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盐比宁修远以为的,更加敏锐。
那些特别细微处的、看起来完全没有联系的细节,她总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最佳的那根线,将这些看似散落的细节很好的串连起来,还原一个大致的真相。
宁修远原不想同她说这许多,一些太过于蝇营狗苟的东西,不适合这个正直又坦荡的姑娘。
她年轻、美好,她相信善恶终有报。她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很多谋划,根本不能搬到明面上来摊开了说,这世间本就没有纯粹的白,更多的还是权衡利益之后的取舍。
可是小姑娘不懂。
宁修远弯腰去够她的手,牵在掌心安抚着,“宁宁……有时候太聪明并不好……那些账册的名目是真的。宅邸、田地、姬妾,都是真的。不过的确如你所说,那些不是郭文安的,而是卞东川的。白尚书之所以迟迟未曾动手,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到底不能将左相彻底拉下马来……若只是查封一些产业、罚一些款项,到头来反而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姬无盐见他愿意解释,眸色微软,想了会儿还是觉得不对劲,皱着眉头,“所以……当初你去见白尚书,是要将这些产业推给郭文安?你……要救左相,为什么?”
打草惊蛇说的是之前那么多年按兵不动的原因,而不是此刻。
如今这条蛇都已经盘上你的脚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想着打草惊蛇?有没有这本账册,郭文安都必死无疑,白尚书没必要煞费苦心地为左相安排着脱罪的后路。
一旦事发,本就有嫌疑的白尚书还要惹一身腥。
倒是宁修远……
“左相还不能倒。”宁修远沉默片刻,到底是说道,“咱们这位陛下看似没什么野心,平日里也带着几分游手好闲,却重权衡,朝堂之上,左相府和宁国公府互相制衡,后宫之中,白家和左相府又是互相制衡。左相府若是一跤跌地太重,明显后继无力的话,于宁白两家来说,并非什么好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掌心还牵着姬无盐的手。
言语温和却又凉薄。
姬无盐蓦地想起之前,宁修远一手撮合了杨叶两家的婚事,似乎也是意图搅乱一池浑水好摸鱼……
握着自己掌心的那只手,干燥、温热,是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的存在。可一直到这会儿,姬无盐突然觉得,有种悲凉无力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出来。
她压着喉咙口的那口气,缓缓说道,“那些银两,是朝廷下拨的赈灾银。其实你久居朝堂,应该比我更清楚,实际上的数字远比记录在案的还要多。宁修远,我不是不知道权衡利弊……只是我始终觉得,有些事,不能权衡。那些关乎百姓、关乎生命的东西,永远应该摆在任何的利弊之前。”
宁修远抬头看她。
她没有看宁修远,目光落在半开的窗棱间,又像是透过那扇窗户看向更加遥远的地方,“我去过瀛州。我见过城外终日不断的黑烟,我见过曾以为只有乱世之中才会发生的‘易子而食’,我见过被遗弃在路边等死的老弱妇孺,我见过一个孩子……抓着一只饿死的老鼠啃食,他瘦骨嶙峋的……像个骷髅架子。”
“我也见过面容枯槁的老人抖着手向我祈食,然后笑地一朵花般转身去喂给身后稚儿,我也见过墙角之下,抱着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孩童哼着歌谣一脸慈祥的母亲……我更见过,洪水席卷而来,那些生而为人子、人夫、人父的男子,一言不发跳下水中去救别人家的儿子、丈夫、和父亲,自己却再也没能回来的……宁修远。我见过人间至暗,亦见过世人大爱。”
她声音微黯,喉咙口像是堵着一口郁结很久的气,多少年仍未散尽。
她缓慢却又坚决地将自己的掌心从宁修远的手中抽出,目光缓缓落在他抬头看来的脸上,他有一张得神明偏爱的脸,无论什么时候看,都觉得赏心悦目,他有一双幽邃的眼,总藏着太多心思难以看透。
此刻,这双眼睛里只余紧张,宁修远唤着她的小名,伸手还想牵她,却被姬无盐稍稍一避,避开了去。
“宁宁……”宁修远唤她,心底没来由地一阵阵地害怕,“宁宁,郭文安这次肯定是完了,从此以后,瀛州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每一年,朝廷拨多少人、拨多少款,都一定会如数给到瀛州地界,白尚书和我都会亲自把关,你相信我……”
他想过姬无盐知道后一定会生气,毕竟,李裕齐涉嫌杀妻,左相府对姬无盐来说,就是仇人。
可他没想到……她不是因为这件事生气,而是因为瀛州。
说是生气,更像是……悲哀。
“宁修远……”姬无盐缓缓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看着宁修远缓缓摇头,“我知利弊,懂取舍……但我更见过人性。瀛州,对你们来说,也许只是东尧军事版图上一块无足轻重的位置,不是军事要塞,不是必争之地,只是一个令人头疼的每年都要闹一闹水患的地方。更像鸡肋……但那里也有千千万万个百姓在面对日升月落、在上演悲欢离合,那是一个又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啊。”xǐυmь.℃òm
“宁修远……你没有经历过他们的绝望,你没有资格替他们去原谅。”
她眼底失落太明显,宁修远急急起身,“宁宁……”
话音未落,姬无盐又退一步,抬手指了指大门,“夜深了,三爷该回去了。”
宁修远哪里肯走,可他上前一步,姬无盐就退一步,避让的姿势如此明显,甚至连视线都不愿对上自己的,显然也是听不进任何解释了。
他没想到瀛州在他心中分量如此之重,半晌,低低叹了口气,到底是只说了一声,“那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便起身离开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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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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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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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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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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