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行军间,一个身着明朝三品文官常服的中年男子骑马赶到年轻人驾前拱手道:“陈王,再往前七八里就是芹站了。将士们走了一天,已经疲惫不堪,今晚咱们就在芹站歇了吧?”
“到芹站了么?”年轻人抬头向前方瞅瞅,随即温颜一笑,操着生硬的汉语道,“下了一整天雨,将士们都被淋湿,也该歇下来换身衣裳了,便依薛少卿之言。”
“是!”文官答应一声,随即调转马头向队伍前方奔去。
眼见文官离去,年轻人微微一笑,又抬头望了望两旁的山川。此时天色已黑,道路两旁的景色大都已被夜色掩盖,但在火光的映衬下,巍峨的山体仍依稀可见。而从陡峭的岩壁可知,两旁的高山都十分险峻。
“终于回家了!”年轻人自言自语一声,继而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这位被称作“陈王”的年轻人名叫陈天平,是原安南陈朝顺宗国王陈颙的嫡孙。这一次,他是在南京接受了永乐的正式册封,回安南承袭国王之位。
说到这安南国,其间还有一段故事。安南位于云、桂二省之南,毗邻南海。秦朝时,始皇帝于此地设置象郡,将安南首次纳入中国版图。汉武帝灭南越国,重取南疆,在此处设交趾郡,从此时起近一千年间,安南一直为中国疆土。五代时,中原大乱,南汉高祖刘?派兵攻入交趾,赶跑了镇守当地的静海军节度使曲颢,将地据为己有。然南汉暴虐,交趾百姓不堪忍受,纷纷起义反抗。其时,交趾土豪吴权趁势而起,打败南汉军,并称王自立,从此安南脱离中国,至永乐时已有近五百年。
大明开国之初,安南尚是陈氏王族当国。可不久陈朝内乱,国柄逐渐落到权臣黎季犛手上。其后,黎季犛连杀三代陈王,并尽戮陈氏王族,于建文元年灭陈自立。窃得王位后,黎季犛犹嫌不足,遂改名胡一元,自称舜帝后裔,将安南改名为“大虞”,自号大虞皇帝,并依葫芦画瓢,仿效明朝设五府六部衙门,竟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当起土皇帝来。后来,胡一元将皇位传给儿子黎仓,并改其名为胡汉苍,自己则做了太上皇,仍把持安南国事。
安南虽在五代后独立建国,但仍一直是中国藩属,安南国王历来皆由中国册封,否则即非正统,根基自然不稳。于是,胡一元遣使奉表到金陵,诡称陈氏宗族已绝,胡汉苍为陈朝明宗国王的外孙,请朝廷封其为安南国王。使者入京时,正值燕藩靖难,当时的建文帝被燕军逼得焦头烂额,哪有工夫管他那点破事儿,于是便撂下不理。
数年后靖难结束,永乐君临天下,遣使赴安南通告新天子登基之事。胡一元抓住机会,让胡汉苍复遣使者到京师朝贺,同时再次请封。永乐命礼部讨论此事,礼部认为事关重大,安南情况不明,不可听信一面之词,还请详加考察。于是永乐命行人杨渤前往安南,调查胡汉苍奏章真伪与安南民意。谁知这杨渤是个纨绔子弟,一到安南便被胡家父子的金钱美女收买,竟与胡氏勾结到了一起。回京后,杨渤上奏言胡汉苍所说俱是实情。于是,永乐便命礼部郎中夏止善等人前往赍诏,册封胡汉苍为安南国王。
谁知到了永乐二年七月,一位名叫裴伯耆的安南老臣跑到了南京。他自称陈朝旧臣,言胡一元尽戮陈氏王族,篡位自立,且在位多行暴政,安南士民多受其害。他此番前来是欲效法申包胥,请天子主持公道,为陈氏复国。裴伯耆还带来了胡氏父子在安南僭越称帝,欺骗大明朝廷的消息。
裴伯耆的到来犹如一声惊雷,立刻便在朝堂上引起波澜。就在永乐君臣疑惑之际,寮国宣慰使多刀歹竟送来了陈朝顺宗国王之孙陈天平。原来胡一元屠戮陈氏时,陈天平幸免于难,辗转逃到了寮国境内。寮国国小力弱,惹不起胡氏,便把陈天平送到大明,让他自请天子相助。
裴伯耆声泪俱下,陈天平言辞恳切,大明君臣顿犯了难:此二人身份是否属实?其言又究竟是真是假?因真伪一时难辨,解缙便出了个点子,请永乐权将二人妥善安置,待安南使臣前来再行对质。
永乐三年元旦,四方藩臣遣使进京朝贺天子,安南自也派使臣前来。大朝仪毕,永乐当着安南使臣的面突然唤出陈天平。安南使臣见着陈天平,一时惊骇莫名。陈天平仗天子之威,当庭斥责众使臣助纣为虐。使臣们无言以对,唯叩首请饶。至此,安南谜团真相大白。
