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凉坐在自己的静室里,似是跟自己说话般,语调低而平平,“二姊好像说过,永远二十五岁。”
“那是说心态,心态,懂不懂?”
“懂了,二姊现在的年纪是心态的五倍,是不年轻了。”
萧迟恼道:“年轻是说心态,心态,不懂不要胡说。”
“懂了,就像二姊年纪是心态的三倍时,还勾搭慕容家十八岁的小娘子,心态异常年轻。”
萧迟:“!”
是谁说萧七诚敬淳厚,从不以言语讥刺人的?拉出来砍了!
……
互相欣赏的人相处起来当然是很愉快的。
两人同样的年轻、同样的境界,又都是纯粹坦然的性格,印证起武道不遮不掩,有种酣畅淋漓感,就像空旷的雪原上吹过的风,畅通没有阻碍。
这种酣畅又是宁静的,如雪峰之水汩汩流动,在山下静静交汇。
这与萧琰和李毓祯交流武道是完全不同的感觉,那是两条大江大河激烈的碰撞,是卷起千重浪的痛快淋漓。
萧琰心想,哪种更喜欢?又觉得没有答案。因为修行的迷人就在于此,有神清宁静之美,也有激越迭宕之美。
不过,在印证武道之余,萧琰念念不忘的,还是劝说慕容绝打消主意。
慕容绝的意志坚定,在这种时候就很让人头痛了。
——唉,怎么办?
萧琰很发愁。
……
萧琰闭关的第三日,远在岭南西道的李毓祯接到了长安的信报。
——吴王叔挑战萧悦之?!
李毓祯的两道远山眉剔出了锋刃般的锐利。
她心里并不担心萧琰。xiumb.com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萧琰的实力,多次切磋交流,萧琰对她的信任,让她很清楚萧琰的实力和爆发力。
但是这个局让她很恼怒。
然而,她鞭长莫及。即使她身在长安,这个挑战也无可避、不能避,明知是阴谋,也得去战——这个局只能萧琰自己去破。
次日,她就接到控鹤卫的后续信报,结果没有太出她的意外——尽管她期望出现最好的结果。
吴王身死让她怅然又遗憾,但武道的路就是这么残酷,比任何政治斗争都要残酷,因为它更加漫长、遥远,而且飘渺无边,没有大毅力和大恒心的人,往往在这种漫长无边的求索中绝望而止步,而有大毅力和大恒心的人,也未必走得下去,很多都折在路上。
就如同吴王叔。
她怅然遗憾的,是失去了一个同道,也失去了一个未来的同行者。
“同道”是追求武道的同道,“同行者”是理念一致的同行者。
她心叹:以吴王叔对武道的执着,晋入洞真境,势必背离那边的阵营。
吴王与郑王他们,原就不是一路人——只是因为肃王和齐王之故,被动入了阵营。
一旦理念决定道路,它的分量终将压过兄弟情、师徒情。
想得更冷酷一点,郑王他们设这个局,一是针对萧琰,破坏圣人与萧氏的合作,二是针对吴王,他对大道的执着,决定了他终将成为弃子——而作为弃子放弃时,还要为他们发光发热,真是利用人到极致了。若是没有情分倒还罢了,但一个为师、一个为兄,这般作为让李毓祯齿冷。
换了她,对背离阵营者当然不会放过,但不会使用这种手段,杀人,要如太阿,锋利、明朗。
除了吴王之死外,让她怅然恼怒的,是萧琰因这件事逼回河西。
两桩不痛快的事合在一起,她周身的气机森凉冷锐,竟让晋王和临川郡王都觉得森然逼双眸,生出不愿直面其锋的感觉。
晋王唰地溜到一边,心道阿祯好可怕。
垂目候在屋外等回传的控鹤卫打了个寒凛,只觉身后有剑意直刺入肤,令他骇然。
临川郡王沉默了一会,他对吴王的死没有李毓祯洞悉得那么透彻,因为他和吴王很少有交集,对其性情没有李毓祯这般了解,自然推断不出阴谋下的绝情冷酷。他关注的重点是那声梵唱,“难道是……那位……亲自出手?”他看向李毓祯,目光有些深浅不定。
“不,是出声。”李毓祯说道。
临川郡王沉默了一会,“都是一个意义。”
李毓祯说道:“出声只是警告,出手就是动手了。”
她轻挑的眉毛下,目光意味深长,“三清宫、剑阁、梵音寺,他们恪守规则,不会轻易出手。即使在那件事上,他们和我们处于同一阵营,也不会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而破坏规则。因为任何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难道我们皇族不会这么想?大业铸成后不会生出猜忌?进而细思给他们三大宗门下绊子再谋划打下去?”
