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直到晌午方停,当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射出后,大地总算感受到了微弱的暖意。这时,官道旁的一片乱石中突然出现了一丝异动。在一块底部深深向里凹进去的巨石下方的洞中,竟传出一阵奇怪的响动。紧接着,一堆稻草和一块脏兮兮的油布从洞里被扔了出来。待稻草扔得差不多了,洞口处竟然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
此人身材不高,体型也略显消瘦,下颌处的胡须也十分杂乱,显然是多日未打理。头上的发髻也有些松散,看上去十分邋遢。而最让人感到恐怖的是,男子左右两边的脸颊上竟都各有一大片红褐色疤痕,明显是沸水烫伤所致,看上去十分恐怖。
“呜……”似乎很久没有见到如此温煦的日光,初出石洞的男子显得有些兴奋,口中也发出欣喜的呼声。只是若在旁人听来,他的嗓音实在太过沙哑,若不仔细分辨,倒像在哭咽似的。
在阳光下站了一会,男子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左手伸进怀中摸索一阵,掏出几个已经发霉的窝头,然后狼吞虎咽起来。
就在男子埋头啃窝头时,官道的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之声。男子闻声一震,继而一跃起身躲到道旁的一块大石后面,小心观察着远方的动静。
马蹄声越来越响,很快,官道上已出现一队明军骑士的踪影。待再近些,连骑士们的铠甲都已能看清。这队骑兵人数不少,足有三四百之众,与长年戍边、全身上下遍布风尘的明军巡边戍骑不同,这些骑士个个鲜衣怒马,看上去十分精神。
不一会,马队离男子藏身的巨石只有十余丈远了,他甚至已经可以看清骑士们的面容。待马队越过巨石时,男子全神贯注地向队伍中来回打望,似乎在搜寻什么人的踪影。
很快,他的目光聚集到了一个青年骑士身上。此人头戴貂皮鞑帽,外套一件对襟罩甲,里面是一件橙红色的[(左衤右曳)(左衤右散)],腰间则别着一柄长条形的铁刀。当男子看清刀柄上的银十字护手和包着鲨鱼皮的刀鞘后,他终于确认了这个骑士的身份,当即心中一顿狂喜。
“哦……”就在青年骑士的坐骑行过巨石的一刹那,男子高呼一声,双手向天挥舞着从巨石后头冲了出来。
“有刺客,保护殿下……”男子的出现让骑士们大吃一惊。很快,青年骑士身边的一个内官便高叫出声,两侧的骑士纷纷下马拔刀,向男子冲了过来。
眼见对方如临大敌,男子却恍若未觉,只管向官道上狂奔。很快,两名骑士冲到身前,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擒住,并死死按在了地上。
“呜……”尽管全身被死死按住,但男子却仍未安分。与一般刺客不同的是,男子并未做任何抵抗和挣扎,口中呜呜作声,似有什么话要讲。只是他本来就嗓音沙哑,方才被按到地上时,又吃了一大口灰土,此时再发出声来,就更显得含糊不清,让人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
“王爷!”见刺客已被制服,青年骑士身旁的内官又道,“刺客已经擒住,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
“刺客?”被唤作王爷的青年骑士望了望男子,不屑地摇摇头道,“不像!哪有这么弱不禁风的刺客?此人手中无刃,侍卫们亦未找到暗器,如此做派,岂会是来行刺?”
“嗯嗯!”听得骑士这么说话,男子激动得连连点头。
“此人倒像是有话要和本王说!”见男子这般,青年骑士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当即大手一挥道,“将他带过来,本王要亲自审他!”
“是!”听得王爷下令,按住男子的两名侍卫忙答应一声,遂将男子从地上提起,押到青年骑士跟前。
“你是何人,来寻本王何事?”望着男子丑陋的脸,青年骑士心中一阵恶心,说话的腔调也带着几分鄙夷。
丑男子并不在乎青年骑士的态度,他脸上忽然浮出一丝古怪的笑容,但旋即敛去,只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后道:“请二殿下即刻以堕马受伤为名,请旨返回京城!”
“什么?”青年骑士脸色一变,当即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奸贼,竟敢在本王面前胡言乱语?看我不割了你的狗头!”
青年骑士的威吓,丑男子置若罔闻,只是冷哼一声,加重语气道:“二殿下,你若不听我言,用不了多久,春和殿就是世子的了!”
“啊!”青年骑士浑身一震,望着丑男子让人生厌的脸,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永乐元年六月,北京,此时离靖难之役结束已过去整整一载。北平城在承受了长达三年之久的战火洗礼之后,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
根据新任天子的旨意,大明恢复两京制,北平于永乐元年二月正式升格为行在,改名北京——这是洪武初年一度用于开封的旧名。北平府改称顺天府,北平省更名北直隶。与之相对应,京师金陵称为南京,应天府名称不变,原先的直隶改名南直隶。同时,朝廷在北京设立行部与行在后军都督府,负责北京军政事务。
两京制的确立,对北京的影响无疑是相当巨大的。虽然与前元大都相比,行在的地位仍稍低些,但较之之前的一省省会,已不可同日而语。
伴随着地位的提高,北京也以惊人的速度繁华起来。三年征战,造就了大批靖难功臣。一朝登基,永乐自也不吝爵禄之赏,他们统统被授予要职,其中不少还受封为公、侯、伯等爵位。靖难功臣大都出自北平,虽然现在他们许多人已迁居南京,位列朝班,但仍有不少留在北京,负责行在事务。天子行在,权贵聚集,又岂会荒凉?一年间,北京城内万千豪宅拔地而起,四方商贾蜂拥而至,旧都再次焕发新颜。而可以确信的是,不久的将来,朝廷还会在这里大兴土木,营造宫室,北京再现辉煌指日可待!