胡一元篡位窃国,欺骗朝廷,甚至还不守臣节,僭越称帝。如此做派,永乐自然愤怒不已。而就在这前后,占城国王占巴得赖亦遣使入朝,言安南屡侵占城,请朝廷主持公道;广西思明府土司黄广成也上书朝廷,言安南侵占思明府辖下禄州、西平州等地。多重因素汇至一起,永乐终于对胡一元不再容忍。
不过此时大明军事重心在北方,又要遣使下西洋,朝廷不想在安南再动刀兵。于是,永乐遂派御史李琦、行人王枢颁诏安南,严斥胡一元不法情事。胡一元见天子斥责,便遣使臣阮景真入朝谢罪,言愿退还所侵明朝疆土,并迎陈天平回安南为王。
既然胡一元服软,永乐遂也就借坡下驴,不再追究其往日罪责。元旦过后,朝廷下诏,册封陈天平为安南国王,并命广西行营调兵五千,护送其归国。同时,朝廷又封胡一元为世袭顺化郡公,所属州、县皆作其食邑,以为安抚。陈天平得朝廷册封,又有王师护卫,遂不再怕胡一元,只一门心思归国继位。眼下,他已进入安南境内,距国都升龙也越来越近,欣喜之下,他自是心舒体畅。
又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大军终于抵达芹站。芹站说是城,其实就是一个小镇而已。陈天平和随行的明朝大理寺少卿薛嵓,左、右副将黄中、吕毅等一干文武聚在一起吃了顿便饭,便各寻小屋歇息,其他将士则找着块干净地方一骨碌便躺倒在地。走了一天山路,大家都累坏了,不多时,小镇上空便响起一片鼾声。
“轰轰轰……”就在万籁俱静间,忽然一串炮声震天响起,把明军从睡梦中惊醒。众人慌慌张张地聚到一起,朝两旁高山上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连绵山脉上已冒出无数支火把!火光衬映下,万千黑影闪烁其间,竟有大军埋伏!
“中伏!保护陈王!”薛嵓最先反应过来,他一声大呼,忙站到陈天平身前,几个亲兵也惊慌失措地抽出了刀。
就在明营一片鸡飞狗跳之际,伏兵已是呼啸而下。片刻后,左边山上传来一阵呼喊声:“交出陈天平,否则死路一条!”
“放屁!”黄中大怒,骑上马便跟吕毅道,“走!随老子杀出条血路!”
薛嵓急忙大叫:“将军且慢!保护陈王要紧啊……”
众人一回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不经意间,本是胡一元派来迎接陈天平的安南使臣黄晦卿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将一支锋利的匕首横在薛嵓颈间。身旁,另几个安南使臣也一拥而上,把陈天平牢牢挟持住。
“谁都不要动!”黄晦卿用汉语厉声叫道,“我安南本不敢犯大明王师,唯取陈天平一人!但你等若敢妄为,便恕在下无礼!”www.xiumb.com
“奸贼!”吕毅一声怒骂,当即提刀向前,要救天平与薛嵓出来。
“嗬……嗬……”就在明将与黄晦卿对峙的当口,前方道路上冲来一支骑兵。只见他们飞驰而过,道上明军尚未成阵,根本无法抵挡,只得四下散开。
安南骑兵也不杀明军,只直冲到阵中。就在黄、吕二将惊愕的当口,骑士们已将陈天平及安南使臣提至马上。黄晦卿见大功告成,也将薛嵓向前一推,翻身上马,众人随即调转马头呼啸而去,只留下一众明朝文武,目瞪口呆地立在当场……
片刻后,芹站左侧山冈上,陈天平狼狈不堪地被两个力士拖到一员安南武将跟前。
安南武将对着陈天平仔细端详一阵,放声大笑道:“不错,正是此儿,总算落到老子手里了!”
陈天平惊惧交加,大声骂道:“胡杜,原来是你这狗贼!陈氏待你不薄,你竟这般狼心狗肺!”
“住口!”胡杜狞着脸叫道,“臭小子,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看本帅将你斩成两段!”
此时陈天平已从惊惶中恢复过来。他放眼四顾,漫山遍野全是胡氏士卒,数千明军已被压制在芹站内动弹不得。他自知不免,遂咬牙冷笑道:“你也莫高兴太早!你如今袭扰王师,截杀本王,已犯下滔天大罪!天子得知,必兴大军来伐,你与黎家父子就等着受死吧!”
“哼!王师不王师,自有大虞皇帝去操心,反正本帅今日就要取你的狗头!”胡杜怒哼一声,手起刀落,陈天平的头颅便滚到了地上。
胡杜擦了擦刀上血迹,将陈天平的头颅提起,递给一名偏将收好,随即又向山下瞅了一眼,遂哈哈大笑道:“大事已了,撤兵,放明人回去喽!”