临川郡王沉默,这的确是皇族会干的事。
三清宫、剑阁、梵音寺这三大宗门能在世间屹立,就是吸取了曾经有过的前辈妄图干预世俗政权最终毁灭的教训,坚决的选择了“只传道不涉世权”的道路,才能与帝国政权相安无事,两厢发展,他们当然不会破坏这个和平共处的局面。
但圣梵因的“出声”,表明了梵音寺的态度,同时也是代表了三清宫和剑阁的态度,要说整件事唯一让人愉快的,就是这声梵唱代表的意义了。
临川郡王对此感到欣慰。
毕竟三大宗门一直坐视争斗,虽然说恪守规则,但也让人渐生不安:谁知道是真的恪守规则,还是打着坐山观虎斗、削弱世俗势力的心思呢?——须知任何势力不论主观意愿如何,客观上都是互相制约的,谁敢确保这三大宗门就真的是身在红尘中、心在世俗外了呢?所谓时也,势也,当时、势变了,人心也往往会变。
临川郡王心想,这应该是圣人心存顾忌,不敢放开手脚与反对派内斗的原因之一。
毕竟,若是皇族和世家的势力同时削弱了,宗门的势力就凸显出来了。
但圣梵因的“出声”,至少表明了三大宗门并不期望世俗势力斗到两败俱伤才出手——如果有人破坏规则,三大宗门不会坐视。
这是宣告。
这让临川郡王打消了猜忌,但心情也矛盾了:一时期待郑王他们破坏规则,圣人便能联合三大宗门,一举铲平反对派;一时又期望郑王他们经此警告缩回手去,由下面的斗争决胜负——毕竟先天大战破坏大,由此带来的势力动荡也难以想象;何况还有大唐之外的势力伏伺;而大唐每位先天都是帝国的财富,若能通过“对弈胜负”,这种相对和平的争斗决定道路,那就是最好的局面。
临川郡王这种矛盾让他心情沉浮不定。
李毓祯没有这种矛盾,因为她从来不期待敌人如何,而是自己要如何。
北方的局她很忧心,萧琰从长安回河西的路必定是刀光剑影,明杀暗袭无数,她甚至有种冲动,万里奔回长安,和她一起面对。
但是,她终究没有行动。
那是圣人和萧氏的战场,也是萧琰自己的战场。
李毓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到南方,巡河、赈灾都是明面上的,真正的使命是在暗底。剑道磨砺出的意志力不容许她被爱情磨掉理智,做出愚蠢的决定。她爱萧琰,却也是帝国未来的君主,从她执起太阿起,就已经担负起这个帝国的责任,她的决定,与帝国的命运息息相关——她不能容许自己犯愚蠢。她的心,仍如剑,无畏一切,摧折一切,可以任性,可以恣意,但这一切都必须出于她清明之心的意志,不能因任何人或事蒙昧。
李毓祯的意志力惊人,但感情上还是忧虑、不痛快,忧虑是因为萧琰的安危,不痛快是因为圣人对慕容绝的安排。
——没有圣人的授意,孟可义怎么会安排慕容绝去宗圣观执行保护任务?
在这种敏感时候,只有没有世家背景的武骑署中郎将去执行这个任务才是妥当的,不会被皇族的人记恨,因为这是靖安司的职责公务;但掺杂了世家背景,就代表了立场,阵营。而圣人的这个安排,必定是出于慕容绝自己的意愿,否则,慕容氏就要生嫌隙了。
让李毓祯不痛快不舒服的,正是慕容绝自己的“意愿”——即使目的是为了修炼绝情道,但不动情如何绝情?一想到她与萧琰要日日相处、滋生感情,李毓祯就很不痛快,非常不痛快,就好像她的人,被别的人觊觎了,那种感觉很糟心。
更何况,这个“别的人”还很优秀。
李毓祯必须承认慕容绝是个非常有特质、很优秀的女人,虽然冷漠如冰、沉默寡言,却无损她的魅力,京中爱慕这位她的郎君不少,并且不乏倾慕她的女人,只是因为这位从内至外的冰冷无法接近而不得不罢了心思。
李毓祯就很欣赏她,但慕容绝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太冷太寡言,要是生活一辈子,那还有什么情趣?——但萧悦之会不会对她动心,还真难讲,因为,慕容绝的一些特质……
李毓祯薄凉眸子渐渐凝冰,寒意森然,忽然又一声笑。
她提笔给萧琰写信。
出京后,她每十天都会给萧琰写封信,尽管这个没良心的坚决不回一封信给她,但李毓祯没有受打击而沮丧,仍然每十天一封情书,述说对萧琰的思念爱慕,也说自己在途中对武道的感悟体会,夹在思念的话语中,不怕她不认真看,认真看了就必定会记住,日积月累,天长日久,水滴石穿,不信萧悦之心底不留下印记。大道漫长遥远李毓祯都能有大毅力大恒心走下去,难道还怕一个情道的难行?
