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笑呵呵的上前,开始和那木讷的谈起了价钱。
此处广场之上步辇约莫二十来驾,一架步辇上山需二十文钱,抬步辇的百姓每人十文,步辇不算钱,二十驾步辇便是四百文钱。
若是还需要抬着下山的话,每架步辇需要追加十文,并追加误工费二十文,这是一天能够跑两趟的价钱来算。
合计下来,总计一贯钱。
当云程和那木讷汉子谈好价钱的数额传进朱家兄弟的耳朵里,不管是朱瞻基还是朱瞻壑都沉默下来。
在此之前,他们实在很难想象,一贯钱便能雇佣四十个成年人一整天时间跟着他们打转。
毕竟,他们是真正一掷千金的主,哪怕是去聚德楼订上一桌酒席,最少也是十贯宝钞打底。
朱瞻基有些闷闷的朝张元初拱手一礼道:“是我误会你们了,抱歉。”
张元初一愣,急忙回礼道:“殿......贵人这是说的哪里话,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云程和那汉子算好了钱,便取出铜钱准备先给钱。
一贯钱,而且这些百姓还要拿去分,自然是用铜钱比较方便,宝钞的额度太大,他们不好分。
五十文钱到手,每个百姓脸上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五十文钱,听起来不多,但今天这一趟,便相当于他们以往干个三五天的收入。
毕竟,不是每个来龙虎山游玩的贵人都会租用他们的步辇的。
事实上能来到龙虎山的贵人,他们自己都会携带步辇前来,他们也看不上百姓们这种简陋的木架子。
也只有少数家资不丰,置办不起步辇,但又笃信道教必须上山叩拜三清祖师的小官小吏会用他们。
朱瞻基顶着一张不高兴脸坐上了一张步辇,见抬辇的汉子脸上的笑容挥之不去。
不由得眼珠子一转,问道:“像你们这样,每日靠行脚为生,一年下来可有富余的家资,另外日食的粮食又是从何而来,为何不愿好好种地呢?”
“贵人说笑了,小人等人靠行脚为生,虽说辛苦了些,但至少勉强能够饱腹,要是回去种地的话,只怕是一年到头不仅糊不了口,还得倒欠官府税粮,至于每日的日食,家中妻儿老母苦一点省一点,山间野菜摘一点,也能糊弄一下肚子。”
汉子约莫是见的贵人多了,回答起这些问题来行云流水丝毫不见打盹,甚至一边说着,脸上还露出了一个淳朴的笑容。
朱瞻基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若有所思的问道:“我记得我朝农税税率似乎并不算高,怎的种一年地反而还是倒欠粮税,可是官府苛刻,征收苛捐杂税?”
汉子本来正在卖力的抬着步辇爬台阶,听见朱瞻基的问题之后,顿时失笑道:“公子莫不是京师来的贵人?”
朱瞻基诧异道:“壮士何出此问?”
汉子摇头笑道:“像公子这样的贵人,小人每年都能遇上那么几回,每回一来就是和小人等人打听地方官府是否收缴苛捐杂税,小人都习惯了。”
“呃~”
朱瞻基一愣,思索片刻之后,便明白了汉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想来汉子所说的应该是都察院那些巡按御史。
朝堂监视地方官府,分为明面与暗中,暗中自然是几个特务机构,至于明面上,便是都察院与户部以及吏部组成的暗访钦差。
龙虎山虽然不属于应天府治下,但距离京师并不算远,所以汉子能有这番见识不算稀奇。
见朱瞻基沉默不语,汉子也不再继续卖关子,直言道:“公子想差了,自从当今皇爷成了天子,官府哪里还敢收什么苛捐杂税,小人说的倒欠税粮可不是苛捐杂税,而是朝廷正经征收的税。”
朱瞻基眉头紧皱,朝廷的税收这么高吗,为什么他不知道?
汉子回过头看了朱瞻基一眼,见他的表情不怎么好看,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道:“公子应该不知道咱们江南的人有多少吧?”