待安南军离去,黄中忙遣军士上山搜寻。不一会儿,陈天平的尸身便抬到众人跟前。望着已没了脑袋的天平尸身,众人面面相觑,半天作声不得。过了好一阵,黄中方对薛嵓讷讷道:“薛少卿!陈王已死,您看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薛嵓满腔悲愤地瞪了黄中一眼,忽然仰面朝天,放声狂笑,其声凄惨无比,黄中等人听得俱是心中发毛。
忽然,薛嵓的笑声戛然而止,哑着嗓子道:“事已至此,唯有上疏朝廷,请皇上定夺!”
“那……还请少卿写个奏本……”
“写奏本?我奉皇上之命护送陈王归国,不想被奸人挟持,竟误了陈王性命,我还有何面目回南京?”薛嵓惨笑着说完,倏地上前抽出黄中腰间宝剑,横于颈间一划,只见血光飞溅,便倒地气绝。
“薛大人……”黄中失声一唤,径直愣在当场。过了半晌,他方反应过来。又望着薛嵓怔了半天,他终一声哀叹,垂头丧气地对身边亲兵摆摆手道,“将薛大人与陈王尸身收好,全军北返归国……”
“狗贼,竟敢欺辱朝廷,骗杀藩王,朕必将其碎尸万段……”武英殿内,永乐愤怒的咆哮声震天作响,黄中和吕毅的奏本已被他撕碎,撒得满地都是。
“蕞尔小夷,屡屡作恶在先,今又袭击王师,掠杀陈王,其罪罄竹难书!请陛下明旨讨伐,臣愿为军前先锋,誓擒胡一元父子以献阙下!”说话的是新近升封的新城侯张辅。他今年三十二岁,天生一副国字脸,身材魁梧,像极了其父——靖难中战殁的燕藩大将张玉。张辅是燕藩嫡系、名将之后,靖难中也屡立战功,加之其年纪尚轻,永乐对他可谓是青眼有加,有意将其栽培成一代名将。此次安南杀陈天平的消息入京,永乐勃然大怒,立即召心腹重臣前来商议对策,张辅虽然资历尚浅,但也被召了过来。
“什么胡一元?是黎季犛!一个蛮夷也敢自诩虞舜之后?”永乐愤愤骂了一阵,又喘了几口气,才使心境平缓了些。听张辅说兴兵讨伐,他略一思忖,又红着眼睛问同在殿中的金忠、朱能,还有内阁阁臣杨荣道,“你等以为如何?”
“自当讨伐!”朱能果断作答。他今年不过三十七岁,按理说正是当打之年。只是进入永乐朝以来,他屡次犯病,身子骨已大不如前,看上去竟比大他十岁的永乐还要老上几分。不过朱能虽身体多病,雄心壮志却丝毫未泯,见永乐问起,他毫不犹豫地表明态度。
“臣亦赞同两位将军之见!”金忠略一思忖,也给出了答案,“安南之罪罄竹难书,若不讨伐,朝廷威严何存?眼下郑和正出使西洋,若朝廷在此事上头无所作为,海上番国得知,还有谁会敬慕中华?”
“嗯……”金忠的想法与永乐不谋而合,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杨荣道,“杨爱卿,你意下如何?”
杨荣在阁臣中素有知兵之名,见皇帝发问,他想了想道:“讨伐自无不可。但眼下朝廷正在筹备营建北京,加上下西洋,开支已然不小。故此番出兵,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国库恐有不支。”
“嗯,确是此理!”见四位心腹大臣都赞同出征,永乐顿也下定了决心,但随之而来的一件事却让他犯了难——谁来当总兵官?
去年应对帖木儿东侵,朝廷在大军主帅人选上就一度犯难。此番出征安南,兵力也该在十万以上。这样一支大军,总兵官当然得大将担任。朝中能让永乐放心的大将唯有朱能,可他又是个病夫,虽然眼下看似病愈,但气色已差了许多,要把他派到安南那个瘴疠之地去,他心中有些犹疑。
“陛下!”似乎从永乐的犹疑中窥得了些端倪,朱能心中一急,忙拱手道,“臣愿领军十万,三月踏平安南!”
