,一边围着他转圈,看了几遍后神神秘秘地说:“我是王母娘娘下凡,你是新来的仙客,只有你能镇住这里的邪气。”
铁龙飞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浑身不自在。不过,军人才不管是不是王母娘娘下凡呢,他对那神婆说:“我是来干活的,王母娘娘你别耽误我挣钱就行。”
那神婆“嘻嘻”地笑着,开始手舞足蹈,扭头跑进院里拿来一沓出殡用的黄纸,冲着隧道口方向点着,说:“你要是来了,我会好吃好喝招待你。王母娘娘说,你最好别干这个隧道,神仙住在山洞里,可以翻江倒海,把你们淹在里边,后悔都来不及。”
铁龙飞从不信鬼神,冷笑着劝那神婆,说:“大娘,你能不能去干点儿正事?别在这里胡言乱语。”
神婆起身怪异地望着他,说:“咦,我哪是胡言乱语?我可是替王母娘娘说话。你要来这里干活,我可以给你画道符避邪。”
林天豹见神婆在隧道上方烧纸,气得脸色蜡黄,拉住铁龙飞说:“走走走,躲开这恶婆子。山无大小,皆有神灵。我要不是信这山里有神,早把这疯婆娘架走扔到一边去啦。”
神婆见铁龙飞要走,追上来说:“仙客呀,你啥时到我家来,我给你做天神吃的香食。”
铁龙飞跟在林天豹身后,摇着头转身离开,神婆则边跳舞边唱起了听不懂的曲子。铁龙飞觉得施工环境很是恶劣,问林天豹隧道下面那村子还发生过哪些稀奇古怪的事,林天豹“唉”了一声,说:“下面有养貂养狐狸的,小事大事都会赖上施工队,要我们赔钱。”
铁龙飞说:“要赔也是你们当老板的赔呀,我们干轻工的可赔不起。”
“赔?赔个鸟。老子的钱也是拿命换来的。这一带的黑团伙厉害得很!动不动就真刀真枪干上了,但离了他们还真玩不转。我姓林的是该用得用,该避得避,花钱消灾没办法嘛。”林天豹无奈地说,“猴子、江水、刘万川都搞不定,我也惹不起这些地头蛇,你来后要替我们摆平这些事才行啊。”
铁龙飞来回搓着手指,答应尽力去摆平,但钱不能让他花。林天豹从牙缝里“啧啧啧”发出几声刺耳的脆响,说:“该花的钱,我从不心疼,只要能顺顺当当地干活,花的钱老子包啦。”
接到工程的消息一传开,铁龙飞回到村里的当晚,就有人找上门来。王大路大铁龙飞十五岁,两人互称兄弟,在村里是一个辈分,年轻时一直跟着村里的大人在外面混,早年挣到钱,娶了邻村的曹桂花为妻,连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娶妻早,刚四十来岁,王大路就当公公抱上了孙子,加上要给老二盖房娶媳妇,筹钱便是他的头等大事。听说铁龙飞要去高铁工地包活儿挣钱,王大路当即跑到三公里以外的镇子上,找到一家最好的饭馆,预订了一个能坐十二人的大包间,张罗完饭菜酒水,就去找铁氏家族孙子辈的小铁匠、铁松儿,侄子辈的铁子安、铁铮骨和同村大叔张二奎等十几个人。这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没外出打工的男劳力。他要与这些人商量,如何说服铁龙飞把他们带出去挣钱。
这些人当中,张二奎年纪相对较大,虽然刚五十七八岁,但常年务农让他满脸皱纹,苍老得像个七十岁的老头。他膝下有个跛脚儿子,叫张善,三十多岁了还打光棍,这让他和老伴张王氏愁得满头白发。他认为只有出去打工挣到钱,才有可能给张善娶到媳妇。
张善知道他爹被王大路叫去喝酒,是为了去高铁工地打工,也踮着跛脚跟在后面去了饭馆。小铁匠年龄最小,二十岁出头,身材发胖,打小最烦的就是学习,高中没读完便辍学回家种地,最爱跟着大人到处乱闯,跟铁龙飞也是同辈,平常张口就喊龙飞哥。听说能出去挣钱,小铁匠来了精神,急急火火地跑到饭馆,对王大路说:“大路哥,快去把龙飞哥请来呀,事情定下来踏实。”
王大路催小铁匠去喊铁龙飞,小铁匠挠着头说办不了请人喝酒的差事。他不肯去,王大路转脸瞅着铁松儿,让他跑一趟把铁龙飞请过来。铁松儿是独苗,已经过了二十八周岁生日,刚结婚一年,娶的镇上店铺李老板的女儿李雅芹,当年就怀孕了,现在正等着当爹呢。他眨巴着眼晴,说:“大路哥啊,咱们跟龙飞哥是兄弟辈,去请他不合适。”
王大路很生气,说:“看看你们这帮小子,客我请,钱我花,地方我订,烟酒我准备,叫你们去请个人都不去,那你们到底想不想出去挣钱?”