就在北京城以朝气蓬勃的姿态迎接着日新月异的变化时,其核心所在——燕王府内却仍是一片波澜不惊。先前的燕王与王妃都已住进了南京的紫禁城,成为大明的皇帝与皇后。眼下,这座潜邸的主人是昔日的燕世子——当今皇长子朱高炽。此时,他正坐在琼华岛山顶凉亭的石桌旁,望着满池碧波,一副心事重重之态。
“殿下,金先生来了!”
王景弘一声尖细的呼唤,将朱高炽从无尽遐思中唤醒。他一愣,忙端正坐姿正容道:“快快有情!”
“臣金忠叩见殿下!”不一会儿,金忠气宇轩昂地走来。一进亭,他便跪倒于地,行了一叩之礼。
“先生快快请起!”朱高炽忙起身将金忠从地上扶起,引至石凳上坐了才道,“我素以师礼事先生,岂能受此大礼,倒是折杀我了!”
金忠坐定,掸掸袍脚上的尘土一笑道:“天地君亲师,君在师前,臣行礼本是应当。何况前日敕旨抵燕,陛下召臣回朝述职,今日特来向殿下道别,自当以君臣之礼奉之!”
闻言,朱高炽神色一黯。金忠要回南京的事他早已知晓,只是此刻亲耳听其说出,一时间仍有股说不出的落寞。
金忠是去年九月回的北平。当时大局已定,永乐遂履行诺言,大封靖难功臣。金忠在军中参赞多年,居功至伟,这封官的事自然少不了他。本来,论对靖难的贡献,金忠完全当得起一个爵位。不过自太祖大封开国功臣以后,大明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斩将破敌大功者不得封爵。金忠是文臣,虽有随军出征,但只负责运筹谋划,因此虽然功大,却终究也没有像丘福、朱能那些武将一般受得爵位。
不过,永乐也没有亏待这位劳苦功高的军师。在大封武将之时,金忠也由正五品的燕府长史擢为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金忠并未到工部当值,而是被直接派回北平,协助仍在北平留守的朱高炽。现在刚过了不到一年,永乐又一道敕旨将金忠召回南京。奇怪的是,此道圣旨中永乐命其尽快返京,但用意却只字未提。乍接到这样一道奇怪敕旨,饶是金忠聪明绝顶,一时间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也不敢有丝毫耽搁,便赶紧交接了手中事务,即日就要启程。
对金忠的突然离开,朱高炽心中其实十分不愿。一来,他与金忠师徒情深;二来,如今的他急需金忠这样一位智谋无双,又与自己情深义厚的师父从旁襄赞。
朱高炽眼下的处境并不好,作为太祖亲封的燕藩世子,当今天子的嫡长子,从礼法上说,他是东宫的不二人选。可是父皇登基已有一年,母亲也正式册封为后,可他的身份却仍是个不尴不尬的皇长子!自靖难成功以来,他日盼月盼,指望一道旨意召他回京。可父皇一直以北京为北方重镇、天子行在,需皇子坐镇为由,让他继续留守。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今年以来,朝中文武大臣乃至周王已连上三道奏疏,请天子早立太子、以定国本,可父皇却一直敷衍搪塞,就是拖着不办。尤其令他惶恐的是,父皇在回应大臣的敕旨里竟还有“长子智识未广,德业未进,储贰之位,岂当遽承”的话。什么叫“智识未广”?什么叫“德业未进”?说白了就一句话,自己不合父皇心意。每念及此,朱高炽莫不胆战心惊。现在,连唯一可以倚重的金忠也要离开,他伤感之余,对前途也更生一股悲凉之感。
朱高炽的心结,金忠心知肚明。今日前来,他也有一肚子的话要和这位学生说。待王景弘将茶煮好奉上,金忠一挥手,内官都人们便蹑手蹑脚地退到山下,他便将身子往朱高炽这边凑了凑,轻声道:“臣冒昧,敢问殿下心意究竟如何?”
朱高炽正在端茶,闻言右手顿时一抖,滚烫的茶水从杯中溅洒到手上,引来一阵钻心的疼。他掏出手帕,将水渍擦了,强忍着痛干笑道:“先生此言何意?”
“眼下并无他人,您又何必讳言?如今储贰之位空悬,殿下身为嫡长子迟迟不能继位,莫非您对此真无意乎?”金忠紧逼着道。
朱高炽一阵默然。一直以来,他与金忠对这夺储之事都是心意相通,但像今日这么直白倒是第一次。而他也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与金忠当面密谈,接下来这位师父就要回京履职,再见面时,东宫之事恐就成定局了,故其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
虽然明白金忠是要自己表态,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本来,对这太子宝座他于情于理都是当仁不让,可眼下的形势,父皇却对他多有不满,反而宠爱次子朱高煦。朱高煦能征善战,靖难中又屡立大功,这些都是自己比不了的。何况朱高煦久在军旅,与武将们关系甚笃,可以轻易获得那些燕藩旧将们的支持。父皇的江山是靠武力打下来的,有这样一个武功赫赫又深受燕藩旧将拥戴的二弟在,他虽然占据名分大义,但也没有多少把握。于是,朱高炽一声苦笑摇头道:“天意难测,如之奈何?随波逐流,由着他去吧!”
金忠万没想到,朱高炽竟是这个态度,一时有些发急:“殿下岂能这般想?正所谓事在人为,岂能稍有挫折便听天由命?再说了,何为天意?立嫡立长,这才是千古不变之天意!殿下身居嫡长之位,本就已天命在手,又何来难测之说?”