“士弘……”永乐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你大病初愈,这身子……”
“臣已经大好了!这几年养病,已把臣憋得浑身不自在,早就想出兵痛快痛快了!”朱能一挺胸膛,唯恐永乐不答应,忙又坚声道,“臣是武人,干的就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陛下切勿为臣担心。”
朱能这么说,本是想坚定永乐心志,但永乐听在耳里,却愈发觉得不吉利。沉默再三,他又转问金忠他们道:“以士弘为帅,你等以为如何。”
金忠的心中飘过一丝犹豫,他与朱能关系不错,对其身体状况也十分了解。眼下的朱能经连番大病,已经伤了元气,身子十分虚弱。这种情况,最需要的就是静养。因此,他不希望朱能领兵。但是,金忠又意识到另一个严重的问题:眼下朝中无大将,朱能若不能出马,那下一个人选很可能就是汉王!最近两年,汉王在国政上头颇有长进,深得永乐赏识,风头已渐在太子之上。再让他领兵南征,一旦得胜,那威望更是不得了。而且让汉王领军,他岂能不在军中安插亲信,大肆培植势力?一旦他在这十万大军中树立权威,那太子恐怕连做梦都不得安宁。犹豫了老半天,金忠仍拿不定主意。
“臣以为成国公乃不二人选!”就在金忠犹豫间,一个沉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杨荣首先站出来支持朱能。
听得杨荣之言,朱能顿时大喜,而金忠心中却是一惊。他侧眼瞧向杨荣,正巧杨荣也瞄过来,四目相对,金忠从杨荣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坚毅。一瞬间,金忠便已猜到这位兼着东宫詹事府的内阁阁臣与自己的想法一样。但与自己的犹豫不同,杨荣很快做出了决定——支持朱能,以遏制汉王!
见杨荣做出了决定,金忠的心顿也开始倾向于支持朱能。毕竟,从全局考量,遏制汉王无疑更为重要。虽然朱能身体堪忧,但也只有让他冒一次险了。因此,金忠也拱手道:“臣亦赞同成国公领兵!”
见此,永乐将目光投向了张辅。张辅并未参与皇子之间的纷争,也没有金、杨二人之顾虑。他深知朱能现在不宜领军,故想出言反对;但他也明白,朱能为人好强,秉性亦颇坚毅,他既已主动请战,其心志之坚绝非轻易可以撼动。正两相为难间,朱能忽然猛一扭头对着自己狠狠一瞪。张辅见状,唯有苦笑一声拱手道:“回陛下,臣愿追随成国公,誓擒安南黎酋!”
“好吧!”既然朱能竭力请战,三位重臣也都表态支持,那永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道,“既然如此,此次出征便以士弘为帅。文弼文武双全,乃大明未来之栋梁,此番正好随士弘历练!”
“遵旨!”朱能与张辅双双大喜,忙跪下领命。
“安南也是天南大国,此番出征不可草率!”永乐思忖一番,又对二将补充道,“依朕之见,王师可分为东、西两路。东路为主军,从京师、两广、湖广等地抽调精锐卫所组成,士弘与文弼分为主、副帅;西路则用滇、川二省及贵州都司部属,以西平侯沐晟为帅。沐家世镇云南,滇军亦常年与南蛮作战,派他们攻伐安南更加轻车熟路。你们二路分从滇、桂二省出兵,在安南境内汇合,然后齐力攻其东、西两都。方才杨荣也说了,此次南征必须速战速决,你等需一往直前,切不可携带拖延。军略大致如此,其余具体谋划及属将、参军人选,你二人可与世忠一起斟酌妥当,再报由朕定夺!”
“是!”二将与金忠齐声答应。
……
第二日,永乐诏告天下,痛斥安南黎氏恶行。随即,一道道圣旨和兵部行文自南京发出,南中国被调动起来,无数军马沿着水、陆通道,浩浩荡荡地朝与安南交界的广西凭祥进发。五月,南征将帅任命颁下——
成国公朱能佩征夷大将军印,充总兵官,总领南征军事;西平侯沐晟佩征夷副将军印,任左副将军,统领西路军马;新城侯张辅为右副将军,随朱能于东路出征;丰城侯李彬、云阳伯陈旭为左、右参将;清远伯王友,都指挥同知程宽、罗文,佥事朱贵为神机将军;都指挥同知毛八丹、朱广,佥事王恕为游击将军;都指挥同知鲁麟、佥事王玉、指挥使高鹏为横海将军;都督佥事吕毅、都指挥使朱英、同知江浩、佥事方政为鹰杨将军,都指挥佥事朱荣,同知金铭、刘塔,佥事吴旺为骠骑将军,俱充偏将,参与征讨;文官方面,兵部尚书刘俊、大理寺少卿陈洽等朝廷大员亦随军参赞。
仅从出征文武官员名录便知,永乐此次是下定决心,不灭黎氏誓不罢休。东路武官自朱能以下,十有八九都是随永乐南下夺位的靖难名将,西路沐晟也是勋臣。文官中,刘俊是兵部尚书,陈洽是大理寺少卿;其后不久,原先因罪被罢免的北京行部尚书黄福亦起复从军。两个尚书外加一个大九卿衙门的佐贰堂官,南征大军的参军分量之重可谓大明开国以来所未有。而东、西两路兵马加在一起,总数亦有二十万之多。
同时,为确保南征顺利进行,永乐又敕谕鞑靼知院阿鲁台,尽力安抚,以保边塞无恙;另命广东都司遴选精锐士卒六百渡海远赴占城,协助其抵御安南;正在南海一带的郑和也接到敕旨,分舟师一部游弋于安南沿海,以为威慑。
万事俱备后,七月十六日,南征大军在南京誓师。这一日风和日丽,江面上百舸争流,旌旗蔽空,鼓角齐鸣,永乐亲率文武百官赴龙江为三军践行。翰林学士解缙高声朗诵气势磅礴的《讨安南黎酋檄》,永乐亲将壮行酒递至出征将帅手中,众将皆豪情万丈、一饮而尽。待仪式结束,朱能与张辅率众将告辞登舟,在雄壮嘹亮的军乐声中,扬帆而去。
永乐四年十月,南京。
转眼间已经入冬,距朱能誓师出征已过了整整三个月。这一日早朝结束,永乐同往常一般乘辇来到武英殿。待入殿中坐下,永乐随手翻了翻御案上的奏本,突然开口问在身边随侍的司礼监太监黄俨道:“今日没有士弘的军报么?”