在场的人互相瞧着,谁都不动弹。这时张善站了起来,抢着要回村里去叫铁龙飞。王大路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这跛脚走路都费劲,等你把龙飞兄弟请来,黄花菜都凉了。”
铁子安和铁铮骨见该请的人不到场,到场的全是陪吃陪喝还想出去挣钱的人,边嘟囔边起身往外走。王大路喊住他俩,说:“我看你俩也不是办事的衙役。得,还是我跟二奎叔去请吧。”
天擦黑时,王大路和张二奎赶到了铁龙飞家。此时的铁龙飞正在大衣柜里找祖宗的那块牌位。铁继先问他拿牌位干啥?铁龙飞说随身携带着牌位,到了高铁工地兴许有用处。这让铁继先和老伴很不理解。王大路和张二奎一步迈进来,先叔叔婶婶地喊了几嗓子,然后拉着铁龙飞要去镇上喝酒。铁龙飞心里很清楚,他们是想跟着出去干活,但嘴上却问道:“二叔,大路哥,啥意思?”
张二奎说:“今晚大路请客,就等你到场开席了。”
铁龙飞跟着他俩来到镇上那家饭馆。一进屋,小铁匠、铁松儿、铁子安、铁铮骨和张善等十几个人站立两旁,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热情和恭敬,这个倒茶,那个递烟,他不落座谁都不敢先坐下。王大路把铁龙飞请到上座坐好后,其他人这才围着圆桌坐成一圈。
王大路冲着其他人喊道:“快,叫服务员上菜。”
话音未落,一位中年妇女手托两盘菜进来,将菜熟练地搁在桌子上,随手用力拨动了转盘。眨眼的工夫,鸡鸭鱼肉全上齐了。消费这样一桌饭,在城里人眼中,没有千儿八百的下不来,而在乡下,满打满算超不过三百元,这在当地已经算是很高档了。
小铁匠开箱提出两瓶白酒问:“大路哥,开吗?”
“啧!开呀。”王大路说,“今天每人一瓶,管够。”
一桌热腾腾的菜肴很是馋人,可没人敢动筷子,都在看铁龙飞的眼色。张二奎用胳膊肘捅了捅王大路,让他开席。王大路端起酒杯,说:“兄弟爷们儿,今晚我做东请龙飞兄弟,你们要陪好,听懂了吗?”
整桌人会意地点着头,纷纷端起酒杯。铁龙飞微笑着朝大家摆手,说:“先放下,咱把话说透了再喝。”
大家听后都放下了端在手中的酒杯。铁龙飞接着说:“今晚请我来喝酒,是想跟我出去干活,我说得没错吧?”
王大路开门见山,说:“龙飞兄弟,你说得没错。我们这帮人想出去挣钱,你就带我们走吧。”
小铁匠机灵地从摆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起身走到铁龙飞面前,把烟递到他嘴边,说:“是的,龙飞哥,我们都想去。你带谁出去都是带,可别落下我们啊。”
铁龙飞不会抽烟,但小铁匠已经给他点着了,就猛抽了一口,被呛得直咳嗽,随即把烟掐灭在烟缸里,指着一桌人说:“你们都想出去?”
“嗯,出去。”大家的回答斩钉截铁。
铁龙飞严肃地说:“我可以带你们出去,可你们谁打过隧道?”一桌人没人能回答。
“打隧道是技术活,有时还得舍命。”铁龙飞观察着每个人说,“你们敢舍命吗?”
王大路愣了愣,伸手指着酒桌上的人,说:“我敢,你们敢不敢?”
铁铮骨站起来拍胸脯说:“没钱的日子过够了。为了钱,我也敢。”
铁龙飞摆手让他坐下,说:“嗯,我相信到时候都敢舍命。那你们怕当地的黑团伙吗?”
打记事起,王大路、铁铮骨以及小铁匠、铁松儿等人,从没听说过铁匠营和周围哪个是黑团伙,此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王大路不以为然地说:“你说的就是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呗?!”