闻言,朱高炽一阵默然。金忠知道,朱高炽虽然心地仁慈,但有时懦弱了些,尤其是在面对他那个威武盖世的父皇时。不过金忠也明白,相比那个粗暴鲁莽、不可一世的朱高煦,眼前这位大殿下无疑更适合做一国之君,这也是他鼎力支持的原因之一。
眼见朱高炽不语,金忠遂冷笑一声道:“若臣所料不差,殿下如此犹疑,八成是担心争储不成,反招祸患,故存了退避三舍,以免其祸的念想。不知臣所言可是?”
被金忠说破心思,朱高炽的脸顿时一红,尴尬一笑道:“先生果然好眼力。我是想兄弟阋墙,既伤亲情,又祸国家。父皇既然中意二弟,那我去位让贤也未尝不可。昔泰伯让位于季历,方有七百年姬周。我若能效法先贤,倒也不失为一千古美谈。何况储贰之位事关国本,我身体孱弱,贸然窃此重器,恐亦非好事,不若仅为一闲散亲王,逍遥一生,也无不可。”
“糊涂!”话音一落,金忠却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朱高炽从未见他这般态度,惊讶之余顿时也张大了嘴巴。
“殿下之言有三大谬!”金忠大声道,“其一,殿下说皇上中意高阳王,臣不知此言从何而来。陛下虽未许立您为太子,可也未说要立高阳王。四个月前,陛下还下旨命高阳王赴开平备边,若其果真属意高阳王,又岂会在此时命其离京?”
朱高炽浑身一震——对啊,父皇如果要立二弟,自当会留其在京网罗势力,又岂会将他打发到开平那个塞外孤城去?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一动。
“第二,殿下说愿效法泰伯避位让贤,可高阳王果真为贤乎?”金忠深吸了口气冷冷道,“高阳王自小顽劣,此在燕藩时便人所共知。长大以后,其又混迹于行伍,不读经书。像此等人为将尚可,于治国安邦却一窍不通,使其位居东宫,将来继承大统,岂是国家之福?”
“先生这话偏激了吧。二弟读书虽然差些,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何况父皇在藩邸时常说二弟似他。以父王之文武全才,能说出此等话来,二弟文治功夫也未必差到哪去。”
“所谓似者,有形似,有神似。昔皇上不过一藩王,平日只干军事,不涉民政,故文道上虽有修为,但并无建树。高阳王行伍打磨多年,要在作为上效仿皇上并不难。但如今陛下已为帝王,经济天下的本事又岂是一介武夫效法得了的?若高阳王果真有此能耐,陛下何以犹豫不决?所以,昔日之高阳王与皇上最多只是形似!”
“是这个道理!”听过金忠分析,朱高炽信心大涨,精神也明显振奋许多。
“敢问先生,这第三谬为何?”
“其三谬者,臣是笑殿下做了个黄粱美梦。殿下想做闲散亲王,安乐一生,可纵览群史,殿下见过几个废太子得以善终的?殿下乃嫡长子,身份几近储贰,即便主动放弃,高阳王又岂能安心?以其凶狠心性,一旦今上驾崩,恐怕他第一件事就是将您一家处死,以绝后患!”金忠冷哼一声,顿了顿又道,“昔隋炀帝夺杨勇太子之位犹不知足,继而勾引母嫔,事发后又杀父弑兄,今高阳王之阴鸷狠毒几近杨广,就算他不敢杀父,但弑兄却未必做不出来!”
金忠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朱高煦不仅在靖难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就是天下太平后也没收敛性子。永乐登基伊始,为了巩固政权曾连兴大狱,严惩不肯归附的文官,而朱高煦正是这场大清洗中的急先锋。朝中不肯归附的绝大部分都是文臣,而他一向对文臣没好感。加之在洪武朝时文臣没少在朱元璋面前参朱高煦,一度对他受封郡王都造成了影响。虽说最后有永乐相护,他并未受到什么惩罚,但这份梁子算是结下了。此番朱高煦主持清洗,那更是旧账新账一起算。在他变本加厉的搜捕和拷打下,那些建文忠臣及其家属都受到了极其残忍的虐待。这一点,不仅让归附的建文旧臣惊恐不已,就连永乐也觉得有些过了。前番命他去开平,也有让其避避风头的意思。
正所谓乱世用重典,清洗不归附的建文旧臣是震慑人心、迅速稳定局面的最有效办法。金忠对此心知肚明,故他当时并未阻止,但对朱高煦的这种残忍行径,他却看不过眼,并一直耿耿于怀。
听了金忠的话,朱高炽满脸通红,不过仍然犹疑道:“二弟岂会和隋炀帝这等暴君一般?”
“殿下又怎能保证不会?”金忠一哂道,“依臣看,高阳王此人狼子野心,不比杨广少得半分。只不过高阳王张扬,而杨广得逞之前则多隐忍罢了!”
此时,朱高炽不说话了。细细回想,二弟确实一直骄横太过,平日里目无自己这个兄长也就罢了,还毫不避讳地透露出取而代之的野心。在战场上他虽然骁勇善战,但同时嗜杀的名声也一直相伴,当初靖难时,他曾不顾父皇的再三戒令,将四千俘虏一律坑杀。此等心性,倒确实和杨广无二。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寒噤——若二弟果真是杨广,那自己岂不是就是那杨勇?他不敢再往下想。
“先生说得在理,我确实糊涂了!”沉吟再三,朱高炽肃然起身,一脸正容地朝金忠深深一揖。
金忠长吁了一口气,他之所以费尽心机软哄硬吓,其目的就是要让朱高炽坚定心志。否则他在前面冲锋陷阵,一回头这位正主撂了挑子,那可真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既然殿下心意已决,那臣岂能退缩!”金忠双手一拱郑重道,“殿下放心,此番回京,臣必竭尽所能为殿下请命。臣拼得这条性命,也要保殿下入主春和殿!”