“没有!”黄俨一边笑着答话,一边从端茶过来的小都人手中接过茶碗,转递到永乐手中,“皇爷给成国公定的是五日一报。奴才记得最近的一道是两日前送到京城的。照此推算,下一份军报要后日才到呢!”
“哦!”朱棣答应一声,旋将手中茶碗端道嘴边,轻轻吹开茶沫,小啜一口继续道,“上次军报中,说是大军已快到柳州了吧?”
“是的!”黄俨躬身应道,“奴才记得皇爷当时还夸士弘将军日期安排得好来着,说照此速度,到凭祥时正好是十一月,那时安南气候舒适,正好进军。”
“嗯!”永乐点了点头道,“士弘是个精细人。冬日里南京飞雪漫天,安南却正是温暖如春,这时南征,中原健儿也能适应。要换作夏天,只怕仅瘴气就会折我许多将士……”
永乐与黄俨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大约过了一炷香工夫,顿听得外面的小内官叫道:“皇爷,户部夏大人已奉旨在殿下等候!”
“他来了么?让他进来!”永乐吩咐一声,遂放下手中茶碗,将身姿摆正,旋对黄俨道,“你先退下吧。出去后到通政司传旨,但凡有士弘的军报、奏疏,不分时辰,立刻送进宫来。”
“是!”黄俨答应一声,旋一揖告退。他刚一出殿门,户部尚书夏元吉便躬身走了进来。
夏元吉,字维喆,今年四十一岁,江西德兴人,洪武年间以国子监监生身份入仕。虽非科举正途出身,但他颇具才干,尤善度支,并因此受到朱元璋赏识,到洪武末年时,他已官拜户部右侍郎。燕王进京,夏元吉归附新主,不久便升任尚书,与郁新同掌户部。永乐二年,夏元吉与太子少师姚广孝同赴苏州赈济灾民,其后又留在当地治水。其间,他疏壅滞、修堤浦、浚沟洫、治桥梁,用一年多的时间成功解决了困扰朝廷多年的浙西、苏松一带的水患难题,将万顷盐碱地变为良田。去年八月,郁新因病去世,夏元吉奉调回京,独掌户部。入朝后,夏元吉见朝廷筹建北京、整顿边防、出使西洋,大事是一件接着一件。为保证开支,经过仔细思量,他一改郁新仅靠“节流”的做法,提出“裁冗食,平赋役,严盐法、钱钞之禁,清仓场,广屯种,以给边苏民,且便商贾”的主张,想方设法为朝廷开辟财源。政策施行短短一年,户部进项平添近三百万贯。而这笔新增的财富,也为永乐的宏大事业提供了坚实保障。凭着这份卓越政绩,夏元吉大获永乐青睐,一跃成为天子心中的股肱重臣。
虽然手握天下财赋,这位时当盛年的“大司农”却十分消瘦。尤其在苏州治水期间,夏元吉每日监守工地,历经风吹日晒,皮肤被晒得如酱汤一般黝黑。若不是身上那件绣着锦鸡图案的绯红官袍,任谁见了也不会以为此人竟是堂堂的正二品户部尚书,倒更似乡下农夫一般。
“臣夏元吉叩见陛下!”一进殿,夏元吉便干净利落地跪地行礼。
“朕的桑弘羊来了!”永乐呵呵一笑,伸手一虚扶道,“爱卿免礼平身。”
“谢陛下!”夏元吉锵锵一应,旋起身肃立。
“可知朕召你前来所为何事?”永乐含笑问道。
夏元吉也微微一笑,回道:“臣既为司农,陛下召见,自是为太仓里的那点物事!”
