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归手里攥了一捧芦苇子，是为了向玉兰讲明上回说到的蒹葭。如今水边的芦苇开得肆意，灰白的花糊了不归满脸都是，所谓苍苍应当也如是吧。
玉兰则是在厨房旁边的隔间等他，这是专属于她的讲堂。手上垫了帕巾托着冰糕，是玉兰亲手为小老师准备的谢礼。四四方方的冰糕上嵌着拿糖渍得甜津津的玫瑰丝，每回做成，玉兰都要先扣着吃掉。今朝却是不同，一条条鲜红的丝拼成花形，连自己都有些舍不得。冰糕里埋着赤豆、蜜枣、杏仁，出锅前点上几点薄荷，最后洒满糖粉，比蜜还甜，腻得牙疼，顺带把你胃里的馋虫喂饱饱的。
她能分辨不归的声音，清脆、响亮像布谷鸟在叫。小心把帕巾摆在凳上，抬头听脚步声响，看虚影急匆匆印到门框，又见到一张不丁点大身子上举着的瘦俏的脸。头几日见着还有些奶肥的脸颊上，如今更显轮廓。
进门，不归学着先生的样，假模假式背着手左摇右晃，他喜欢甘姐姐纯净眼睛里纯粹的崇拜。突然，把右手一扬变出白乎乎的芦苇子，伸到玉兰鼻尖。哪里反应过来，早被毛茸茸的怪物逗得痒痒的。肉扑扑的手在圆润的脸颊揩拭，还当真怕绒毛掉到嘴里，钻进眼里，口里不住委屈着。
不归喜欢和阿姐逗趣，可玉兰不喜欢，以为小老师总要欺负欺负自己才好教她识字。
等玉兰平静下来，不归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指着芦苇道：“橘生南北大小两判，蒹葭亦如此。”
“橘子长在泰州硕大，但是芦苇却小，这又是为什么嗫？”
“所谓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橘子怕冷，只好到南方安家，芦苇怕热，尤其蓟州、苍州的粗壮。”
“格，芦苇专挑水边、平地，正是大日头底下，这又是为何？”
“天地万物都在阴阳五行之中。好比男人大白天在田埂劳作，女人呢，不分昼夜，让机杼声不断。可男人当中有文评的士子，女人里头也常常出现几位了不得的将军。”
“阳极生阴、阴极生阳？”
“不错，不错，此所谓福祸相依、物极必反。”
“有劳小先生教诲，玉兰受教啦。”玉兰也假模假式向着不归行礼，笑嘻嘻调笑。
不归心想，先生说的教学相长就是如此吧。
玉兰低着头，抬手张开五指挡住倩笑咧开的嘴，另一手把帕子羞羞地推到不归跟前。
上回的帕巾粘上化了的糖，玉兰死命搓了好久，险些把面都撕破，只好绣了三只喜鹊。其中两只较小的，面对面杵着，一只好像正要向天空高飞，不过，他不知道对面的伙伴受了伤，只能在地上觅食。地上那只呢？看看自己，再看看它，好像在祝福，希望它的朋友能直上云霄。这时候，才注意到花丛里原来还藏有一只，唱着歌，请它们都来家里做客。
真的好漂亮！不归好奇，这方糕只怕比敲糖好吃，也好奇这么肉嘟嘟的手是怎么把丝线绣得这般精细？
其实，不归不知道的是，天下间美的创造大多需要坚持不懈地努力，精致的式样往往来源于那一双双粗糙的手。就像人们如今欣赏的先贤的文章，正是多上淳朴工匠夜以继日攀援在石壁上完成的。
大发感慨的人，虽然数不胜数，却很少为他们出声！
石昊扶着石壁仿佛真能遇到先贤，良久伫立。听戴渊大人提及，不同的文章，但凡传世不朽的，不同的人读来都有不同的领会。
就像石磊感动于齐龙齐虎两兄弟不畏于当时神火一族的强势，依旧提出各族分权自治，像是兄弟一般平等相处。不仅各族如此，族中子民，不论嫡庶、不论老幼，自立门庭，其中“生而平等”一句，振聋发聩。
而石昊呢？
他在寻找自己的道心，齐龙齐虎能被后人传颂，不仅在于他们为了各个部族利益站出来的勇气，更是他们一路前行传道的决心与执着。他们从东州出发，一路向西，每到一地就与当地的名家辩论，指出当时大一统的神火其中的危机。他们在路途上自然备受苛待，他们被老妇人戏耍，引他们走到了悬崖绝壁；他们被孩童嘲笑，指着他们骂道，不识劳作的人，竟然被妄称作夫子；他们也被当地豪族驱赶，甚至险些坑杀。可是他们依旧保留自己的本心，坚持向所有平民布道，告诉他们也告诉统治者，历史虽是强人笔下的文章，但也是脊骨作笔，鲜血为墨，无数魂魄铺地书就的。
好不感动时，伺候立在门口有些煞风景。
“两位爷，吃食蒸得了，还有什么吩咐没？”这人蹑手蹑脚，很不自然，像是落单的雏鸟。
石昊急忙揩了一下脸颊，粗声回道：“我兄弟游历至此，感慨先贤文章，自当要细细瞻仰的。”随手嘱咐石磊再给伺候几个铜子。
石磊一边走着，一边思忖，即到伺候跟前取了三个铜子，刚想轻声询问，倒是听外头急着要茶，便朝着伺候使了一个眼色。伺候没有回复，转身急急回去倒茶去了。
石昊、石磊并没有立马出来，据说贤人、雅士所著文章、书法，乃至曾经用过的器具都是有大气运的，修士若是细细体察也能增加自身气运。