朱高炽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金忠早已下定决心,要全力助自己夺储!想到金忠这般情重,他心头顿时一热,当即一撩袍脚跪下哽咽道:“先生恩德,我没齿不忘!”
“殿下快快请起!”金忠大惊,忙将朱高炽扶起,“京师那边,臣自会代殿下张罗,唯望殿下在北京一定要小心谨慎。值此关键时期,万不可出岔子,授人以柄!”
“先生放心,我晓得……”
“宣工部右侍郎金忠进殿!”伴随着一长串尖利的叫声,金忠整理好衣冠,恭恭敬敬地走入乾清宫暖阁内。
“臣工部右侍郎金忠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进殿,金忠马上俯跪于地,恭敬行礼。
“世忠来啦!你与朕又何必客套,快快起来!”一个久违的洪亮声音传来,金忠心头一热,忙又叩了个头,方抬脚起身。
“赐座!”洪亮的声音又响起,旋即,一个小内官端了个红木圆凳过来放到跟前。
金忠又道谢一番,才小心坐下。待坐稳后,他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一年未见的大明天子。
朱棣今天穿着一身金黄色的天子常服,腰间束着一条镶满金玉琥珀透犀的束带,显得十分精神。
“呵呵,世忠一年未见,似乎有些发福了!”金忠正打量着,永乐已先开口。这时,乾清宫打卯牌子马云端了一小盘碎冰过来,永乐用镊子夹了一片放到嘴里,又指着盘子道,“拿去给世忠用,他进宫路上走了半天,想来也是一身汗,正好给他降降火!”
“谢陛下!”金忠忙又起身道谢。
这片刻工夫,永乐又赐座又赐冰,言语间也嘘寒问暖,他听了心里暖乎乎的。待用了片冰,金忠放下镊子,接着永乐的话笑道:“托陛下与大殿下的福,臣这一年在北京养得是心宽体胖,若陛下再晚两年召臣,臣恐怕连上马都得费番功夫了!倒是陛下,虽然精神还好,只是身子似乎比靖难时还瘦了几分!”
“是啊!”永乐叹了口气,摇摇头苦笑道,“这做皇帝竟比出兵放马还累上百倍!自打朕登基以来,竟没一日睡得超过三个时辰。你道朕精神不错,其实这都是强撑着!国家百废待兴,朕就是旰衣宵食,仍嫌时间不够,这身子能不瘦吗!”
见永乐满腹牢骚,金忠不由暗暗好笑。正想着顺着永乐的话头拍几句马屁,他忽然心念一动,随即一叹道:“皇上说得是。要是身边有人能分担一二,陛下也不至于劳累至此!”
永乐眼珠一转,随即笑骂道:“好你个世忠,真会见缝插针,看来这一年炽儿没白养你!”见金忠欲张口,永乐忙摆手阻止道,“今天不谈这个,你我君臣二人一年未见,朕索性也偷得浮生半日闲,与你醉上一遭!”
金忠讪讪一笑,又看了看沙漏方道:“陛下赐宴,臣自是感激无尽。只是眼下刚进酉时,用晚膳未免早了些吧?”
“不早了!”永乐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道,“早朝过后,朕便在这里批阅奏本,午膳也忘了吃。你一来,朕便觉得饿了,正好借此机会你我二人小聚一番。”
“不想陛下辛劳至此!”金忠叹道。
“习惯了!以前在军中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吗?”永乐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指着金忠略略凸起的小腹打趣道,“哪像你这般,甫一富贵,便已是大腹便便了!”
说笑间,御膳房已将晚膳送了进来。因永乐晚上还要批阅奏本,所以上的都是些温火膳,酒也都是些水酒,但金忠仍十分激动。以前在军中,两人啃一块干粮的事也没少干。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永乐已贵为天子,待自己仍一如既往,金忠岂能不感动莫名?这些普通的家常菜式,在他的眼中却远胜于一顿饕餮大餐。
膳用完,永乐还要批阅奏折,金忠遂告退出宫。待走出灯火辉煌的乾清宫,一阵凉风吹来,金忠的脑子清醒了些。仔细回想起方才永乐召见的经过,金忠忽然生出一丝疑惑,皇上怎么一件正事也没跟我说呢?
在之前接到的圣旨上,皇上催其速回之意跃然纸上,甚至连期限都有注明。按道理,这要么是皇上有拿不定主意的大事要和他商量,要么就是有要事让他去办。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迫在眉睫的急务。可刚才召见,虽然皇上亲切之情溢于言表,却丝毫不涉及政务,这就让他犯了迷糊:总不能是皇上想和我聊天,才这么急着召回的吧?
金忠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之下,只得揣着满腹心思打道回府。
金忠的府邸位于中城延龄巷内,原是建文朝礼部尚书陈迪的旧宅。建文覆亡后,陈迪拒绝归附,被满门抄斩,宅子被朝廷收回赐给了金忠。不过金忠在这里没住几日便回了北平,故宅子一直空着,只留了几个下人看门。金忠骑马回到府前,管家老张七便迎了上来,牵住马缰满脸堆笑道:“老爷可回来了!小的和游驴子听说老爷回京,一早就在巷子口候着,后来才知道老爷直接进宫去了。游驴子还埋怨小的老糊涂,应该一大早就到三山门外码头接着,说老爷是三品大员,怎能连个迎接的家人都没有,就这么孤零零进城呢!”