铁龙飞摇头,说:“不是咱们这边混社会的二流子,是手中有家伙的黑团伙。”
其他人都不吭声,张善反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哼!怕个鸟,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我们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也是命,不信打不掉他们。”
张善的话壮了满桌子人的胆,纷纷表示遇黑打黑,遇恶除恶,非出去干活不可。铁龙飞看他们很坚决,说:“行,那我带你们走。不过有几点你们得考虑清楚:一是还有两个月过春节,这一走可能过年的时候回不来。二是谁家都有困难,能克服的就跟我走,不能克服的别去,出去干活不能想来就来,想溜就溜。三是要能受得了气,因为咱们是去工地干活的打工仔,下的是苦力,挣的是血汗钱。包工头是个南方佬,说起话来那个费劲,如果咱们活干不好,说不定会挨他骂,不能忍也得忍,受不了气就在家待着。四是要把你们平常在村里练的本事和手艺都亮出来,还要学会怎么打隧道。到时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反正不能给我掉链子。五是要做好舍命的准备,去工地打隧道,我不敢保证不出意外,更不敢说每个人都能活着回来,谁怕死谁就别去挣这份钱。这五点你们回去跟家里人商量,确定没问题了,明早到我家来登记。”
满屋的人被铁龙飞的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沉默好久之后,小铁匠首先端起酒杯,说:“龙飞哥,你说的我都能做到。我不怕死,这杯酒就是壮行酒,我先喝。”
张善第二个端杯喝下。接着,王大路、铁子安、铁铮骨和其他几个人,也都一一喝了。张二奎拿起的酒杯又放了下来,直勾勾地望着张善,心头发沉。张善瞧出他的心事,说:“爹,你别去了,在家陪俺娘。我虽跛脚,但干活没得说。”
张二奎端起酒杯,缓缓地抿了一口,说:“咱爷儿俩一块去吧。”
在座的大部分人都坚定地表了态,唯独铁松儿坐在那儿犹豫着。王大路取笑他说:“铁松儿,咋,酒不敢喝,怂了吧?我看你呀,离不开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是在家等着当爹吧。”
铁松儿低着头,用手轻轻转着酒杯,说:“龙飞哥,能不能等俺媳妇生完孩子,我再去找你?”
铁子安说:“松儿,挣钱要紧还是你媳妇生孩子要紧?要挣钱就别想着等媳妇生完孩子再去,要等媳妇生完孩子就别出去挣钱。干工程可没工夫等你。”
铁松儿急了,说:“我既想挣钱,也要媳妇给我生儿子。”
俩人三句话不合吵吵起来,最后酒瓶子也摔了,场面一度混乱。铁铮骨拉着他俩离开了包间。王大路喝得酩酊大醉,被小铁匠和张善架回家后吐了一地,曹桂花边捂着鼻子拖地边骂他没出息。
小铁匠的父母、铁子安的老婆王春玲和铁铮骨的老婆陈玉怀,自然愿意他们出去打工挣钱,回到家没费口舌就把事情定了下来。铁松儿摇摇晃晃地迈进家门,被爹娘好一顿数落,不愿他外出。老婆李雅芹挺着大肚子,给他对了一杯温水,让他喝下去醒醒酒。铁松儿坐在凳子上,两眼发直,问李雅芹让不让他跟铁龙飞外出去打工。李雅芹心里不愿意,但又怕失去挣钱的机会。寻思良久,说孩子离足月和预产期早着呢,让他自己拿主意。铁松儿咕噜咕噜喝干杯里的水,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说:“那我就去,可去了不让回来,想你咋办?”
李雅芹安慰他说:“不让回来就不回来呗,反正生孩子你也插不上手,疼的是我自己。等儿子生下来,我抱着他去工地找你。”
张二奎也有些醉意,被张善扶着回到家中,此时老伴张王氏正做着针线活儿等他们父子俩。进屋后,张二奎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吧嗒吧嗒不停地抽烟。张善催他和母亲休息,说:“爹,你年岁大,就别考虑去打工了,我跟龙飞哥出去挣钱,你和俺娘把地里的活儿干好就行了。”
张二奎面无表情,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说:“地里的活儿,你娘还干得动。咱爷儿俩一起出去干活能多挣点儿,咋的也要想法儿给你娶一房媳妇,给我和你娘生个孙子,不然咱家连个传宗接代的后人都没有,万一我和你娘死了,谁来照顾你?”
铁龙飞没喝多少酒,头脑最清醒。回到家时,妹妹铁春蕾刚从学校回来,问他:“哥,你是要去工地打工吗?”
