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走了一段,皆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半晌,庆山咳了咳,“你……你要治腿……”
他似乎极不习惯发出疑问,以至于声线依旧平缓,带着些许不大适应的上扬,问完,又咳了咳。
陈老有些意外,倏地低头笑了笑,将偶尔被风吹到小路中间的断枝重新踢到草丛里,低低应了声,“嗯……也拖了这些年了。再拖下去,怕是连我都治不好了。姑娘总搁在心上担心着也不是个事儿……借此机会治了,便治了吧……你觉得呢?”
庆山低低应了句,“嗯……需要帮忙就说。”
“好……暂时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一些寻常药材,姑娘都安排妥当了。”陈老一边走,一边叮嘱道,“燕京城这种地方,明枪不多,暗箭却难防,阿楚容色出众,保不齐就有那么几个还记得他模样的人。你在这里还是要多费心,不可懈怠……我这里无妨的,你不用担心。”
一个寡言含蓄,一个温柔直接。
对庆山来说,上官楚买了自己的命,效忠是职责所在,而陈老治好了自己的身体,那是职责之外的义气所在。忠义忠义,先忠而后论义,这一点庆山自然明白。他颔首称好。
说完,又是安静沉默的同行。
只是和之前不同,陈老明显地觉察到今日这位年轻人很是欲言又止,这在之前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他转首看向庆山,笑问,“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你……”庆山张了张嘴,“你、不想见陈家人吗?”琇書網
第二次发问,明显比之前那次熟练许多,平缓的声线带了明显的上扬。只是情绪明显低落,还带着几分担心,想了想,又道,“如若,如若你不想见,我便让他们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自然、又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戾气。
让人浑身一寒的戾气。
陈老心下一惊,面上却半分不显,只依旧乐呵呵地摆摆手,“这话可不能同姑娘去说,不然她又要说我心里头梗着未曾真正放下了。”
说着,双手搭在身后眯着眼仰面看天,几分怅然,“无妨的,你看,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咱们上一趟街都要与许许多多的人擦肩而过,陈家……陈家的人也不过就是这千千万万中的几个与我擦肩的次数相对更多一些的人,我虽没有主动想见的想法,但真的见到了……也无妨。”
话音落,庆山摇头,“不。你在说谎。你不想见他们。”
陈老脚步一顿,下意识掉头去看庆山。
他看庆山,需要仰着头,太阳无遮无拦地打下来,明晃晃的光线里,庆山的脸低着,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是那声线古井无波,带着些许不够“人情世故”的直接,重复道,“你在说谎。”
简单的人,总更容易看到谎言。
陈老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往前走,只走到路边的一张小石凳上坐了,对着庆山招招手,“过来坐。”
庆山依言过去,规规矩矩坐着,目不斜视,脊背笔直,双手搁在膝上,像个训练有素的将士,亦或……一个刻板木讷的牵线木偶。
“庆山。”陈老低着头,弯着腰,低声唤他,“你的经历,也委实不同于寻常人。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只是,又觉得开口总是唐突。今日便借此机会吧……你……可有父兄亲族?”
“……有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还小,不记得许多事。我只记得家里孩子多,养不活。我天生不爱笑,总喜欢一个人发呆,大约是不喜欢我,于是,他把我卖了。”
陈老搓了搓手上干掉的泥巴,哑着声音半晌才问道,“恨、恨吗?”
“恨过。”相比于对方的小心翼翼,庆山素来都是直白到有一说一的,“我接了第一个单子,终于可以从那个地方出来以后,我就去找了他们。只是……整个村子已经没了,大约是天灾。”
陈老点点头,每年总会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整个儿消失在时光的洪流里,甚至可能没有人知道他们存在过。相比之下,像瀛州这样年年洪涝、年年拨款的还是幸运的。
“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死了。我当时还小,本就记不大清他们的模样,何况这些年过去了,即便他们站在我面前也认不出来,便只当他们死了吧。”庆山的目光落在陈老手中带着泥的小铲子上,他到底没有告诉陈老,当年他是去杀人的。
恨意在暗无天日的训练里达到了顶点,急需一个宣泄爆发的突破口,鲜血和死亡成了那个时候的自己最好的发泄方式。
这些过去他从未说过,同上官楚也没有说过,陈老是第一个,也许也是唯一的一个。说完之后也没有觉得更轻松、或者更沉重一些。
“我也恨过。”陈老愈发地低了头,手中铲子无意识拨弄着脚下的草地,笑笑,笑意森凉,“甚至……在遇到姬老夫人之前,我甚至想着,毒医不分家,我医术那么好,若是我改成研究毒药,是不是就能治出这天下间无人能解的毒药,是不是……是不是就能……”
“那段时间,我就像是被一只被关在小笼子的猛兽,暴躁、郁卒,觉得全天下的人只有自己最惨,只有自己一无所有、满身是伤,只有自己一腔抱负无处施展。”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那段时间的自己,成了如今的自己想起来都害怕的样子,像是被恶魔附身了一般,也是这些年午夜梦回之际令自己辗转反侧的梦魇。他不敢说,不敢对无盐说,不敢对老夫人说,不敢对任何一个站在太阳底下都明朗好看的人说。
没想到,这会儿倒是轻易说出了口。
他低着头笑笑,兴许是……觉得找到了同类吧。大家都有过那么一段阴暗晦涩的过往,彼此之间便能多多少少互相理解一些吧,陈老如此想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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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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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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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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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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