老张七与游驴子都是当初金忠入燕府后,永乐拨给他使唤的下人,后来金忠入京,就将他们召到京师府邸做了正、副管家。老张七年过半百,头发已经花白,但手脚仍极麻利,脑袋也机灵,就是嘴皮子有些啰嗦,以前金忠还有些不喜欢。不过一年未见,再听到这熟悉的聒噪,他反而生出几分亲切。
“这一年我不在家,你等也辛苦了!”金忠边下马边笑道,“你还是这么多话,小心老爷我一不耐烦将你逐出家门!”
“小的就是死也不出金府大门的!”老张七憨厚地笑道,“老爷一向对咱下人厚道,哪能为这点子小毛病就赶小的出府?要是俺话多惹老爷烦,那以后少说些就是了。老爷是大人物,成天想的都是天下大事,咱也该有这份机灵,不能搅了老爷的心思……”
“好了好了,刚要少说些,这就唠叨上了。你这张嘴要能管住,江水都能倒流了!”金忠又好气又好笑地摆摆手道,“不说这些了,我也累了一天了,赶紧命下头烧水!”
“老爷可是要沐浴?打天黑起这水一直就烧沸着,澡盆子也都备好了。不过老爷现在怕是用不成。”老张七回道。
“为何?”金忠正准备进府,闻言便停住脚步问道。
“回老爷!”老张七答道,“尚宝司序班袁大人来访,已在花厅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尚宝司序班?”金忠一愣,随即笑道,“原来是袁忠彻啊!他来了么?那我可不能怠慢!”说着一撩袍脚,昂首入内。
一过仪门,袁忠彻爽朗的笑声便传了过来。金忠跨进房门笑道:“静思兄,何事笑得如此开心?何不与我分享一二?”
“世忠兄回来了!”见金忠进门,袁忠彻也起身笑道,“你是大忙人,一回京就入宫,把老弟我晾在府里不理。正好游驴子过来要找我相面,我便给他瞧瞧!”原来游驴子和袁忠彻都是燕府老人,以前也都熟稔,故彼此倒也随便。
“相面?”金忠踱到桌旁坐下,望着一旁侍立的游驴子笑道,“老爷我也是相士出身,为何不来找我,反倒舍近求远去找袁大人?”
游驴子没料到金忠会这么一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憋红了脸“嘿嘿”笑着。倒是一旁的袁忠彻不管那么多,只笑道:“还不都怪世忠兄你一张臭嘴,往日里给下人看相,见谁都往坏了说,大伙儿都怕找你。”
金忠一愣,不禁哑然失笑。当初他在灯市口打着“天下神算”的幌子给朱高炽测字,此事后来经狗儿这长舌头一渲染,顿时轰动燕府,燕藩僚属和下人们纷纷来寻他看相,金忠实在不胜其扰,也不想落个“方伎之士”的名声,影响燕王对自己的印象,故见了谁都往坏里说三分,久而久之大伙儿都不敢来寻他了。他哈哈笑道:“看来我这毒舌头太过了,连家奴看相也得另寻高明,只不知你看这游驴子面相如何?”
“我不比你好到哪去!”袁忠彻哈哈笑道,“你曾说游驴子这辈子都是奴才命,他求我看他下辈子。我一瞅也就比今世略强,能当个小商贾,虽然衣食无忧,但还是贱籍!”
“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游驴子在一旁老实巴交地嘿嘿笑道,“小的也知道自己没贵人命,只要能太太平平地过,十辈子商贾也乐意!”
“知足常乐,你明白这一点实属难得!”金忠指着游驴子笑道,“其实命虽天定,但人力亦可易之,这袁大人之父乃我大明第一名道,你好好巴结巴结,他一高兴,回头请他父亲大人给你改改气运,虽不能让你下辈子大富大贵,但做个富家翁还是可以的!”
“真的?”游驴子一听顿时大喜,忙凑到袁忠彻跟前作揖道,“袁大人大慈大悲,回去见得令尊一定要帮我求求,他老人家法力无边,吹口气都能让小的受用三生!”
“行了行了!”袁忠彻哭笑不得地挥挥手道,“这事我记下了,你赶紧去给我弄一桌子菜来,再上两坛好酒,我要与你家老爷痛饮一场!”
“好咧!”游驴子一吆喝,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一转眼工夫,三荤三素六大盘菜便被端了上来,并随菜带来两坛陈年绍兴花雕。
金忠刚在宫里用完膳,此时倒不太饿,只陪着袁忠彻喝了点小酒,其间聊聊这一年间彼此经历的诸般流水事。谈着谈着,便扯到了此次稀里糊涂回京一事上头。两人关系莫逆,故金忠也不瞒他,遂把心中疑虑说了,末了道:“陛下心急火燎地召我回京,回来后却又跟没事人似的,这其间究竟为何,我始终揣摩不透,总不成是让我回工部当值吧?”
见金忠满腹疑云,袁忠彻只是一笑,将杯中黄酒小抿一口道:“就知道你会有此惑!其实我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哦?”金忠眼光一亮,“此话怎讲?”
“皇上召你回京,其中大有深意!”袁忠彻从盘里夹了一颗小豌豆,放到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道,“世忠兄你想,当今天下,以何事最重?何事最急?”
“你是说招抚流民,屯垦复耕?”金忠疑惑道。
袁忠彻一哂道:“恢复民生自是要务,但朝廷这一年里已多有布置,接下来只需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便可。此事急也急不来,虽然重要,但已谈不上急迫!”
