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不见骨相。
古代篇
清河崔氏权势正盛,因长仕朝中,辅佐三代帝王,擅军国大计,被世人称颂为“北朝第一军事谋略世家”。
清和崔氏这一辈,时宜是崔氏家族正支唯一一个女孩,余下的大多夭折于襁褓时。她在母亲腹中,就受了胡皇后口谕,指婚未来的太子。据儿时的几个奶娘议论,倘若当时生下来是个男孩,应该会被偷梁换柱,换为个女孩,只为能入主正宫。幸而,她是女孩,生下来就注定会享无上荣华。时宜降生之日,大雪漫天。
多年后,时宜生辰日。
屋内十几个婢女将她团团围住,如同侍奉公主一般为她梳妆打扮。大家告诉时宜,不久后,时宜将会入宫面见太子,也就是她的未来夫婿。
时宜听得懵懂,年幼的她并不懂夫婿的含义,在奶娘的解释下,大概明白就是和爹娘一般,长大后,陪着她日夜生活。时宜十分欢喜,只当是会多一个玩耍的哥哥。她梳妆打扮妥当后,在闺房里等候多时,也没等到宴席开始的消息。
奶娘怕耽误良辰,擅作主张带时宜去了前厅。
前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却宁谧的让人心生恐惧。
在灯火下,时宜看到爹爹和一个陌生女人绑在一处,浑身是血,刚受过重刑。爹爹性情温和,平日对时宜爱护有加,不像娘亲一般苛刻严厉,所以时宜对爹爹感情极深。当她突然见到这一幕时,惊吓地大哭,扑到爹爹身上,却被崔家家主下令,带离前厅。
时宜无法理解这一切,求助地看向在大厅的母亲和崔家家主。崔家家主冷脸命人把“太子妃”带回闺房,下令让人继续鞭打眼前这对狗男女。母亲虽心有不忍,却没阻拦,只让人带走时宜。
当夜,时宜噩梦连连,几度惊醒。在婢女们的议论中,她隐约得知,父亲在这半年里如同中邪般爱上了一个婢女,让娘亲蒙羞,才会被崔家下令责罚。时宜的爹出身卑寒,但因为父亲家族对崔家有恩,才会定下亲事,少年入赘崔家。这门亲事对时宜爹是无上的荣誉,他却一朝变心,让崔家蒙羞,崔家上下都难以容下这个男人。
不久,婢女被处死,母亲想保住父亲。没想到父亲宁愿死,也不愿再留在崔家,崔家家主震怒,命人赐死时宜父亲。父亲死后,母亲面对哭闹的时宜,强忍着眼中泪告诉她,身为崔家女儿,家族的荣誉、地位是最要紧的。当初她嫁给父亲,并没有爱情,是为了家族,今日父亲被处死,也是为了家族荣誉。
那日起,时宜再没有见过父亲,也不再开口说话。
这一年,皇帝病逝。
因为皇帝死得突然,驻守边疆的小南辰王周生辰怀疑宫中有异变,质疑问询。
胡皇后为了迅速稳定自己的势力,趁周生辰远在边疆赶不及回洛阳,下诏书指定自己的幼子元诩继位,同时,为表示自己守护皇室血脉的决心,册立皇帝的堂弟元子攸为太子。自此,胡皇后成为胡太后。
不久,边疆的周生辰连战连捷,亲自受南朝降书。一时间天下谣言四起。新帝继位,根基不稳,而坐拥七十万大军,连年征战边关、战功赫赫的小南辰王却是令百姓信服,人人称颂,
传言愈演愈烈,令太后惧意丛生。
风雨飘摇之际,太后修书一封,恳求崔家入京勤王。救天下、救帝王。
崔家家主,连夜入京,面见太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威逼太后写下圣旨,把当年赐婚的口谕落实,让时宜成为真正的太子妃。太后为拉拢崔家,当场写下赐婚圣旨,坚定了崔家勤王的决心。
周生辰返京之日,不论是崔家、太后,还是朝臣、御林军全都严阵以待,等待着那位少年掌兵,权倾朝野的周生辰。
岂料,不久后周生辰竟像往年一般,带着寻常兵将和几个徒弟前往洛阳。
在大殿之上,胸怀坦荡的周生辰呈上南朝降表,当场驳斥了逼宫的传闻。他质问满朝文武:“是否看到边关战乱不休?是否看到黎民饱受战争之苦,颠沛流离,有家难归?”周生辰慷慨陈词,让朝臣和崔氏,包括太后一族都无以应对。
周生辰为让皇室安心,换取北魏太平,面对先帝牌位立下誓言:第一,此生不娶妻,不留后;第二,收太子妃崔时宜为徒。