“哈哈哈……”永乐开怀大笑。
夏元吉为人精明、办事干练,但绝非不苟言笑之辈,平日里举止做派,倒有几分魏晋遗风,而这也颇对永乐的胃口。笑罢,永乐指了指眼前的一堆奏本道:“前两日兵部尚书刘俊送来奏折,言再过十余日南征大军便到凭祥。届时进入安南境内,战线拉长,钱粮调运便艰难许多,需尽快调集完毕,以便随军携带。而据凭祥知县李庆青奏:眼下凭祥坡垒关内所储钱粮,仅足支应东路大军所用。而此番南征,云南粮草有限,西路八万将士所需耗费,亦有小半需从广西支取,这些都要随东路军一道运至安南。以随军携带三个月粮草计算,这里面的缺口尚有五万石。眼下进兵迫在眉睫,粮草若仍不至,恐有误事之虞,对此你可有打算?”
“回陛下!”夏元吉不慌不忙道,“一个月前臣便已行文广东布政司,命其在肇庆、高州二府征粮六万石,前日广东布政司回文至京,报粮草已征集完毕,只待运发。臣遂于昨日与兵部会揖,商定由兵部即刻发文,着广东都司衙门派兵运抵凭祥。据臣估算,眼下成国公一行尚在柳州、南宁,及至凭祥,恐已是十余日之后。待大军抵达,休整、改编尚需时日。如此算来,待大军出征,已是一月之后。高州距凭祥不过数百里,粮队日夜兼程,最慢二十日也就到了,断不至于误事。”
“嗯!”永乐满意地点了点头。云南本省粮草不敷使用,这是两个月前才发现的问题。当时永乐还十分焦急,生怕耽搁了军机,不料夏元吉竟这么快就将漏子补上,这份能干让他十分赞赏。
“皇爷,皇爷……”永乐正想着嘉勉夏元吉几句,忽然外面传来黄俨焦急的呼喊声,“兵部尚书金忠、通政使赵彝紧急求见,说南征大军出了大事!”
“什么……”听得此言,永乐与夏元吉都是一惊。这时黄俨已推门进来,永乐当即变色道,“出了何事?”
“奴才不知!”黄俨干巴巴道,“奴才刚出左掖门便撞到他们。二位大人只说有事,让奴才赶紧进来禀告。”
“那他们人呢?”永乐赶紧追问。
“还在左掖门候着。皇爷不下旨,他们进不来。”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传朕旨意,叫他们来武英殿见驾!”永乐大声叫道。
“是!”黄俨答应一声,滚驴样儿向外跑去。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金忠和赵彝都是重臣,他们如此急迫,无疑是有惊天变故发生。可南征尚未开始,大军都还在国内集结,这时候能出什么乱子?难道安南先发制人,主动出击?抑或自家兵马因故哗变?在等待二臣赶来的这段时间里,永乐的心中七上八下,就连一向举重若轻的夏元吉,也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陛下……”金忠和赵彝几乎是冲到武英殿的。一进门,二人便一骨碌跪下,金忠手中拽着一份军报,双眼饱含泪水,嗓音颤抖道,“禀陛下,新城侯急报,成国公行至柳州时突发旧疾——薨了……”
“什么!”永乐头皮猛地一炸,当即矍然而起,直冲到金忠面前将军报夺过一瞅,整个人立时呆若木鸡!
“陛下!陛下……”见永乐如三魂出窍般僵立当场,金忠等人不由大急,忙连声呼唤。
过了半晌,永乐方缓过神来。他茫然无措地扫视众臣一眼,捏着军报的手突然一松,口中发出一腔悲鸣:“士弘……”
永乐四年十月二日,靖难元勋、征夷大将军、成国公朱能于军中暴卒,终年三十七岁……
凭祥,坡垒关,南征明军东路大营。
小小的凭祥县现在已聚集了十五万明军。从凭祥县城到与安南交界的坡垒关,到处都是明军军营。若按常理说,这样一支大军屯驻于此,莫说地面,就是空气中也会弥漫着肃杀之气。但眼下,从这漫山遍野的军帐中透出来的却是淡淡的哀伤。十余天前,南征统帅,成国公朱能暴毙,这给明军将士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尽管右副将军张辅立即接过统兵之权,并率随行的京卫将士加快行程提前到达凭祥,但饶是如此,也不能完全安抚住军心。毕竟,出征在即主帅暴毙,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个好兆头,军中甚至已有流言产生。对此,军中一干大将、参军皆忧虑万分。这一日上午,张辅又召集所有要员齐聚中军大帐,商议军情。
帐内的正中间依旧摆放着总兵官的虎皮帅椅,不过却没有人坐上去。朱能已经去世,但他总兵官的职务并未正式撤销,张辅虽接过兵权,但也不过是暂领而已。究竟谁是下一任征夷大将军,还需等待皇上旨意。眼下,张辅只是在帅椅旁另设一张木凳,作为自己的临时帅椅。
虽是军议,但张辅召集的人却不多,只有两位参将——丰城侯李彬、云阳伯陈旭以及刘俊等几个参军。而从他们黯然的神情中,便知朱能之死同样对这些要员造成了不小冲击。
张辅心中也十分难受。与刘俊等几个文臣多是忧心南征前景不同,张辅是打心眼里感到悲伤。他追随朱能征战多年,二人情如兄弟,这位大哥突然英年早逝,他岂能不悲痛万分?只是张辅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南征在即,主帅暴毙,作为东路大军的副帅,南征明军的右副将军,他根本无权哀悼亡者。相反,他必须马上挺身而出,用尽一切办法稳定军心。一旦士气随朱能之死坠入谷底,那此次南征的前景就真的堪忧了。