“那就只有立储了!”金忠说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猜想。
“不错!”袁忠彻放下筷子沉声道,“东宫事关国本,今上登基已有一载,而太子却迟迟未立,此等局面若再延续,不仅天下流言四起,就是朝中也会生出动荡,弄不好还会闹出党争。今年以来,群臣和诸王已连上三道奏疏,请立太子,皇上虽全部驳回,但也知此事迫在眉睫。此番突然召你回京,必是和立储有关!”
“照你这么说,莫非皇上已有意立大殿下为太子?”听到这里,这个念头突然在金忠脑海中冒了出来——他是满朝皆知的“世子系”,若皇上果因立储一事召其回京,那目的只有两个——向自己问计或者让自己为世子造势。而不管是哪一种,十有八九皇上已倾向立朱高炽。否则,又何苦让自己急匆匆赶往京城?
“世忠兄果然机敏,不过未免太心急了些!”袁忠彻淡淡一笑道,“皇上若果真已属意大殿下,那直接暗示朝臣再上奏一次,然后顺水推舟就是。此等水到渠成之事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何必非要召你回京?”
“那这又是……”听袁忠彻这么一说,金忠顿时又有些糊涂了。
“世忠兄久在北京,对朝中情况不甚了解,故一时也想不明白!”袁忠彻压低了声音,“其实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却说得过了!”
“此话怎讲?”金忠洗耳恭听。
“皇上心意确实已发生改变,正向大殿下靠拢,但是否就立他为储却仍在权衡之中!”见金忠仍不明白,袁忠彻遂耐心解释道,“要想讲明白此事,首先要明白皇上的心意究竟如何。朝中大臣皆以为皇上拖延立储,原因是他老人家心中属意二殿下,而恪于大殿下的嫡长子身份不敢妄动,其实大错特错也!”
“大殿下是嫡长子,又是太祖亲封的燕世子,入主东宫本是顺理成章之事。但自元旦以来,群臣与周王接连三次上疏劝立太子,陛下却始终搪塞。由此可知,陛下对大殿下并不满意。”
“皇上膝下仅有三子,三殿下年纪最小,且素无出众之处,自无可能继统。那这么算,能取代大殿下之位的就只有二殿下。二殿下能征善战,在靖难中又屡立大功。相较于大殿下之文弱多病,皇上宠爱二殿下也是自然。不过话说回来,毕竟太子之位事关重大,皇上也是明君,绝不会凭一己之好恶而一意孤行。而二殿下虽然善战,但品性顽劣暴躁,对朝政更是一窍不通,这些短处,皇上也都看在眼里。”说到这里,袁忠彻不屑道,“朝臣皆一叶障目,以为是立嫡立长的礼法框住了皇上心意。其实今上是何等人,他以八百壮士起兵,短短三年便问鼎天下,此等威势,便是太祖也未必抵得上。他若铁了心要立二殿下,区区礼法又算得了什么?天下人说三道四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二殿下还有丘福他们这帮燕藩旧将的拥戴!皇上之所以久不能决,实在于二子各有优劣,皆不尽合其心意,这才是他拖延立储的真正原因!”
袁忠彻一席话,金忠听在耳里,犹如醍醐灌顶。一直以来,他也认为永乐不立储是因为心向朱高煦的缘故,此时听了他的分析,才搞清楚真实的原因。
“摸清楚皇上的心思,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解释了!”袁忠彻接着道,“就本心论,陛下最想找一个和他一样的文武全才当太子。但症结在于,他膝下只有三个皇子,能当太子的又只有这两位,他老人家别无选择。一开始,陛下没看透这层,或者看透了内心却不愿承认,故一味拖延。但日子拖久了,东宫一直空着也不是办法,只得认清现实,找一个相对适合的人选立为太子。而两人之间,大殿下虽然文弱且过宽仁,但至少知书达礼。在皇上看来,将来若由他继承大统,就算不能有太大作为,至少守成还是不成问题的。而二殿下则不同,其凶顽暴躁,又生性好斗,毫无治国理政之才。让此等人当太子,将来继承大统,皇上又岂能放心?两者权衡,大殿下自然要胜出一筹。所以,我说他老人家心意已偏向大殿下!”
“原来如此!”金忠拊掌一叹,但旋又问道,“可照你这么说,那皇上就应该直接立大殿下为储啊?何以依旧犹豫不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袁忠彻摇摇头道,“陛下虽贵为天子,但毕竟也是人啊!是人就有喜好厌恶。二殿下英武过人,皇上喜欢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又在靖难中屡立大功。有了这些因素,想让皇上完全抛弃私念又岂能轻易办到?”wWW.ΧìǔΜЬ.CǒΜ
金忠一阵默然,半晌方喟然一叹道:“静思果然洞悉人心,一番分析使我茅塞顿开!”
“世忠兄谬赞了!”袁忠彻谦逊一笑,又继续道,“既然判定了皇上的心意,那他为何急召世忠兄回京,也就有了解释!”
“还请静思明言!”
“这还要从朝局着手。当今百官之中,两位殿下各有支持者!二殿下这边,是以丘福为首的燕藩旧将。二殿下久在军旅,与诸将关系非同一般,何况其以武功闻名,武人对他也亲切,有此因素,他们自是支持二殿下。而拥戴大殿下者主要有三,”袁忠彻伸出三根手指头,“一是诸如我与顾成这般当初协助世子留守北平的旧臣,只是我们人数太少,功绩地位也不能和丘福他们比,难成气候。二是归附的建文朝旧臣,他们大都是文官,本就不喜欢尚武嗜杀的二殿下,何况皇上登基后二殿下亲自主持清洗,其间杀戮太多,归附的建文旧臣对此敢怒不敢言,但在立储一事上必然会站在大殿下一边。其三,则是李景隆、茹瑺、王佐这几个。他们开金川门迎天兵入京,也算是靖难功臣了。不过二殿下素瞧不起李景隆,丘福他们更是不把这些曾经的手下败将放在眼里,平日百般羞辱,逼得他们只能另寻靠山,想通过立储一事攀上大殿下这根高枝,以在朝中站稳脚跟!”