“朝廷定下来的税其实不高,怪就怪在咱们江南啊,是个好地方,人太多了,并且人现在还越来越多。”
汉子的话语之中满是唏嘘,但朱瞻基的脸上却是疑惑之色更甚。
问道:“这人多了,怎么反而还交不起税了?”
汉子苦笑道:“人多了,地就少了啊,咱们大明是按人头纳税,人越来越多,地就那么点,每个人分到的土地糊口尚且不够,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交税啊。”
听着汉子话中的苦涩之意,朱瞻基的脑子一下子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脸上更是瞬间露出明悟之色。
他懂了。
原来是这样!
他不由得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了另外一架步辇之上的陈堪。
所以,这便是老师一定要来龙虎山的第二个目的吗?
老师是想借助此事告诉他,大明的税法出了问题?
朱瞻基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大明如今施行的乃是丁口税,也就是汉子口中的按人头收税,再说得直白一点,就是租庸调传统收税方式。
每个成年丁口每年需要交纳多少粮食,服多少天劳役,都是一个标准。
这样的税收方式,放在王朝初期,对于王朝的发展是具有很强大的推动力的。
王朝初建,百废待兴,地多人少,所以按丁口收税没有问题。
但随着王朝的发展进入一定的阶段,人口一定会迎来爆炸式的增长,尤其是江南这等气候温暖湿润,土地肥沃的好地方,人口增长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
人口多了,人均耕地面积就减少了,再加上地主豪强兼并土地,导致百姓手中的土地越来越少,这个时候再按照人头收税,那就是纯纯耍流氓了。
百姓交不上税,那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背井离乡沦为流民去其他地方乞食,要么卖身为奴成为地主豪强的佃户。
而大明的地主豪强是不交税的。
最后导致的结果便是官府收不上来足够的税,只能对本就穷困的百姓下手,巧立名目征收各种苛捐杂税。
但百姓越来越少,流民和奴隶越来越多,王朝越是征收苛捐杂税,越是没钱。
一旦形成这样的恶性循环,那唯一的结果就只有改朝换代,重新进行利益分配!
朱瞻基足够聪明,所以他很快就能想透这些事情。
至于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只能说有些事情,必须要有人点一下,点一下,整个人就通透了,若是没人点,那想一辈子也不可能想明白。
就像后世某位勤政的帝王,若是有人能点他一下,指不定他做的那些事情还能起到一点效果。
这个汉子和朱瞻基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所以他说的话,朱瞻基不用担心有什么陷阱。
只是陷阱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大坑。
朱瞻基收回视线,心中苦涩至极。
难怪,难怪这一路走来,老师的行为会如此奇怪,不仅要他去体验什么人间疾苦,还要让他深入地方去看,去想,去感同身受。
原来是在这里挖了个大坑等他。
税收啊,自古以来,税收便是一个王朝从上到下最大的一个蛋糕,最肥的一块肥肉。
中央也好地方也好,乃至于宗室,整个大明,都是靠着税制运转。
别看现在大明似乎正在源源不断的从海外带回无尽的财富。
但那些财富,肥的永远只是少数人的腰包,和寻常百姓其实关系不大。
大明真正的大头,靠的还是丁口税。
并且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丁口税的地位都不可能被商业所取代。
就是这么一块肥肉,却是用普通百姓的骨油制成的。
别说他现在只是个皇太孙,就算他现在已经登基九五,但凡他敢说不许别人再吃这块肥肉,只怕也会被撕成碎片。
心中被苦涩填满,朱瞻基忽然有些茫然。
这题太难了,他好像不太会做。
再度偏过头看了一眼躺在步辇上闭目养神的陈堪,朱瞻基忽然觉得,这个皇位让二叔去继承似乎也不错。
汉子不再说话,朱瞻基也不再发问。
两个道士在前面领路,二十多驾步辇抬着以陈堪为首的一群贵人晃晃悠悠的爬山。
龙虎山的山势不算高,但异常的险峻,并且陈堪等人还打算去大上清宫上香,需得翻过好几座山。
所以,前进的速度很慢。
中午时分开始爬山,用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来到大上清宫门前。