一言震惊满朝文武。
佣兵天下的小南辰王这两个誓言,等于是在自断后嗣,对皇帝表无上衷心。不娶妻生子,就没有了争夺皇位的动机,收时宜为徒,无异于主动和崔家联手,立下辅佐太子的约定。一场朝堂争斗在周生辰的化解下,成为了皆大欢喜的局面。
小南辰王以一身美人骨闻名天下,是名门淑女心中最如意的郎君,在朝堂上的誓言不止震惊朝臣,也传入市井,成为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事传回崔家,三哥崔风抱着弱小的时宜,恭喜她即将拜师小南辰王,拥有天下最有权势的师父。在三哥的描述里,周生辰是最令皇太后忌惮的小王爷,也是太子最小的叔父。据母亲说,此举可以让她有坚实的靠山,同时,也好以她的师徒名分,日后替太子拉拢这个叔叔。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这其中利害关系,时宜听得似懂非懂。
崔家家主回到崔家,虽然带着喜悦,却也有着担忧。
崔家这半年来一直隐瞒了一个秘密——时宜从父亲去世起,就不再会说话。这两年崔家请了无数名医,暗中为时宜诊治,都毫无用处……这也是崔家为何会急着要赐婚圣旨的原因,他们怕皇家反悔。
幸好,小南辰王提出让时宜拜师的事,让这一切有了转机。哪怕是个“哑巴”,只要时宜是崔家女,又是小南辰王的徒弟,太后就不敢悔婚。
崔家家主怕周生辰反悔,没有一刻耽搁,立刻准备车马,亲自送时宜去长安的小南辰王府拜师。
三哥哥舍不得时宜独自一人前往长安,主动请缨护送时宜。崔家索性修书一封,推荐崔风到小南辰王的麾下。这样崔风既能有机会立下战功,又能看护时宜。
时宜到达长安后,暂住在王府外的客栈。三哥崔风一直崇敬周生辰,和禁卫军打探后,得知周生辰在明日晨起会在城门出现。崔风整夜未眠,兴奋地在天未亮时把时宜唤醒,他用毛毯裹着睡眼惺忪的时宜,偷偷跑去城门。
兄妹两个偷跑上城墙,在晨光中,看到城门外震撼人心的一幕。
数十万大军,都风尘加身,静默地立着。
周生辰在晨风里看不清面貌,身着白衣策马而来。他行至高台前,骤然勒马,几声嘶鸣下,他跳下马,一步步走上了那空无一人的高台。
长夜破晓,三军齐出。狼烟为景,黄沙袭天。
他背对着城楼,立于高台,素手一挥,七十万将士铿然跪于身前,齐声喊王。
那冲天的声响穿破黄沙,透过所有的雾霭,穿入时宜的耳膜。这就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上千,手握七十万大军的小南辰王。
时宜双手紧紧扣住城墙青砖,心跳若擂。是色授魂与?还是情迷心窍?弱小的时宜,并不懂得这些,只是被眼前所见震慑。
这一幕深深刻在时宜脑海中,不久后,时宜跟随崔家家主和母亲进入王府。
在众目睽睽中,时宜工工整整地对周生辰行了拜师的大礼,接过身边人递来的茶杯,用两只小手紧紧握住,一步步走向坐在正中的周生辰。她每一步都不敢分神,直到周生辰面前,恭恭敬敬地把茶杯举过头顶。周生辰接过她手里的茶杯,含笑饮下这杯拜师茶。而时宜也从这日起,成为周生辰第十一个弟子。
事后多年,她想起那日,仍旧能记得清楚。他身着碧色的长衫,眉目中仿似有笑,竟如阴日一道和煦阳光,晃了人眼。少年成名,战功显赫,却又善待每个徒儿和兵将的小南辰王,自那日后便是她的师,一生一世不再有变。
崔家家主和母亲走后,留下崔家家臣,在王府侍奉时宜。
时宜初入王府,因为是未来的太子妃,和寻常的师兄姐不同,在王府内独门独院,也有单独侍奉的侍女,因此很受排挤。因她身份,那些人不敢有任何动作,却只是待她冷淡,仿若路人。她并不太在意,也是这样的身份,让她得师父宠爱,常单独伴在书房,甚至能让登上王府禁地的藏书楼。
她不能言语,总是笑,笑的每个人都暖意融融,纵然容貌平平,却也招人喜爱,渐渐地让师兄姐们接受了自己。有些师兄会忍不住拿纸笔问她,那个藏书楼里到底有何宝物,为什么会是王府禁地?