铁龙飞点头说:“嗯!我要带村里的人去高铁工地。”
铁春蕾说:“你外出打工,地里的活儿咋办?”
铁继先坐在椅子上,接过话说:“让你哥出去吧,我一个人能干得了。不出去挣钱,拿啥供你上大学?”
当夜,铁龙飞找出退伍时的军用背包,收拾了去工地需要带的换洗衣服和日用品等。最后还不忘装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当时在部队他从塌方隧道救战友汪文进,所获得的三等功军功章;一样是祖宗的那块牌位。
铁龙飞从家里要了一万块钱当盘缠。一切收拾停当,他才打电话联系林天豹,确定了最终的行程。林天豹告诉他,到了工地路费会按人头报销,还特别交代从哪个站乘车,到哪儿转车,每个人都要带上身份证,以便办理工资卡等一些细节小事。
第二天一早,铁龙飞还没起床,小铁匠、铁子安、铁铮骨、张二奎、张善等头晚参加酒局的那些人,全都来到铁龙飞家登记,另外又跟来了十几个壮汉,带头的还是王大路。铁龙飞问他们是不是跟家里人商量好了,王大路打保票说家里人都同意,并且准备好了上工地的东西,就等他一声令下。铁龙飞做好每个人的登记,并把林天豹交代的事细述了一遍。大家登记完后,仍没见铁松儿的影子,铁龙飞便问:“铁匠,铁松儿人呢?他是不是不去了?”
小铁匠在人群中找了找,始终没瞅见铁松儿,就说:“他去不去随他,别等他了。”
铁龙飞撂下笔刚起身,只见李雅芹挽着铁松儿的胳膊走进门来。
王大路瞪了他一眼,说:“松儿,咋还叫弟妹送你来呢?好像当年闹革命送郎当红军上战场似的,没那么邪乎。”
铁松儿扭头看了看李雅芹,说:“俺媳妇有孕在身,不是舍不得我走嘛。”
铁子安戏谑道:“舍不得走,还来找你龙飞哥干吗,那就回去呗。”
李雅芹白了铁子安一眼,说:“子安哥,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我哪不舍得他走?还指望他挣钱回来养儿子呢。”
铁龙飞说:“这我信,那就让松儿做个登记吧。”
一顿忙活之后,总共有三十二个人登记。最后一个登记的是张善。铁龙飞看着他的跛脚直犯愁,又一次确认:“张善,你非得去吗?”
“我爹都去,我不去不行啊。”张善认真地说,“求求哥了,你就带我去吧。”
张二奎拉住铁龙飞握着笔的手,哀求他把张善带出去。小铁匠和铁子安等人也在旁边帮腔,铁龙飞这才下决心,说:“行,我给你登记上,但到了工地林老板不要你,我可就没辙了。”
张善连忙说道:“龙飞哥,如果老板不要我,我就自己去打工,不连累你。”
就这样,铁龙飞决定带着张善一起去。出发前的半个月,他在网上订购了几套有关隧道施工技术的书,不顾天气寒冷,把大家集中在那处盖好后从没人住过的空宅子里,又借来黑板,自己当起了老师,将在部队掌握的洞库施工技术,包括光面爆破、大小管棚施工,钻孔、装炸药、放炮、处理危石,上下断面开挖、边墙初期支护,仰拱开挖、支护、初衬与回填,二衬立拱架、钢格栅、布防水板、浇注混凝土等,一一教授给大家,还特别强调了安全。王大路、小铁匠、张善、张二奎等三十几个人,过去从没接触过隧道,听得似懂非懂,但态度很认真,用心地做了笔记。每次授课后,铁龙飞都布置作业,第二天再让每个人站到前面轮流讲。张善和小铁匠记得最牢,讲得最好,凡铁龙飞讲过的,他俩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铁子安自愧不如,瞅着张善和小铁匠说:“你俩小子行啊,年轻记性好,到工地得多出力啊。”
张二奎说:“俺儿就是个跛脚,如果腿脚利索,比谁都不差,早娶上媳妇啦。”
对于这样的培训,铁龙飞觉得这是大家走出去所必须上的一课。临结束,他让大家把笔记本收好带上,到工地后继续边干边学。之后,在那个寒冬腊月,铁龙飞背起军用背包,租了两辆破旧的面包车,带领王大路、张二奎、小铁匠、铁松儿、铁子安、铁铮骨、张善等三十多个人,走了七十里路赶到高铁站,坐上了南去的高铁列车。
琇書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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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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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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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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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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