龙虎山上主峰之上,宫观隐于林丛之间,袅袅檀烟萦绕,主殿大上清宫之中隐隐有某种极富韵味的吟唱声传来,配合着悠扬的钟声,让略显躁动的整支队伍都在不知不觉间平静下来。
到地方了,陈堪便结束了闭目养神,率先自步辇上起身。
朱瞻基和朱瞻壑则是去产妇常宁和云娘。
陈堪背着手打量了一下眼前大气磅礴的宫观,不由得感慨道:“鹤和猿吟清彻底,龙蟠虎踞翠为屏。真人一笑梅花发,三十六天春不同。”
宋代诗人潘阆这首《游龙虎山赠天师》,可谓是道尽了龙虎山身为道家祖庭的气势磅礴。
尽管陈堪只念出了下半阙,但仍旧引得所有人频频颔首。
大张小张两个道士更是一脸的荣幸之色,仿佛陈堪夸的就是他们。
待陈堪感慨完毕,张元初上前稽手一礼,问道:“贵人,玉皇阁备有素斋款待,不如先去祭拜五脏庙,再来为大天尊上香。”
张元初所说的大天尊,不是指后世的玉帝,指的道门三清之一的上清高圣太上玉晨元皇大道君,
大上清宫虽然供奉的是三清,但主祭的乃是上清灵宝天尊。
至于玉皇大天尊,乃为玉皇阁主祭。
同时,玉皇阁也是龙虎山道士们的食堂。
闻言,陈堪点点头,回礼道:“劳烦道长领路。”
张元初点点头,一群人便浩浩荡荡的朝玉皇阁而去。
素斋,顾名思义,山上专门用来款待香客信士的斋饭。
道门虽然不忌荤腥,但也不会随时把杀戮挂在嘴边,大多数时候,道长们都是喜欢与人为善的。
来到玉皇阁,小道士张本初领着侯府的下人和抬辇的百姓们去偏殿用饭。
张元初则是领着陈堪和大小朱还有常宁和云娘进了正殿。
正殿之中,不少道士手持木制的餐盘正在排队,他们很安静,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看见张元初,也只是微微颔首。
至于陈堪等人,则是被他们华丽丽的无视了,或者说不是无视,而是陈堪等人已经影响不了他们的心智。
跟着张元初在大殿里左绕右绕,一群人绕到了一个宽阔的房间。
房间里,一个慈眉善目的老道已经在等候。
看见陈堪之后,老道士站起来朝几人行礼道:“几位信士,老道有礼了。”
一看老道身上的着装,陈堪便已经洞悉此人的身份。
当即还礼道:“小子见过无为阐祖光范大真人。”
老道正是四十三代大天师张宇初,“无为阐祖光范大真人”则是洪武十一年朝廷给张宇初的封号。Χiυmъ.cοΜ
建文年间,张宇初天师之位被夺,人被流放。
朱棣上位之后,打着恢复祖制的旗号,对于建文一朝的政策该废的都废了,张宇初也官复原职。
二人互相见礼之后,张元初便退到了一旁。
张宇初招呼陈堪几人坐下,眼神在朱瞻基身上停留了好久。
朱瞻基和张宇初对视片刻,不由得下意识的低下了头。
现在他内心的想法太多,他甚至怀疑这是老师联合龙虎山给他做的一个局。
但目的是什么,他暂时想不到。
感受到朱瞻基的情绪不对,朱瞻壑下意识的挨近了他一点。
看着朱瞻壑的动作,朱瞻基不由得心中一暖,随即在陈堪一侧坐下。
道门素斋,自然是没有酒肉的,此次陈堪来龙虎山也不是为了吃肉喝酒,所以一群人就是埋头干饭。
吃饱肚子,陈堪打了个嗝,这才朝张宇初拱手道:“今日有劳大真人款待,也要多谢张道长为我等领路。”
张宇摇摇头,笑道:“无妨,贫道就是好奇,陈善信不去云南,来贫道这龙虎山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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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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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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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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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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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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