时宜每每摇头,笑而不写,甚至目光偶有闪烁。
其实藏书楼内不过三层,常年弥漫着松竹香气,不点灯时,光线很暗。她第一次去,也是偷偷潜入,并没有得到周生辰的准许。
一日周生辰回到王府,侍女在深夜寻不到她,只得悄悄向周生辰求救,清河崔氏的女儿深夜失踪,若传出,便是满门受辱。侍女做不得主,六神无主,周生辰便独自一人寻便王府,直到走到藏书楼的顶层,看到时宜竟在墙面上写下了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洋洋洒洒,竟无一字偏差。
却偏偏卡在了男女情意的那句话上:长眉连娟,微睇绵藐。
时宜看到周生辰来,手足无措,紧紧攥着毛笔,从竹椅上下来。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月色中,神色有趣的师父。周生辰走过去,单膝蹲下身子,温声问她。周生辰抹去她脸上的墨汁,告诉她,后半句是:色授魂与,心愉一侧。
时宜欣然,想要再爬上竹椅时,却觉得身子一轻,被周生辰抱起,让她直接在墙壁上补足了后半句。此一句写完,周生辰和时宜约定,待她日后出师,再写完后半首《上林赋》。此时的时宜并不懂,这句词的真正意思是:
女以色授,男以魂与,情投意合,心倾于侧。
这是一句男女情投意合、情意绵绵的诗句,她年幼时读不懂,可随年纪增长,渐渐明白了这句话。
周生辰难得带时宜外出,这天去了一个寺庙,周生辰让时宜为它起名,时宜答:青龙寺。正当大家愉快游玩之时,遭遇了一队曾与我朝有过交锋的敌军人马。周生辰保护时宜陷入危机,时宜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师父!周生辰受伤之余仍欣喜,时宜终于开口说话了!