这段日子,张辅显得坚毅沉着,整日穿梭于各营之中,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大小军务。也亏得他的努力,明军上下虽不能说已走出阴影,但士气较朱能刚逝时已大有好转。只是,随着出兵日期渐渐临近,而朝廷那边却迟迟没有消息,大家又不免焦虑起来,不知到底是否如期出兵。如若出兵,眼下张辅虽权领南征军事,但论职务不过是右副将军,位置尚在西路军主帅、左副将军沐晟之下。出现这样的权职错位,东、西两路军如何协调?可若延期,又没有征得皇上和兵部的同意。诸多事情交织一起,使此次南征的前景显得愈发扑朔迷离。
“张将军,要不将这出兵日期暂缓一下?反正朝廷的敕旨再过几日也就到了。待圣意传到,再遵旨行事,如此也稳妥些!”说话的是右参将、云阳伯陈旭。他也是燕藩旧将,与张辅关系不错。眼下形势不明,他觉得还是要等一等好。
“不错!”丰城侯李彬也接着道,“朱大帅骤薨,这是谁也没料到的。消息传回南京,朝廷会不会改变方略亦未可知。万一皇上决意暂缓南征军事,我们这边却先出了兵,那麻烦可就大了。”
陈旭与李彬皆建议暂缓出兵,张辅听罢,顿时陷入深思。原定的出兵日期是后天,眼下朝廷旨意迟迟不到,的确让他为难。
靖难时,李彬和陈旭是父亲张玉的麾下部将,他们绝不会坑自己。而他们缓兵以待旨意的建议也算是循规蹈矩,果真照此行事,自己不会有任何风险。这些张辅自然十分清楚。但是,他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
出兵的日期一早就已定下,并已传谕全军。眼下突然说暂缓,那对士气的打击太大了。朱能之死,已使军心动摇,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稳住局面;如果接下来因此使进兵延期,军中必然流言滋生。到时候如果朝廷明确南征方略不变,再出征时大军的锐气顿也被夺了许多,对接下来的战事也十分不利。
再一个顾虑就是西路军。西路军原定五日后出兵,眼下正集结在云南境内的蒙自。如果自己暂缓出兵,且不说两地相隔遥远,未必来得及通知沐晟。即便信使及时赶到,也是西路军出兵前夕了。临时改变计划,西路军士气受挫不说,沐晟也未必会同意。就算最后沐晟不得已暂缓,他也必然对自己心生不满。东、西二路互为奥援,双方主帅出现龌龉,这当然不是好事。而且眼下自己仍是右副将军,在沐晟之下,让他降尊纡贵屈就自己,这就更不合适了。
最后,张辅心中还隐藏着一丝不能为人知的忧虑,那就是暂缓出兵对自己前途的影响。从出征前永乐的态度以及调兵遣将的阵势看,这位大明天子踏平安南的决心是坚不可摧的。虽然朱能之死使其骤生变数,但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上绝不会因主帅骤死而改变计划。因此,朝廷最后的决断很有可能是计划不变。
既然仍旧出兵,那总兵官人选必须立刻定下。以目下的形势看,下一任总兵官只能从自己和沐晟当中选。论资历、论当前军职,沐晟都要优于自己。但自己是燕藩嫡系,更受永乐信任。最重要的是东路军才是南征主力,西路军只是偏师,让沐晟接任总兵官,那他就必须到凭祥来就任,这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是绝不可能的。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朱能的位置将由自己接任。
知道自己是下一任南征总兵官,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来了:作为一名资历较浅的新任统帅,他必须尽快在军中树立自己的威信,这不仅关系着征讨安南之役,也关系着自己以后在军中的地位和影响。而为帅者,杀伐果断、敢于担当无疑至关重要。自己若一味地小心谨慎,稍遇难事就要请朝廷旨意行事,这样的主帅如何让将士们敬服?而且戎马出身的永乐也不会喜欢这种畏畏缩缩的将军。若在皇帝和将士们心中留下这种印象,那他以后还有何前途可言?张辅胸怀大志,一心要做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千古名将,他绝不能允许这种自毁前途的事情发生。想到这里,他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不等了!”张辅右手握拳往桌案上狠狠一砸,随即坚声道,“出兵日期既定,不便轻易更改。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事便由本将军定夺。日后朝廷若要怪罪,本将军一力承担!”
“不错,军机瞬息万变,出兵之日不便更易!”
“后日出兵,全军皆知,贸然更改影响太大!”