“那在静思看来,这两派孰强孰弱?”听完袁忠彻的分析,金忠紧接着问道。
“平分秋色!燕藩旧将乃永乐朝之根基,个个位高权重,与皇上关系也密切,说话分量当然更重;文官虽是建文旧臣,地位声势不能和燕藩旧将比,但他们是士林领袖,把控天下舆论,再加上有我等世子旧臣和李景隆他们几个迎附勋贵支持,两方基本势均力敌!”袁忠彻不加多想就给出了答案,“皇上不愧为圣主,今年一开春便将二殿下打发去开平,这便是有意要保持朝堂均势,如此方能兼听则明。否则二殿下身在京师,朝中舆论难保不会偏向他。且若由着他日夜在御前侍奉,皇上也难免受其影响。”
“照你这么说,皇上此番召我回京,岂不是有意要破此均势?”金忠心中一喜,似乎已有些明白了。
“不错!”袁忠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你本就是世子一派主将。此番回京,世子一方必然声势大涨。而且靖难之役,你始终随军参赞,地位形同军师,是眼下唯一能够压制燕藩旧将的文官。皇上明知如此,却选在这个节骨眼将你召回,其意不问自明!”
金忠眼前豁然开朗,不过稍加思忖,他又提出了另一个疑惑:“皇上既然倾向于大殿下,又急召我回京,照理说应是有所指示,为何方才召见时,他老人家却只字未提?”
“皇上这叫欲言又止!”谈话间,袁忠彻已将满桌子菜扫了个精光,他不慌不忙掏出手帕擦擦脸上油汗,又呵呵笑道,“他老人家既然急着召你,自是要拿你派上用场。只是舍次就长,毕竟有违陛下的私心。待见到你时,他念及二殿下的功劳,故又于心不忍,缄口不言也是有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陛下本就不想明言,留着就让你自个儿揣摩!咱们做臣子的,也得体谅陛下的难处,何必硬要他老人家亲口讲出来呢?”
金忠再无疑惑,再回想一番,他愈发觉得袁忠彻的分析在理。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道袍的老友,金忠心中不由惊叹连连——一直以为他仅是相术出众,不想其对人心的揣摩也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亏得他推崇老庄,对宦途不太在意,否则凭着这份能力,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世忠兄为何如此看我!”见金忠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袁忠彻不由“扑哧”一笑道,“可是觉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乎?”
“非也!”见袁忠彻打趣,金忠也是一笑,“只怪我往日眼拙,竟不知你还有这等读心的本领!”
“此事不足为奇!”袁忠彻摆摆手道,“我本就是方伎之士,擅长就是相术。所谓相术,名为相人,实则相心。唯有读懂人心,知其品性心境,方能测其来日祸福。否则仅凭面相,真能窥得其前程命运乎?”
“至理之言!”金忠至此佩服得五体投地,“想我往日亦以相术闻名,但未通此理,今日听静思心得,倒叫我惭愧无地!”
“世忠兄无须惭愧,其实你同样善于相心,不过着眼之处不同罢了。我之相心,在于相个人之品性,所相不过一人一事;你之相心,却在于据形势变幻而推理,所相者虽不及于具体人事,但可包罗万象。故你可赞襄陛下统帅三军,我却只能做些旁门左道。以此而论,我之相术与你倒有万里之遥了!”袁忠彻大笑道。
“静思折杀我了!”金忠知其自谦,也是一笑,又转过话头道,“相术要义,你我改日再谈不迟。眼下最要紧者,是如何为大殿下张目。照你的推论,皇上虽有意于大殿下,但仍有犹疑,万一我行止不当,反会坏了大事!”
“不错!”袁忠彻也敛了笑容,正色道,“眼下我们虽占了上风,但其中也不乏变数。依我之见,你接下来一是要制衡丘福等武官。其二,就是借你的声望将支持大殿下的各方势力统合到一起,造出声势,促使陛下尽快将立储之事定下来。只有行了册封嘉礼,此事才算敲定!”
金忠沉吟一番道:“联络各方倒是没有问题,只是仅靠营造声势,真能让陛下下定决心么?”
“所以还需你做第三件事!”袁忠彻接着又道。
“何为第三件事?”
“寻贵人相助!”
“寻贵人相助?”金忠一愣,随即眼中透出一丝疑惑,缓缓道,“莫非你是要我去几位娘娘那里撞木钟?”
“你想到哪儿去了!”袁忠彻哂笑道,“若要走后宫的路子,我这方伎相士不比你个外臣方便?再说了,后宫不得干政,就是皇后娘娘在这件事上头也是搭不上口的,其他几个贵妃就更不消说了!”
“那你要我寻谁?”金忠皱着眉头道,“要说贵人,除了娘娘们,那就只有三殿下了。可这事陛下哪会听他的?而且他一向与二殿下走得近。”
“世忠兄这就是一孔之见了!”袁忠彻起身,踱到房间角落的面盆架旁,拿了条湿毛巾抹了把脸,扭头笑道,“所谓贵人,并非仅指与圣上关系亲密,像皇后和三殿下他们,纵然是圣上至亲,但立储一事,本非其所能过问,贸然求他们插手,纵然得允,也必然会引起皇上反感,如此反倒不美!”