每当周生辰领兵出征,短则半月,多则三月时,时宜都会悄悄来藏书楼。
起初她个子矮,总会站在竹椅上写字,后来慢慢长得高了,再不需要竹椅。不用她说,周生辰总会在这里找到她,然后在固定的一根柱子上,丈量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是否有长高。
从小丈量到十六岁,她每年看着柱子上的刻度,渐渐从思乡,变为了留恋。她知道自己十七岁就要离开长安,去洛阳大婚,成为真正的太子妃。
可她留恋这里,留恋师兄姐们,更加留恋师父周生辰。
此时的她还不懂,她的心中已经有了周生辰。
这年,时宜十六岁生辰,所有师兄姐都在边关,包括三哥崔风也因为和边疆胶着的战事,来不及回王府陪时宜过生辰。周生辰不忍将她独自一人留在王府,派人送来一封信,询问时宜是否愿意去塞外过生日。
时宜欢喜不已,毫不犹豫地整理妆容,恨不得立刻飞往北疆,见师父和三哥。没想到,马车都已经准备妥当时,婢女们却慌张来通知她:朝中来了一位无上尊贵的“客人”。
因为周生辰没有兄弟姐妹,只有十一个徒弟,所以平日在王府,除了他,就是十一个徒弟地位最高。这一日,十个师兄姐都在北疆军营,时宜成了王府里的“主人”,不得不亲自去迎接贵客。
时宜带驻守王府的将士,迎到城外,见到的竟是微服而来的太子元子攸。
这个太子自从被册封,就被接入皇宫,被太后控制教养,从未面见过朝臣,此刻却千里迢迢,带着宫中御厨和十几车的生辰贺礼到边关,只为给未来的太子妃庆生,一时震惊朝野和三军。时宜按照君臣礼,把太子接到王府,梳妆打扮后,面圣叩拜。
她尚未大婚,却被恩准和太子同吃同坐。
大雪夜,太子尚在病中,面色苍白,身披狐裘,让宫中随来的御厨为时宜准备奢华生日宴。时宜不能言语,只是沉默地坐在灯烛旁,挂念着在边疆抗敌的师父。
太子病弱,自幼吃药比进食还要多。太后每日训斥,苛责养育,他爱鸟,鸟便死,贪恋鱼游水中,便自小到十六岁,都未曾再见过鱼。生杀大权,连同他这个小人儿的性命,都在那个自称太后的女人手中。他渐不再贪恋,任何有生命的物事,直到见到时宜的画像。时宜是他唯一被赏赐的东西,他欣喜若狂,却不敢表露。自那日起,太子便每月都拿到她的画像,她的起居笔录。他年年等,年年盼,只盼时宜大婚入宫。直到今年,他再等不及,违背了太后的意思,亲自来到王府,渴望见一眼自己的未婚妻。
时宜的温柔和沉默,让太子愈发喜爱,他当众提出要提早大婚。
时宜受到惊吓,想都没想就摇头。公然抗旨的举动,让满院的崔家家臣和跟随太子来的宫女太监、武将都惊吓得齐齐跪地,为时宜求情。时宜这才惊觉,自己拒绝的是太子的口谕。太子虽被伤了心,却不忍心发怒、降罪,只是温柔安抚时宜,说自己不过是随口玩笑,不必当真。
夜宴后,太子久久难眠,深怕自己连时宜都保不住。
此后半月,每一日宫中都有太后的口谕来,催促太子回宫。
太子留恋时宜,却因为惧怕太后,不得不动身回宫,他精心安排了一场宴席,和时宜告别。没想到就在宴席前夜,时宜竟收到了边疆战报,周生辰率领一万骑兵日夜不停,增援青城,和十三万敌军交战。一万骑兵被十三万敌军困在城中,已经断粮断水。
时宜手握战报,再顾不上太子赐宴的事情,连夜骑马,带骑兵赶往边疆。
太子面对空荡荡的王府,失望之极,更把时宜对自己的冷淡,全都怪罪到周生辰身上。对周生辰这个权倾朝野的异姓王爷,太子是又敬又恨,敬他高风亮节、战功累累,恨他在民间的威望盖过自己。尤其是对“美人骨”的传闻,一日比一日神话,甚至在百姓心里,周生辰才是真正的天降帝王。
太子带着落寞和恨意,班师回朝。
时宜赶往军营途中,遇到了前来找寻自己的大师姐宏晓誉。
原来因为边疆守军突然在青城遇袭,周生辰独自带三千清兵增援,大军紧随其后。周生辰离开军营前,特地让大师姐前往王府找寻时宜,确保她的安全。时宜埋怨自己竟让师父如此担心,心急如焚地想要去青城增援。大师姐含泪阻拦,说师父下了死令,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未来的太子妃。