“安南辱我大明甚矣,朝廷绝不会因小失大!”
张辅一说完,刘俊等三个参军亦纷纷附和。这三个人之所以如此坚决赞同出兵,除了考虑到延期带来的不利影响外,心中多少都存着些自家的小九九。刘俊是兵部尚书,但兵部还有个尚书金忠。有这样一尊大佛横在前头,满朝都把他刘俊当成了摆设。因着这层关系,他才自请从军参赞,就盼着在征讨安南的过程中攒些军功,以摆脱在朝中的尴尬处境。而黄福和陈洽更惨,他们都是因罪被免职之人,因着出征安南才得以重新起复。他们最怕延期延出一堆事端,甚至到最后使南征一役不了了之,那样他们将无功可立,仕途也就走到头了。
李彬和陈旭本也不反对出兵,只是担心张辅惹上麻烦,眼下见他勇于担当,加上三位参军尽皆附议,二人遂也不再多劝。
出兵仪式在军议后的第二日举行。坡垒关关城以北有一块空地,平日是戍边将士们的演武场,张辅将誓师的地点选在这里。这一日大清早,关城到演武坪一带沸腾了。总旗以上的将校都配上了马,刀枪晃动,战马嘶鸣。数万明军聚集在演武场上,等待出征的炮响。
三声炮响,张辅与李彬、刘俊等一干文武要员出现在会场。见主将抵达,数万大明健儿一起振臂高呼,其声直贯云霄。见大军士气尚可,张辅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驭马走到早已搭建好的帅台前,下马登阶上台。
按照事先布置,帅台中央立着一根约莫两丈高的旗杆,杆顶端挂着一面鲜红大纛,纛上用黑丝线绣着一个硕大的“张”字。旗杆旁边是一个香案,案前则铺着一块蒲垫。张辅走到桌前,双腿跪在蒲垫上面北望天拜了三拜,随即站起,转身面向众军。这时,一个亲兵牵了头油光水亮、高大精壮的黄牛过来。所有人的神情都肃穆起来——红祭大典就要开始了!
本来,在最初的计划中,今日誓师是没有红祭这一项内容的。不过确定按期出兵后,张辅临时决定加一出杀牲祭天的大戏,希望以此鼓舞士气,激发将士们的血性。
见黄牛带到,张辅沉着的大手一挥,随即十个赤膊军汉走到黄牛跟前,二人一组用手捉住牛的四只脚,前面两人,一人捏住一只角。只听见牵牛的兵丁一声大喊,十个人齐心一掀,黄牛顿时翻倒在地。牵牛的壮汉迅速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对准黄牛的喉管猛地一刀,鲜血从喉管喷出。同时,一个亲兵立即上前用铜盆将血接住。
见黄牛已死,亲兵遂起身,将血盆递到张辅面前。张辅一脸郑重地双手接过,随即转身走到旗杆面前,将盆高举过顶,默默念叨几声,再将盆中鲜血倾洒于地。待最后一滴鲜血也埋入黄土,张辅将铜盆奋力掷到地上,随即猛地转身,右臂紧握成拳,振臂高呼道:“荡平安南,活捉黎酋……”
“荡平安南,活捉黎酋……”将士们被这一套庄严的仪式震撼了。短暂的沉默过后,大家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喊声。
就在这万众一心、群情振奋之际,一匹快马从演武场北面飞驰而来。待跑得近了,马上的人顿时高喊道:“圣旨到,新城侯张辅接旨!”
圣旨到了!一时间,帅台上的众要员皆是一惊。不过很快大家就反应过来,张辅上前将颁诏行人迎到帅台上的香案前,自己随即领着一干文武要员望北跪下道:“臣张辅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征夷大将军、成国公朱能前日骤薨,今南征大军无帅,情势危饴……右副将军张辅乃名将之后,秉性稳重,才堪大任。特命继掌三军,佩征夷大将军印、充总兵官,总领南征军事。你需惕厉奋发,早日率军破敌,勿可有负重托。钦此!
“谢旨!”张辅大喜。值此出兵前夕,朝廷任命终于下达,自己总算摆脱了副将领兵的尴尬身份,这对自己、对整个南征大军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好兆头!
接过圣旨,张辅站起来整整衣袍,再次转身南面而立。此时的演武场已是一片沸腾,大家皆面向张辅放声大呼:“大帅!大帅!”
张辅被“大帅”的称呼激得豪情万丈。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不是一员偏将,而是统领二十万将士的堂堂统帅!朱能的溘然薨逝,在让他在失去了一位兄长和益友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绝佳的机遇。现在,他要用全部才能去为大明讨平叛逆,使自己成为国家柱石、一代名将!
张辅跃上骏马,抽出宝剑,尖利的剑锋直指南天。与此同时,他气运丹田,蓄积全身力量吼出了成为总兵官后的第一道军令:“全军开拔,出征安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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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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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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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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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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