但在这之前,她必须防备一切有可能的情敌,掐灭萧琰对别人动情的可能。
李毓祯提笔流畅的写信,剔锋的眉轻挑,唇上薄薄噙了笑。
那笑意让一旁侍墨的关夏打了个哆嗦。
……
信将结尾时,李毓祯提笔沉默了很久。
那种深沉静默让关夏呼吸都停止了。
……终于,看见殿下落笔。
一笔一划,精神贯注。
关夏忽然生出种错觉,仿佛殿下的心灵神魂都凝入其中了。
她不敢凝目去看,垂目看着砚台,心想那一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
眼见明日就要启程了,萧琰心中很着急。
这几天她劝说慕容绝都失败了。
她没想过请两位曾祖帮忙劝服——有慕容绝同行,她更安全,还能逼得慕容家高手暗中相护,两位曾祖怎会拒绝?瞧瞧他们对学长的态度就知道了。
萧琰觉得还是要努力一下。
“学长,你真的不认真考虑一下?这样会把慕容家也牵扯进来……”
萧琰不厌其烦的重复利害关系。商七说,和尚念经是最烦人的事,没有之二,尤其重复念经能让意志最坚强的剑修都濒临崩溃,比九梵真言还厉害。
萧琰就每天重复这些话,希望慕容绝听得心烦,冷着脸走人。
按说以慕容绝这种冷漠寡言的性子,必定是厌烦这种聒噪的,但出乎萧琰意料,她竟然没有不耐烦。不过萧琰敢打赌,慕容绝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有经心。而且看着她的目光——专心一意,就好像整个世界,她的眼中只有你一人。
若非萧琰见过李毓祯爱慕的眼神,简直要怀疑慕容绝对她生情了。
但是,她的眼神很清,很静,很专注,好像是在洞察幽微之理,让萧琰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就是一部幽微玄奥的剑经,令慕容绝专心致志的研习。这种感觉让她有点悚异,于是“念经”就没法坚持了。
萧琰又一次在慕容绝的岿然不动和专心一意的目光中败下来,不得不懊恼的承认,她的努力是没用的。
慕容绝眼中有笑意,虽然很清、很淡,萧琰却体会到了,有种越发无言的感觉。
“每天重复这么没有意义的话,你耐心很好。”慕容绝很真诚的赞美她。
萧琰心中无语,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还要向高僧学习。”
念经功力不到家,没有将你念得崩溃,是我的错。
“哈哈哈!”听壁角的萧二先生笑不可抑。
“哈哈哈!”慕容绝朗声大笑起来。
萧琰惊愕。
她从来没见过慕容绝这样放声大笑。
她的笑声其实很好听,清朗、干脆,像冰川一样明净。
她的笑容也很好看,就像雪原上的阳光,照在蓝湛湛的天空上,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
萧琰忽然觉得,如果能让慕容绝这么笑,她这几天“每天重复这么没有意义的话”就是有价值了。
于是她也很开心的笑起来。
一种很单纯的快乐。
她的心情如雪原天光,明朗开阔,既然这是千山学长的选择,她何必再多做劝说,因为这就是情义。如果情势倒转过来,她也必然和千山学长做同样的选择。
朋友,只需要理解,同行。
两人又探讨起武道来。
静室内时而有声,大部分时间却是两人沉静的凝思,这种沉静,静穆幽深。
忽地,两人同时抬眼。
下一霎,已经踩着木屐出现在廊上。
院中刚刚跃墙进来一名青年,容貌普通,身材普通,戴着普通的软翅黑幞头,穿着普通的灰绸缺胯衫,普通的牛皮带佩一把普通的横刀,就像大唐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年轻武者。
当然,慕容绝知道这人绝不普通——能瞒过隐在竹林树林中的武骑署登极境司卫的耳目,悄然潜进院内,而且人立在院里却没有存在感,不止轻功高明,还修习了相当高明的敛息术。
但是,这人应该不是刺客,因为浑身内外没有杀气。
慕容绝对此十分确定,她修习的是杀戮道,对杀意的感知很少有人能超过她。
然后慕容绝没有采取任何动作的原因是——萧琰认识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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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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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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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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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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