时宜不顾大师姐的话,带崔家家臣前往青城,誓要和师父、众同门师兄姐共生死。当他们赶到城楼下,周家援军也已赶到城外十里的营地。
面对满目疮痍的战场,还有守在成外的敌军,大家已经做好给周生辰收尸、复仇的打算。时宜带崔家家臣赶到军营,遥望被困的青城,她泣不成声,伤心欲绝,却忽见城墙上,被投挂了数条鸦青色的长布,破败不堪,烈风中飞扬着。
鸦青色是小南辰王的王旗。这数条城墙上辗转飞扬的布匹,昭告着城池未破。
一时间,二十万援军眼含热泪,顷刻欢呼震天,声嘶力竭。
城内外联手,大破敌军。
时宜随军入城,看到破败的城池,见到仍旧是一袭白衣,眉眼含笑的周生辰的一刹那,时宜冲了上去。
周生辰抱住扑到怀里的时宜,温声安慰,招呼将士们整理战场,他带一众弟子驻扎在城中,好似把王府搬到了这里,陪伴青城百姓度过了一个新年。年夜饭,周生辰在营地里和伤兵吃年夜饭,时宜在暂住的府邸,和同门兄弟、三哥崔风一起吃饭。她初能开口,并不擅言,只是偶尔一两个字地和大家交流。
深夜,周生辰归来,悄然让人准备花椒酒。除夕之夜,就要和家人喝一杯花椒酒,才算是开始守岁。每年周生辰都在营地过年,这是时宜和他过得第一个除夕,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的除夕夜。时宜和周生辰彻夜长谈,她是因为他才找回了说话的勇气,也只有对着周生辰有交谈的热情,从深夜到天明,他们迎来了新年的日光。
青城一战后,边疆暂平稳。
周生辰难得在长安的王府住了几个月。过去数年间,周生辰不在王府的日子,都是花重金请天下名师教时宜琴棋书画,这次他有了闲暇时,亲自教授时宜作画。
琴棋书画,时宜并非样样精通,却偏好棋和画。前者,可在藏书楼陪师父消磨时间,后者,则可趁师父处理公务时,用来描绘他的样子。她不敢明目张胆的画,只得将那双眼睛,那身风骨,一颦一笑,睡着的,疲累的,都藏在了花草山水中。
画中的周生辰,只她一人看得,惟她一人懂得。她已经爱上了自己的师父,却不能说,也不能表达。
而对周生辰而言,时宜是自幼跟随他长大的最小的弟子,他不该,也不能爱上她。可是时宜自幼对他的依恋,还有他对时宜的关心,早就深入骨髓,不知何时早已是情投意合的男女之情。周生辰甚至后悔,自己当年发下“终身不娶”的誓言。倘若没有这个誓言,没有时宜的太子妃身份,他一定会对时宜倾心相待。
师徒两人,为天下大局,为家族荣誉,为国土安稳,隐藏着各自的感情。
这一日晚膳,时宜和师兄姐们同席,听到已随师父出征的师兄,眉飞色舞描绘周生辰如何剑指千军,身先士卒。而师姐又如何描绘,在市井传闻中,师父的名声。“有没有听过,‘美人骨’,”大师姐靠在她肩上轻声说,“美人骨,世间罕见。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而小南辰王,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兼有皮相骨相的人,百姓们都说,这比帝王骨还稀有。”师姐轻声说着,甚至说到最后,竟有了大逆不道的话。“小南辰王家臣数千,拥军七十万,战功赫赫,早该分疆裂土,开出一片清明天下。”她知道师姐喝多了,忘记了这个不会说闲言碎语的师妹,就是未来太子妃,是为了配得上皇室,为了拉拢小南辰王而存在的人。
时宜听得有些心慌,晚膳罢,又偷偷上了藏书楼。却未料师父竟也未燃灯烛,立在窗侧出神。她透过木质书架的缝隙,远远地,看着师父,想到师姐的话。美人骨,这三字虽然听去极美,却也未尝不是一道枷锁。她看得累了,就坐下来。迷糊着睡着了。再睁眼天已有些亮了,却不见了师父,只有长衫披在自己身上。衣衫冰凉,想来已走了很久,这还是初次,她在此处睡着了,师父没有抱她下楼。时宜的手指顺着衣衫的袖口,轻轻地滑了个圈。只是如此,就已经脸颊发热。
多年前她只能背诵到“长眉连娟,微睇绵藐”,是他,教会她“色授魂与,心愉一侧。”如今她当真是色授魂与,情迷了心窍。