待出来，几桌客人走得就剩下先前发笑的胖子和点头的大哥。
那大哥微微躬身向着石昊二人再次微笑点头，石昊也拱手还礼。
伺候终于等到石昊出来，赶忙从灶上掇下两碗温着的糙米粥，他特意加了两枚鸡子，所以愈发小心。
已是未时，正是一天里头最热的时光。瞧着桌上还有大半碗放凉的茶水，伺候唯唯诺诺来问要不要换碗新的？石昊渴得厉害，摆摆手让他去了，“咕嘟咕嘟”三两口将茶全数饮了。
一旁石磊拧着眉思忖着。
“昊哥儿，早早吃罢，尚不知今夜何处投宿。”
“前些年，我也跟随父亲去过北疆。夜里风急直吹得人胆战心惊，可若天好，躺在草地上，能瞧见漫天的星，比中原多，比中原还亮！”石昊只想对石磊一个人说，“说来，还小时候常与父亲观星呢，只现在没有了。”
“昊哥儿，真好。”
“磊哥儿，在北国也望天吗？”
“当然，那时候我和妹妹躺在母亲怀里，一直望着天上的星星。妹妹还要数天上的星星，总没数完就睡着了。”
男人大概只有提到生命中的女人才懂得感伤。石磊入京后再没见过妹妹一次，只知道她住在那个新的牢笼里。可他不敢去找，那是父亲、主母的意思，只有在梦里祈祷一切都好。
“听说草原上的人把天上最亮的那颗星称为‘尼启凯赐’？”
“只有猎鹰国这样。据说猎鹰国的族人原本是云中人，后来为了躲避战乱，当地的英雄尼启凯赐带领他们向着天上最亮的星一直走，到了一个牧草肥美、水源丰沛的人间天堂。为了永远铭记英雄的传说，猎鹰国人把这颗最亮的星称作‘尼启凯赐’。”
“猎鹰国穷苦，不过能在上百个族群当中脱颖而出，成为五大国之一确实值得敬佩。”
“每每交战猎鹰国人首当其冲，英勇无比，往往与我族战在一处。不过毕竟苦寒之地，物料匮乏，前年国主病逝，新王虽励精图治却被腾蛇、巨熊两国合谋夺了北边的水道。长此以往，猎鹰国恐难再维持。”
“五国看似联盟，其实勾心斗角、各怀鬼胎，只是怕大金举兵北进，故此勉强维系。我有一密友曾言如今的天下看似分裂，其实恰恰是最最稳固的时候。各国国主生于忧患，必定施政有方，民心齐向…”
“如今，光禄勋搅动武林，让新教牵制九宫，倒是让朝廷有了余力，可以北伐。”
“也正是如此，他才十分担心。我大金北伐并不图谋他们的土地，只不过是要剿灭他们的人口而已。可是中原与北方蛮族争斗将近千年，始终没有根治。曾经的星月帝国是何等辉煌，也终究因为西北部的异族侵入，造成原有的两大家族分裂成了九星帝国和血月帝国。真担心，一旦起了举国之兵，若是稍有偏差，后果不堪设想。”
“侯爷，世家各有自己的打算，可愿意听听边疆黎民的声音啊？”xǐυmь.℃òm
动情处也知失礼，石昊赶忙吞下粥，向着石磊拱手道：“愿听，愿听。”
“侯爷的好友自然也是非富则贵，哪里晓得民间疾苦。大人们身在福中自然考虑得也都是怎样让自家后人一并享福，千秋万代，可底层的人如同蝼蚁、蝗虫，劳作半生的积蓄顷刻便被搜刮得一干二净。”
桌子被敲得“噔噔”作响，碗里的茶水也被震得四散奔逃。
“真做大丈夫，当平定四海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兄长知我并非贪图享乐，也空有建功报国之心。只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后世人也要记得前朝教训。也正因如此，父亲要我游历天下，体察民情，再做考虑。”
“昊哥儿有仁爱心，已是万民福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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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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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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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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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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