“我明白了!”金忠幡然醒悟道,“静思说的贵人,是要身份恰到好处,有资格在此事上头一抒己见,而且他的话能入圣上之耳。”
“不错!”袁忠彻回到桌旁,提起袍脚重新坐下,一本正经道,“既然立储是国家政事,就需从朝中大臣入手。眼下文武重臣中受圣上倚重的有好些个,但大多与你和丘福这般,与两位殿下渊源颇深,且早就摆明立场,此时再进言也不过是老调重弹,想影响陛下最终决断恐怕不易。但若能寻得地位超然,与此事利害关系不大,且深受陛下信任者暗中相助,或可起到不期之效!”
“地位超然,无关利害且受陛下信任……”金忠口中喃喃自语,脑海里迅速将朝中大员梳理了一遍,倏地一抬头道,“那自然非姚广孝师父莫属了!他跟随陛下多年,陛下一向以师礼敬之,凡有进言莫不听从。而且他是出家人,于尘世了无牵挂,地位超然也是符合的。如此人物,若能得他相助,皇上必无不允!”
金忠口中的姚广孝便是道衍。道衍追随永乐二十载,是当年燕藩第一重臣。靖难之役时,道衍运筹帷幄,又协助世子坚守北平,为燕藩的最后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永乐登基后大封功臣,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道衍,特地下旨命他还俗受封,并赐名“广孝”。不料道衍竟是范蠡、孙武一般的人物,虽有建功立业的抱负,但对爵禄并不热衷。靖难成功后,他自觉功成名就,就萌生隐退之意。故到受封之时,道衍虽接受了“姚广孝”的这个俗名,但对爵位官职却一概不受,也不蓄发还俗。永乐无奈,只得授他太子少师的虚衔,命其随朝辅政。道衍虽名为文官之首,但仍保持着出家人的身份,上朝着公服,下朝便仍穿僧衣,也不住永乐赐的豪宅,只在京城内的承恩寺挂单寄宿,即便在朝堂上,他也只偶尔就国计民生发表看法,而绝不介入任何纷争。对道衍的这种做法,永乐大为不解,但拿他没办法,只得由他去了。
听得金忠口中冒出姚广孝的名字,袁忠彻先是一笑,继而无奈地摇摇头道:“若能劝得他出山自是最好。不过这位太子少师如今已是大隐于朝,就是皇上亲自出面,他也不会在立储上头吐露半字!”
听袁忠彻这么说,金忠回想起这一年来听闻的道衍做派,也觉让他出马不大可能,顿时气馁下来,不过仍犹有不甘地咕哝道:“也不知他怎么就成了这样。真要说起来,大殿下往日也多承他教诲,而且在靖难时他二人又同舟共济。凭着这份香火情,就算他不站在咱们这边,但偶尔说上两句好话总是可以的吧!”
“这你就别指望了!其实道衍师父是聪明人,他一个得道高僧又何必再为这红尘俗世劳心费神?”袁忠彻一哂,继而又喟然一叹,忽然压低了嗓音颇有些阴郁道,“说句不中听的,如今道衍师父已是功成名就,且已年过七旬,膝下又无儿女,无须为后人操心。故而,只要他不问世事,将来无论谁做皇帝,史书上必然有他的巍巍英名。可若他再羁縻红尘,尤其陷入争储这种成王败寇的死局中,万一自己押错了宝,新君一登基,保不准立刻就会往他身上泼脏水,把他的功绩一抹而光也是有可能的。道衍一生所愿,就是想建不世之功,为万世景仰!如今他宏愿已了,那又何必再画蛇添足呢?”
听得袁忠彻以此等阴暗心机分析姚广孝,金忠起先有些不快,但继而深思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说得有道理。道衍虽是出家人,但毕竟在红尘中做下惊天大事,由此看来,他其实也六根未净,存那么点小小私心也是有可能的。
明白姚广孝内心的隐秘后,金忠一时竟生出几分感慨,功名利禄,迷倒多少男儿!连姚广孝这种人物,表面上视爵禄如粪土,其实也暗藏着些许私欲,最终还是离不开一个“名”字。由人及己,金忠也不由想道:自己之所以拼命拥戴朱高炽,除了他继承大统确实有利于国家,其实也和两人私交甚笃不无关系;若有朝一日让朱高煦继承了皇位,那自己和家人恐怕也命运堪忧吧!
见金忠感慨万千,袁忠彻知其心思,不由暗自好笑。待他感叹得差不多了,方淡淡道:“世忠兄莫只顾着嗟叹人心,还是红尘中事要紧!”
“唔!”袁忠彻这么一说,金忠方从遐思中回到现实,尴尬一笑道,“一时想远了。只是既然道衍师父不肯出山,那这‘贵人’相助又从何谈起呢?”
“道衍师父自是贵人中之最佳者,但也未必就是唯一!”袁忠彻口中蹦出这么一句。
“莫非静思还有其他人选?”金忠一时有些惊讶。在他的印象中,地位超然且能够对皇上决策产生重大影响的,除了姚广孝已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见金忠诧异,袁忠彻得意地一笑道:“若无其他人选,那我提这‘贵人相助’岂非白费口舌?”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郑重道,“不过此人心思敏捷且不羁得很,绝非一般人可以说服,这也是我专程来找你的原因。要想劝得此人相助,非你世忠兄亲自出马不可!”
见袁忠彻说得如此玄异,金忠好奇之心顿时大起,立即问道:“是谁?”
袁忠彻微微一笑,也不答话,而是将食指伸进酒杯中蘸了蘸,然后一笔一画在桌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
“是他?”看清楚水渍显出的字迹后,金忠先是一愣,半晌方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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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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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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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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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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