自从青城一战后,时宜被一众师兄师姐呵护备至,得南辰王独宠。周生辰收集天下名茶,搜罗前朝遗落曲谱,全都送入时宜的院子。在天下、朝堂上,甚至是市井中,到处都是小南辰王和命定太子妃的传闻。
师徒二人在这传闻里,是暧昧不明,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时宜猜不透周生辰的心思,也不敢奢望周生辰心中会有自己,只是时宜明白,此一生她爱上了师父,眼中再容不下别的人。她深夜提笔,书信一封,恳求母亲退婚。母亲回信来,字字句句不提退婚,却是坊间传闻。坊间传闻,小南辰王与未来太子妃行苟且事,罔顾师徒名分,罔顾纲常伦理;坊间传闻,小南辰王有意举兵,将这天下占为己有;坊间亦有传闻,清河崔氏已与小南辰王府联手,美人天下,双手供奉,只为分疆裂土,由望族一跃成王。
“吾儿,谨言慎行,清河一脉尽在你手。”母亲含泪在书信中恳求她顾全大局。时宜合上书信,揭开灯烛的琉璃盏,将信烧尽。
此后宫中频频有圣旨示好,太子更是亲自登门,以储君身份安抚小南辰王。君君臣臣,好不和睦,仿似昭告天下,传闻仅为传闻,皇帝、小南辰王、清河崔氏,深交如金汤固若,动摇不得。
太子每逢到王府,都要和时宜用晚膳,时宜被迫应付太子的一片痴情,强颜欢笑。太子看在眼中,不露声色,回到皇宫后恳求太后惩治周生辰。太后惧怕周生辰的权势,让太子索性成全了周生辰,用一个太子妃换二十年太平。ωωω.χΙυΜЬ.Cǒm
太子不肯听从太后的旨意,在太后寝宫前长跪不起,求太后下旨,让他能和时宜尽早完婚,并发下毒誓,会一生不亲政,让太后永掌朝权,只要能让他娶时宜。
自幼和太子一起长大的表妹文幸公主看到哥哥如此可怜,也跪地哀求太后成全太子。太后无奈,权衡再三,下了两道旨:第一,让崔家准备大婚;第二,让周生辰收时宜为义妹,以堵悠悠众口。
圣旨传到崔家,崔家大喜。传入长安王府,时宜却泪如雨下。
崔时宜十七岁生辰,奉母命离开小南辰王府,离开从小居住,却未曾见过繁华商街的长安城。
时宜离开长安王府那日,也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周生辰难得清闲在府中,倚靠在书房的竹椅上,她记得,自己走入拜别时,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斑驳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中,他眸色清澈如水,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她。十一工工整整行了拜师时的大礼,双膝下跪,头抵青石板。一日为师,终身是父,她这一拜是拜别他十年养育教导恩情。
周生辰看着眼前这个徒弟,也是他此生唯一动心,爱过的女孩,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义妹。时宜含泪拒绝,周生辰一笑:“那本王便抗一回旨。”
他自幼封王,征战沙场十数年,立下不世之功,却从未抗过旨。
唯有今日,当作给时宜的生辰贺礼。
师徒二人对望,心中万语千言不能说。
时宜走到师父面前,在竹椅边靠着半跪下来。仔细去看,他双眉间拢着的淡淡倦意。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脸。周生辰察觉了,微微抬起眼睛看向她,短暂的安静后,他轻轻往前凑近了,配合着,碰到她的手。他让她抚摸自己的脸。
时宜的手指,有些发抖,却还是固执地从他的眉眼,滑到鼻梁。每一寸,都很慢地感觉,他的美人骨。
周生辰心中隐痛,却笑问她,来长安这些年,都没有真正去逛一逛长安城,是否今日愿意出去看一看。时宜想到母亲的书信,有些犹豫地摇摇头。周生辰却命人取来风帽黑纱,遮住时宜整张脸,让她成为了一个披着黑纱的普通少女。
艳阳高照,街道喧闹,周生辰抱着时宜,两人共乘一骑。周生辰温声告诉她每一处的名字,每一处的不同。他长鞭到处,本该是生死搏杀的战场。可那日,仅是长安城的亭台楼阁,酒肆街道。他没穿王袍,她遮着脸,他不再是她的师父,她也不再是他的徒儿。远望去,马上的不过是眉目清澈的女子,还有怀抱着她的风姿卓绝的男人。这便是她住了这些年的长安城。
周生辰给她看的是长安,也是江山。他虽没有说,但时宜听懂了:他不得不为了江山百姓,放弃她,放弃个人情爱。
时宜离开长安王府那日。周生辰领了圣旨,去边疆巡视。
在路上,正是除夕夜,时宜在三哥的陪伴下,在途中客栈入睡。深夜,她被三哥叫醒,院子里风尘仆仆,牵着一匹马而来的正是周生辰。周生辰竟以大军为掩护,悄然转道,孤身而来陪她过除夕夜。
三哥为他们备下花椒酒,眼含泪,为两人掩上房门。时宜泪眼模糊地看着周生辰,不敢说,不敢动。周生辰凝注着她,让她随便提要求,他会满足她。这是两人共渡的最后一个除夕夜,自此后,时宜就会深居宫中,师徒二人不能再见。
时宜提出要为周生辰做一幅画,在灯烛下,她画了一整夜。几年来,在王府只敢画花草的少女,终于在今日画出了他。
清晨,时宜收好这一卷画卷,徒步送周生辰离去。
两人依依惜别,走了五里后,周生辰终于翻身上马,狠心而去。
周生辰征战十数年,边关肃清,邻国更是闻风丧胆,这一战不过是四方示警,再无任何丧命危险。时宜从不担心周生辰会打败仗,可她心中总有不安,恳求三哥能追上周生辰,只当替自己保护师父。
三哥应允,擅作主张离开崔家车队,追着周生辰而去。
谁都没想到,洛阳城中早有了一场巨变,皇帝元诩不满太后的多年专权,联合了大将尔朱荣,想要逼宫胡太后,岂料被太后识破后,反倒被胡太后下毒杀死。
元诩驾崩后,胡太后妄图再次控制皇室,废太子元子攸,册立元诩的三岁幼子为皇帝。而已经掌握皇权的太子,私下面见崔家家主,许下半壁江山,两人合谋,联合大军逼宫太后,把胡太后和三岁皇帝投入黄河淹死。
太子元子攸被拥立为帝,他掌权后第一件事,就是要除掉周生辰。
崔家家主和元子攸再次设下毒计,只等周生辰入瓮。
十日后,时宜抵达清河崔氏的祖宅,受太子奶娘亲自教导,学习大婚礼仪。奶娘似乎听闻她的种种不是,严词厉色,处处刁难。时宜不争不辩,只记下每一处紧要处,略去言辞讽刺。
不久,元子攸诏令天下,要在河阴祭天,宣召百官前去觐见,也包括在边关的小南辰王周生辰。
天子祭天,本是寻常事。
可崔家竟然暗中聚集了所有的家臣和兵将,调往河阴,让时宜觉得十分蹊跷。她想到元子攸和周生辰的恩怨,对这次的祭天,惴惴不安,唯恐有阴谋。
可时宜再焦急,也无处可问,四周只有崔家和皇室的人。
她好似与世隔绝了,没有外边的消息。
不止是时宜,远在边疆的周生辰也对此事怀疑。
但北魏百官都一同前往,随同天子祭天,汇聚了2000余人在河阴。周生辰以为新皇帝就算再糊涂,也不会诛杀百官。
他带着自己的十几个弟子和少量兵士,去往河阴。不料,这正是元子攸为杀他设下的圈套。崔家和尔朱荣一直忌惮周生辰,多年积怨一朝爆发,他们用大军把百官团团围住。周生辰带家臣抗争,但无奈人数太少,最终被俘。
崔家家主以百官性命要挟,让周生辰写下“谋反”的认罪书信。
周生辰为保北魏百官,被迫认下莫须有的罪名,最后只要求崔家家主能带一封信给时宜,崔家有愧,把周生辰简短的一封信藏好。
当夜,元子攸在牢狱中,对周生辰行跪拜礼,
他吐出实情,其实周生辰有着真正的皇室血脉,是当年应该继任皇位的人。只是胡太后施展手段,夺走了帝王位。元子攸对周生辰坦言,就算没有时宜,他也会杀了周生辰。周生辰临死前,质问太子残杀忠良后,是否考虑到了日夜战火不断的边疆?太子早已做好安排,把妹妹文幸公主嫁去和亲,换一个暂时的太平。
元子攸以大礼跪拜周生辰,离开水牢,下令对周生辰用“剔骨”之刑。
周生辰行刑时,不发一声哀嚎,在百官面前生生受死。岂料,在他死后,元子攸却背信弃义,把在场的百官全部诛杀,并宣告天下,周生辰是逆臣,以此载入史书,流传后世。
而在崔家,时宜日夜难安,却在皇室的要求下,不得不在大雪纷飞日,也要光着脚,踩在冰冷地板上学如何上塌,侍奉君王。
半月后,母亲来寻,旁观她反复练习落座姿势。半晌,母亲终于悄无声息,递上一纸字笺。字迹寥寥,仓促而就,却熟悉的让人怔忡:
“辰此一生,不负天下,惟负十一。”
时宜光着脚站在青石地上,听母亲一字字一句句,告诉她那夜,小南辰王是如何临阵叛乱,挟持太子,妄图登基为帝,幸有十一的父兄护驾,终是功败垂成,落得剔骨之罪。何为剔骨?只因他一身美人骨,盛名在外。那太子偏就要在天下百姓前,剔去他美人骨,小以大惩。
母亲目光闪烁,时宜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母亲,质问母亲事情的真相。时宜母亲不敢多言,只让她准备出嫁后,匆匆而去。时宜拿着纸笺,禁不住地发抖,她想起,那日离去前她亲手抚过他的眉眼,不想忘记关于他的一分一毫。而如今再见,却已是残纸绝笔。他一句不负天下,分明告诉她,他是被陷害。
时宜深知,是父兄害他,皇室害他。
而她,又如何能置身事外。时宜把纸笺折好,放入衣襟内胸口处。继续沉默地,去一遍遍练习如何坐下。
三哥归来,沉默寡言,恳求崔家家主准许自己送亲,如同当年送时宜去拜师一般,他要亲自送时宜入宫。两人入都城,时宜恳求三哥能让自己登上城墙,她想站在最高的地方,西北望长安,望那天下人向往的小南辰王府。
三哥含泪应允,拦住家臣,目送时宜上楼。
时宜身穿大红嫁衣,凤冠霞帔走上城墙,她在风中,望着西北方向,她甚至产生了幻觉,仿佛看到骑战马而来的周生辰,在晨光中向她而来……时宜眉目含笑。晨光里,一袭红影随风而起,坠下城墙。
时宜,你这一生,可曾想与谁同归?
她早有答案:她生,周生辰生,都身不由己,要为家族、为天下,为在烽火中受苦的黎民百姓着想。可是她的死一定要随着自己的心,她只想与他同归。
醉卧白骨滩,放意且狂歌,一匹马,一壶酒,世上如王有几人?若非我,你本该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倘知因果,周生辰,你可曾后悔收我为徒……
野史记
周生辰,小南辰王。一生杀伐不绝,赤胆忠心,却在盛年时,被功名所累,渐起谋反之心。幸有清河崔氏识破奸计,王被俘,储君恨之入骨,赐剔骨之刑。刑罚整整三个时辰,却无一声哀嚎,拒死不悔。
小南辰王一生无妻无子,却与储君之妃屡传隐秘。小南辰王死后第四日,储君之妃命殒。有传闻她是从王府十丈高楼自缢,亦有传闻她是自都城城墙一跃而下,众说纷纭,终无定论。唯有王府藏书楼内,储君之妃手书整首《上林赋》为证,流传后世,渐成美谈。
他一生风华,尽在寥寥数语中,深埋于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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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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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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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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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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